第45章 旋舞-VI
“……你……起了吗？”
吴筱宇的意识一片混沌。他现在在哪里，为什么会听见叶羽贴着他的耳朵说话？
脑子里的迷雾逐渐褪去，吴筱宇猛地坐直，看见了手机上显示的通话界面。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带上了几分迟疑：“吴筱宇？那个……你在听吗？”
“我在的。起了。”
“起来了就好。”和即将面临考试的境况相反，她的语气轻松愉快，“赶紧洗漱收拾吧，今天考试，别一会又睡过去了。”刚说完就挂断了。好在电话的声音不大，室友们大概没有听见。
这次是真的要上战场了。考场是平时自习用的阶梯教室，吴筱宇在自己座位的左后方看到了叶羽。见他进入考场，叶羽放下手中的书，轻轻和他击掌。
她的动作太轻了，无声无息；但指尖相触的那一瞬间，有一股暖流顺着手臂向上，抵达吴筱宇的心房，再扩散、蔓延，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勇气。他仿佛能听到她的低语，又可能她真的说了吧：只要大胆地放手去做就好了。无论结果如何，这一段为自己的热爱前进的，辛苦、充实又快乐的时光就已弥足珍贵。
接近开考时间，老师们开始分发考卷。吴筱宇匆匆扫过一眼，比昨晚听见的、螯合剂的话语和公式中的字母还多的问号从他的眼前飞过。无论是和叶羽一起看的分子轨道、超分子等等，还是螯合剂又讲了一遍的薛定谔方程和势箱，统统在问号的攻击下灰飞烟灭——转为喜悦之情。
与他对比鲜明地，走出考场的叶羽满脸写着颓丧。“我感觉我被骗了。白担心了。整张卷子一题配合物都不考？什么意思？”
“我就说考得比较简单嘛。”吴筱宇还沉浸在迅速顺利考完第一门的兴奋中，“他真的不会考得很难的，你别担心。那么难的题目一点意义都没有，把人都打击了了还怎么去决赛？”
“怎么只有晶体结构，还考这种难度的填空。‘七大晶系是哪七大’，这是入门水平检测吗？总不能计较‘等轴’还是‘立方’、‘斜方’还是‘正交’之类的问题……”叶羽还是皱着眉，“不行，我更慌了。你吃完饭能不能陪我看看分析啊？几类平衡的计算公式和便捷方法之类的，我老担心背混。考场上推导肯定来不及。哦，还有其他的公式，分光光度法什么的……”
“我都没慌，你慌什么？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复习。分析也考不了特别难的。”势头正盛的吴筱宇只觉得形势一片大好，恨不得今天能直接考完剩下的三门。不过他很理解叶羽的紧张：这么简单的试卷根本没有区分度，达不到选拔的目的，因此下面三场的难度不会低。
第二场的无机与分析综合印证了这一点。两道推断，八题计算。各种滴定百花齐放，分析方法多姿多彩，甚至还有冷门的重量分析法。总体而言难度一般，但计算量非常大，涉及的知识面也很广。
教室内细密的计算器按键起伏不绝于耳，如同纺织命运的三位女神凌空勤勉工作。过去的知识与记忆，此刻的思维与记录，未来的方向与道路——在此刻交汇。
一笔一划、几不可闻，却实实在在地拨动着吴筱宇的心弦，正如他的命运之丝一般。这一次的颤动，是新一段丈量的起始、还是会迎来剪刀的寒光？
“料事如神啊，果然难度加大了。”叶羽等他收拾文具的过程中，吴筱宇也不忘调侃。
“别，我结构不就完全猜错了吗。”她帮吴筱宇合上计算器的盖子，“那你应该感觉还不错？”
“我现在有点膨胀了，绝热膨胀。”吴筱宇笑着接过计算器，和笔袋一起塞进书包。
叶羽沉思：“我的话……应该也还好？但是有一题我感觉有点问题，不知道你做得怎么样。”
