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奏鸣-III
吴筱宇正回想着晚饭时的聊天、洗着衣服，徐捷禹拿着毛巾，占用了旁边的洗脸池。他边拧开水龙头边问：“你的那个女同学，是叫叶羽对吧？我看你们很熟的样子。”
“是啊。怎么了？”吴筱宇倒掉盆里满是泡沫的水，反问他。
“感觉她好厉害啊。”徐捷禹抹了把脸，“昨天老师叫她去演示读数，全对。半滴和变色范围的把握特标准，结果的偏差也很小，还做得好快。你们平常会在学校练实验吗？”
该说优秀的人到哪里都会自带光环吗？“她之前两年在邺大附中，他们自己有实验培训。我们须中哪有这个条件啊，全校凑不出两根滴定管……”说完，吴筱宇又不由得苦笑：“我就完全不行了，全凭手感。今天上午相对偏差高达0.19%，差点就超了[注1]。”总感觉，再这样下去他就永远赶不上她了。
“附中啊，那怪不得。她应该能进省队吧？”
盆里的水放好了。吴筱宇关上水龙头，继续心不在焉地搓洗衣服。“肯定可以。毕竟实力摆在那里，国初九十多呢。她要是都没进就说不过去了。”
和衣物中残存的洗涤剂的泡沫一同，想法一点点从带着凉意的水中浮现：他自己是第六名，按说也是正常发挥就能进省队。但是以他现在的实验水平，可能还是差了些……不不不，不能这么瞻前顾后、畏畏缩缩的。哪有刚来两天就打退堂鼓的道理？
顾不上脸还闷在毛巾里，徐捷禹惊呼：“九十多？！这么变态吗，我去。那应该是全省前五吧？”擦干了脸上的水珠，他又半是自言自语地说：“诶，我一开始还没觉得有什么。仔细一想，好像她长得还挺可爱的……你有她联系方式吧，发给我一下呗。照片要是有的话也给我一张。”
可爱……吗？吴筱宇总觉得脑海里的那个身影好像和这个词沾不上边，至少和传统的“可爱”标准背道而驰。不过……他没再接着想，只是把问题又抛回去：“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她要？都在同一个实验室了。”
徐捷禹皱眉思考了一会，才说：“哎，我老感觉去搭讪、要联系方式，实在是太刻意了。而且她平常表情怪高冷的，直接要恐怕会给拒了……不像她室友，就很有南方人的气质，温温柔柔的。”
“也行吧。其实她没有那么高冷的，真的。你就看平常我们聊天那样。”虽然叶羽平时的确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吴筱宇心里总有些很微妙的不爽。可能是……她到底哪里不温柔了？于是他补充了一句：“但是我得先跟你说一下，我们全年级都知道她是化学狂人，最后要是她不想理你可不要怪我。”好吧，他还是希望她在这种时候不要对别人那么温柔的。
“哎呀，有省队大神的联系方式就已经赚了。”徐捷禹拿过漱口杯，接水准备刷牙。
“你们在说叶羽吗？不可能的，人一副断情绝爱的样子。我们附中的都知道，男人只会影响她解题的速度。”旁边一位也在接水洗脸的高个子男生加入话题——南邺大学一个大寝室共用洗漱区，大寝室下有三个小寝室。
吴筱宇想起这位是之前叶羽说和他实力相仿的那位附中同学，叫方辛理。透过镜子的反射，他没有发现章加易大哥的身影，一瞬绷紧的神经再一次得到放松。与此同时，小小的好奇在他心里冒了个头：叶羽在附中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形象呢？
“真的假的？太夸张了吧。”话是这么说，徐捷禹又显而易见地有些动摇。算了吧你，意志这么不坚定就别来要联系方式啊——表面上已不再关心此话题的吴筱宇继续腹诽。
方辛理笑答：“真的。她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完全想象不出来她谈恋爱是什么样子。据说我们高一的时候有人跟她表白，她专门写了一封‘好人信’，跟人家解释她为什么不想谈恋爱，可正式了……”
把洗好的衣服都挂到阳台，吴筱宇躺回床上玩手机。先是不情不愿地依言给徐捷禹转发了叶羽的联系方式、又回复完了丁一哲等人的消息，他开始翻找照片。
要发哪一张呢……既然要发，就还是挑好看一些的吧。翻了一会暑假拍的各种奇怪照片、却没在其中看到叶羽，吴筱宇才想起：她回来的这两个多月中，他都没有留下一张她的照片。看来之后应该找机会至少拍一张。
他手机上留存的叶羽的照片，大多都拍摄于中考结束当天，或是初中毕业典礼。反复挑挑拣拣、排除一些搞怪或有其他人入镜的，他终于选定一张——穿着浅蓝色衬衫的初三的她站在走廊的窗台后，看着远方露出明媚的笑容。
照片里，她的气质和现在截然不同：乌黑的长发扎成规矩的马尾辫，面部线条也留有独属于初中生的一分稚气未脱，风格更加活泼明亮。只是看着这张照片，就仿佛回到了那个初中毕业的夏天，能感受到微风拂面、阳光垂落。
但把照片发送出去之后，吴筱宇又迅速地后悔了。从构图到光线、从表情到姿态都那么完美的、满载回忆的照片，怎么就被别人看去了呢？就应该让它永远只留在自己的手机里，连叶羽自己都看不到。
此后徐捷禹看到照片的大呼小叫、以及另外两位室友对此发表的零碎感叹，更进一步引发了吴筱宇心中遗憾的链式反应。毕竟照片的表象是其次，其中包含的意义只有他一个人能够理解。没有回忆的照片是不完整的，他们都不懂……
看到许多初中有趣照片的明快心情和发错了图的悔恨交织，最终的结果就是吴筱宇翻来覆去了一晚上，怎么都睡不踏实。
徐捷禹后来真的去加了叶羽的好友，但加上之后又只是寒暄了几句。某人疑惑的目光投向吴筱宇后，他只得用“他们大概是很好奇能考到全省前几名的女生是什么样的”来搪塞过去。
又觉得这样全盘隐瞒不太好，吴筱宇补充：“哦，还有。他们找我要你的照片，我就把你照片给他们了。”
对昨晚男生那边的宿舍话题一无所知的话题女主角猛吸一口气，好像很头疼。过了半晌，叶羽才说：“下次……不要干这种事了。”
“好的，以后我不发了。”吴筱宇从善如流。
“你发的什么照片？不会还是初中的吧……”
“是的。”她想到什么了吗？吴筱宇看不出来，只觉得她的头疼似乎又加重了几分。想了想，他兴致盎然地继续：“但是那张照片拍得挺好的，真的很好。因为是我拍的啊。”
听到这句话的叶羽才终于不头疼了，又微笑着说起实验室里的小事。无机实验中安排了一回氨配合物的合成。叶羽旁边桌、来自真县中——须河市怀志中学的学弟元时真在开氨水瓶时操作不慎，导致溶液喷发；虽然方辛理眼疾手快地跑去开了窗，但所有人因此不得不忍受南邺仍然凶猛的秋老虎，和高温作用下扩散得更加迅速的刺鼻气味。
吴筱宇边听边神游天外，不知不觉开始将叶羽现在的微笑和她初中时那张照片里的做对比。表面上，她和他聊天的模式与初三没什么不同。但现在的她气质上更加内敛、成熟，不像以前总是把一切心思写在脸上。相应地，她的洞察力好像有了成倍的提高……
而且为什么，遇上了这种事情还笑得出来？如果是他要泡在炎热的氨气桑拿屋里，一定会觉得生不如死，只想赶紧溜回宿舍一个人待着。
洞察力再高，叶羽也肯定不会想到吴筱宇现在的想法。她又提起元时真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好竞赛苗子，打算之后能帮他的还是尽量帮一帮。毕竟大家都是须河的，须中的后辈们看起来也指望不上——这届高二无人通过夏令营正式分数线，国初能不能有人拿到省二都很难说。
吴筱宇一激灵、回到现实，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才认识几天，你就觉得可以信任他了？”
“怎么了吗？”
“你打算之后费心费力辅导一个刚认识两天的学弟，就因为他也是须河的？”
“附中那边我之后已经不好去帮忙了嘛，而且还有电池在。又总觉得经验还是很宝贵的，能找到人‘传承’一下也挺好，像庄神那样……”电池是方辛理的外号。叶羽对此的解释是，辛理（锌锂）说他的大脑分成两部分：左脑是锌离子电池，右脑是锂离子电池。
这么简单地信任别人，总觉得不是她的行事风格。吴筱宇不得不搬出一个最容易推出的解：“你是不是看上元时真了？”
“啊？”叶羽诧然，“我为什么会看上他？我就是……你不觉得，学校会很大程度上限制他的发展吗？这个时候校外因素就很重要……”
“会，是。所以就一定要帮他了？你就不怕……”他是个白眼狼、好心办坏事、吃力不讨好、升米恩斗米仇……吴筱宇心中有海量形容词呼啸而过，堵成一个栓子，让他说不出话。
叶羽不置可否，只是敛眉不语，看起来更像是不想引发矛盾而不是被说服了。吴筱宇也自觉地放弃话题，默默吃饭。
之前她给附中的人讲题就算了，这个学弟到底是有什么魔力，让叶羽这么快就想给他分享经验？而且难得能和她单独一起吃饭、一起自习，她还要提别人的事。明明他也有其他想聊的话题……这么一来，吴筱宇更加觉得元时真不可信任了。
三天的无机及分析实验结束，有机实验开始。吴筱宇在换实验室时与崔旭和钱菀达成共识、站在同一排，和钱菀的同学郭松涛一起隔绝了章加易的存在。
很遗憾，大哥的唱歌和念叨没法通过制造真空区来屏蔽，又没有耳塞，吴筱宇只能通过持续转移注意力到实验上来忽视。有机实验室常年飘荡的溶剂气味倒是完美符合要求，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接触元时真的机会随之浮现。三个有机实验室只有叶羽所在的那个有制冰机，吴筱宇排队取冰时刻意留意了实验室里的对话。她那桌刚好在制冰机附近，更加方便了他的偷听。
吴筱宇进屋时，叶羽偷偷对他挥挥手打了招呼，就接着做实验去了。隔着通风橱和网格架，吴筱宇只能隐约看到几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来回走动。说话声倒是很清晰地穿透真空泵和制冰机的嗡鸣，再传导进内耳、化作电信号被他接收。