“哪个题？”
“计算第二题。”
吴筱宇背起收拾完毕的书包，“那个不难啊。”
他们一起走出考场，进入走廊。叶羽小声继续说：“是不难，但是我老觉得怪怪的。”
被她一说，吴筱宇心里也开始没底：“哪里有问题？”
“他题目给的条件……没有什么元素能对得上。答案那个离子电荷数太高了，水解性很强，在水溶液中根本不存在。我算出来之后没敢往上写，先写后面的了，最后实在想不到别的了才写上去。”
“啊？”吴筱宇不由得失笑，“你就是元素学得太好了，才这么七想八想的。我们这种元素基础不好的，算出来一个结果就写上去了，哪知道题目还有问题。”
“也不能这么说吧……”叶羽也一笑，算是放宽了心，不再去想。“晚上继续看吗？我紧张得要死，有点看不进东西。”
“还是再挑点题做做吧。不是说每年省选的有机考得都很难吗？”
叶羽开始哀嚎：“饶了我吧，救命啊——感觉最近有机已经看得够多了，再看真的要被有机腌入味了……”同时利落地打开手机上的竞赛资料文件夹，“做哪套？还是回归基础、看看书上课后习题？”
“还‘做哪套’？”吴筱宇严肃道，绷着脸盯着她看。叶羽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了，他才又笑出声，“先吃饭！”
虽然理论考试只进行了一半，但两个人都有点不想接着复习，可能是连续多日高强度的学习已让大脑疲惫不堪。最后，他们简单地把有机和物化的基础知识点互相提着过了一遍，就离开了自习教室。
回到宿舍，三位室友也没有看书，只是聊着闲天，讲些学校生活、电影游戏之类的话题。沙江清大肆吹捧着吴筱宇的“勤奋努力”；舒慧一脸看破不说破的微笑，“你以为鱼佬是谁？他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的。”
吴筱宇只能庆幸他们到第二天也没有发现叶羽早上给他打了电话，而且接下来两天还会继续打。
物化试题不难，他甚至有空在做题的间隙走神，一会想到自己高一时记录的、错误多得出奇的物化笔记，一会想到纸上跳跃的公式和数字，一会又想到天边掩映日光的蓬松的云朵，还有叶羽。——这次他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没有人能影响他解题的速度。
午饭时间，叶羽小声对吴筱宇抱怨她突然忘记了某个公式的适用条件，还有……“我昨天晚上有点没睡好，考场上有半个小时一直在犯困。”
“你其他题目都做出来了没？”
“还好，时间刚好够，就是没检查。”叶羽喝了一口汤，“没事的，我考英语也回回犯困，试了好多方法了都没用，随它去吧。”
“英语犯困？我怎么记得你月考英语还挺高的……”联想到自己惨不忍睹的英语月考分数，吴筱宇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下午有机咯，理论最后一门。”
“希望他别考得太偏太难吧。”叶羽放下筷子，双手合十。“玉皇大帝、观音菩萨、如来佛祖、文曲星、耶稣、庄神……保佑我平安考完最后一门吧。”
吴筱宇在她报出第二个名字后就开始笑，直笑得双手无力、筷子直接掉在餐盘上。“你怎么祈祷的，还‘庄神’？而且后面还有两天实验呢。”
叶羽无奈地瞥他一眼，继续吃饭。“就嘴上说说啦，讨个口彩。我其实不太信这些的，最后肯定还是要靠自己。”
“你看起来就不太虔诚的样子。”吴筱宇勉强止住笑，“——对了，不要忘了写二级胺氮上的氢！”
“你也别忘了。”
有机考试时，考场里的空气又和之前不同了。或许是有人觉得省队无望，自暴自弃；或许是有人归心似箭，盼着结束……
吴筱宇却明确地感觉到，随着考试场次的增加，他的状态反而稳步提升；他的精神、他的思维集中成了一根银针，力求以最准确的角度和力道刺向解题的关键。
笔尖在纸上落下的瞬间，与解读题目同时地，回忆在吴筱宇的手中流淌——
根据条件，写出产物。有一道老师前几天讲过的原题。放出题目的时候，舒慧说这道题出得很巧妙。确实，还要小心对映异构。
仍然是写产物，只不过给出的条件变了。叶羽在书上写“谱还是要看”，结果真的考了。不愧是“考纲就是超纲”的省选啊。为什么她总能在这种边边角角猜中题目呢？
合成路线题。这题的正解，当然是先加氢氧化钠，再看书——怎么可能呢，考场上肯定不能翻书。还是老老实实写吧：先上保护基、再亲电取代，在碱性条件下还原，最后脱保护。
机理题。这题的基础原型是“庄神最爱”啊，叶羽书上的两个小表情好像在试卷上闪动。吴筱宇在草稿纸上画了两个小表情、又写了一遍基本思路，稍加整理，誊抄到答题区域。
起始结构，120°的折角。弯箭头画出电子的流动。双键。负电荷。互变异构。流动、流动、流动，像水面泛起来回的波纹。离去。关环。立体选择性，楔形键。最终结构。
停笔。
离考试结束还有20分钟。吴筱宇看着已经写满的试卷：再检查一遍，理论考试就将结束。虽然后面两天还有实验考试，但他的潜意识中，只有笔试能算得上真正的“战斗”。他的战斗时下即将结束，命运也由此定格。
此刻，在他左后方的位置上，叶羽写完试卷了吗？她会想到她的大本上，“加油”的笑脸吗？天气阴沉、教室里开着日光灯，她还记得与今天相仿的、国初前一起做题的下午吗？金黄色落叶的旋律、诡谲清丽的歌声、轻灵跃动的钢琴，会在她的脑海中回响吗？
“考试时间结束，请各位同学停笔、坐在座位上等待收卷，等清点完试卷之后再离开。”
吴筱宇放下笔，向后靠在椅背上，看着面前的试卷与草稿纸被拿起、叠在一摞试卷的最后。
（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你会想到我吗？）
跟在稀疏的人群后走出化院的大楼，叶羽捏着笔袋肆意伸着懒腰，“呼——结束啦！”句子的末尾有一道愉快的延长音。
“考得不错？”摒除轮番冒泡的杂念，吴筱宇也被她感染，不自觉地扬起笑容。
“‘我考完了’，意思是我、考、完了。”叶羽睁开眼，“——开玩笑的，还好吧。就是最后的合成，我实在想不到怎么上那个长链了，希望他不要觉得我的思路太奇怪。有意思吗，选拔考一个三元环？还有那个螺环加内酯……”大概是做题做得很兴奋吧，每次她开心的时候就会像这样说个不停。
“别想了，也没几个人能做出来吧，有东西写就不错了。”吴筱宇不得不打断她，再这样下去她能一直说到晚饭过后。“后两天实验怎么复习？”
“不复习了！爱怎样怎样吧！”叶羽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踩在一颗悬铃木的果子上。
吴筱宇绕开四处飞散的绒毛，“这不好吧……要不看看操作的视频？”
“我瞎说的。”叶羽的动作幅度收敛回了日常状态，“对照实验记录本，复习一下仪器用途和操作，再仔细过一遍近几年的决赛实验吧，尤其是思考题。还有要做好规划，什么时候干什么、动作的先后……”
她总是这样，很快地就能调整状态、继续专心应对挑战；总是能给出理性又高效的分析，还有合理严谨的计划，再尽量认真地执行……所以才会让他无法移开目光，总是忍不住想要追逐她的步伐、向往她所见的世界吧。走在去化院院楼的路上，吴筱宇跟在叶羽身后默默想。
这个晚上，出于节省时间的考虑，叶羽和吴筱宇坐在一起看同一本实验记录，同时进行讨论。随着笔记一页页翻过，结构式、装置图、反应步骤，玻璃仪器坚硬光滑的触感、聚四氟乙烯磁搅拌子上的水珠，分析实验室桌前五彩斑斓的指示剂、有机实验室飘之不散的溶剂气味，日积月累染上斑斑点点的实验服……凡此种种，恍如昨日。
在实验考试前夜回望的吴筱宇意识到，他早已不再是两年前那个盲目追逐现象、不顾个人安危的中二少年。两年的时间自然带来了足够的成长，无论是对他还是叶羽。
时间在身体和心灵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刻痕，将他们雕琢为各自的形状；青涩的少年走向成熟，他们终将再次一起出发，去往全新的未来。
和培训时不同，出于考核的需要，考生们被分到了两个实验室进行实验。无机实验考试时，吴筱宇和叶羽在同一个实验室，而且还是面对面。虽然同考场还有倪西岭、郭松涛和超级大神孟子素的存在，但再一次间断性地见证了叶羽实验现场之后，吴筱宇仍然觉得她的操作是最标准、最流畅也最优雅的。
实验时间比较长，合成、干燥加分析，要一直做到下午。那时候食堂大部分窗口都不再供餐，所以省化学会给老师和同学们提供了盒饭作为午餐。赶紧填了几口饭菜垫肚子，叶羽说：“我产率好低啊，怎么才48%？不会是算错了吧……纯度倒是差不多。”
“制备过程没出问题吧？穿滤了？”吴筱宇停了筷子，向她投以探寻的目光。
“没有啊，超级顺利。”叶羽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餐桌旁就坐的其他同学，压低了声音：“我跟你讲哦。调pH的时候，我旁边那个同学量了一管大概10mL的氢氧化钠，直接一口气倒进去的。然后他的溶液一瞬间就全黑了，我还在旁边对着pH试纸滴。”
吴筱宇大为震惊：“我的妈呀，他怎么敢的啊。那他做出来了吗？”
“我偷偷看了一眼，他的产物蓝里带黑，纯度怕不是要爆百。希望他别太难受……”叶羽又吃了几筷子，“你呢？”
“非常顺利，产率纯度都不错。做出来的产物好漂亮啊，蓝紫色的。”而且这个蓝紫色像是即将入夜的天空，感觉很像魔法少女动画片里会出现的华丽闪光特效。吴筱宇边想边笑，“只不过最后标定的时候，那个刚好出现沉淀也太难调了。”
“我也觉得！根本看不见沉淀，只能按感觉来……”叶羽说着，面前的饭盒已经见了底。
有机实验考试也分了两组，吴筱宇这次和叶羽分开做。和吴筱宇面对面的成了章加易，让吴筱宇浑身寒毛倒竖，差点重新坠入一轮实验培训的噩梦。
考核选择了别样的干燥方式：与传统的烘箱加温干燥和红外灯干燥不同，实验室里放着一个微波炉，5分钟即可完成干燥。可能就连大哥都知道实验考试不能咋咋呼呼闹着玩，吴筱宇顺利地排除干扰、完成实验，彻底结束二轮之旅。
离考试结束还有半小时，叶羽应该早就做完了吧。赶紧下楼，就可以直接看到她，可以和往常一样和她边聊实验边去食堂。今天，她会说起什么有趣的事呢？她会在大厅里无所顾忌地挥舞她的实验服、向他打招呼吧？不论结果如何，又一次选拔终于落幕了，可以暂且歇息几天。之后，就要去金秋营，还有……
在这样强烈的心情驱使下，吴筱宇甚至没有等电梯的耐心，三步并两步冲下了五楼。推开楼道厚实的防火门，迎接他的不是叶羽的笑脸，而是空无一人的大厅。
光洁的米色瓷砖地面反映着冷白的灯光和落着雨的天空，实验教学中心的标牌静静矗立在走廊的正中央。
……她，竟然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