“咔哒”一声，噪音略小了一些。“哇，抽滤出来居然这么规整。加上磁子，好像巧克力慕斯蛋糕。”看来刚刚是叶羽关掉了一台真空泵。她的声音里满是愉快，又补充了一句：“我要拍一张。”
吴筱宇甚至能想象出她摘掉手套、掏出手机拍照的样子。他们这次的实验中会产生沉淀，要通过抽滤去除沉淀并废弃。不过……做实验真的有这么令人开心吗？不就是一次普通的练习……
“学姐，我怎么觉得更像……翔……呢？”一个调子偏高的男声迅速破坏了气氛，还有吴筱宇原本就不太好的心情。队伍前进了一点，他勉强看到说话的人个子比叶羽略高一些。——所以是身高优势了？还是年龄上的，被叫“学姐”会让她心情愉快？又或者，因为他这种比较阳光的声线？可恶……
“哎！元时真你怎么讲话的？”叶羽拍了一下桌子，“再这样我把你产物倒废液桶了。”语气里却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
“啊对不起对不起学姐，别动我的产物，千万别动。一切好说……”
“别客气。来来来，给我……”
排到制冰机前了。吴筱宇在自己的小铁盆里装满冰块，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实验室。他自己也不太明白那种莫名其妙的愤怒和烦闷从何而来，干脆放任它们肆意生长；手里刷烧瓶的力度都连带着大了不少，水、泡沫与乙醇飞得到处都是，洗完瓶子又得额外擦一遍水槽。
偏偏崔旭这时候还来关心他，问他为什么看起来心情很差。吴筱宇想不到如何解释，只能说大概是有点焦虑，实验操作还不够熟练。
走在去吃晚饭的路上，叶羽也问：“你今天，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我挺好的啊。”吴筱宇勉强打起精神。他现在尤其不想被叶羽这么说，直接提到元时真只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虽然……如果她再多说两句的话，他还是会坦白的吧？
“现在这个语气就很不对劲。”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又问：“晚上还一起看书吗？”
看来她也没有很在意。算了。“不看了吧。我有点累，想早点睡。”
“好的哦。”叶羽看了他一小会又收回凝视，语气平静，听不出迟疑。吴筱宇更加心烦意乱，吃完饭回宿舍之后一点正事没干，在网上乱逛、水群，还花一个多小时和丁一哲讨论了一部对方最近看的电影……直到支撑不住眼皮的重量，被迫睡着。
事情发展一路朝着他所期望的反方向高歌猛进。做完最后一次实验，吴筱宇在实验楼的走廊上等叶羽，只等到她和另几个男生一起出了实验室。根据声音分辨，其中始终笑脸相迎、浑身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那位就是元时真，和前几天的言语带来的印象一致。
叶羽直接走向吴筱宇、与他并排下了楼，在他艰难升起的一点期望中说：“实验培训也结束了，过几天理论课日程安排比较紧，不一定有空。元时真、凌孜文他们想一会吃饭的时候跟我聊聊下一年的竞赛规划，你要不要也来？只有我一个人的话，可能不好参考。”
她到底为什么对他们这么热心啊，何必呢？吴筱宇攥紧拳头，好一会才松开。“我就不去了。”再阻拦下去，就是干扰她的个人决策了。这不好。而且，他的实力比叶羽差了那么多，根本没有参考的价值……
叶羽应了一声，依旧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聊起实验时的事情。元时真热切地给出回应，旁边那位叫凌孜文的也不时说两句。这进一步加重了吴筱宇诡异的烦躁感：她的生活、她的思维里是只有化学竞赛，还是只有化学和竞赛？就不能……
“诶？什么？”可能是注意到吴筱宇不自觉漏出的一两个音节，叶羽回头问他。她的兔子尾巴也随她的动作蹦跳了两下。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落在了几人后面，便加快步伐向前走。“没什么。——那我先回宿舍了。”
“好。路上小心——”
吴筱宇闷着头径直离开，没有回头。听见元时真边笑边说“学姐，学长是男的，怎么还让他‘路上小心’？”，他也没有分神留意叶羽的应对。水滴落在脸上，他才发觉这场下得有些过于及时的雨。
没什么，确实没什么。她不在也没关系，她总是提到别人、关心外校的学弟也没关系，他独自一人也没什么关系。因为她本来就是注意不到这种事的人，她坚定的意志不会为旁人所影响；因为前两年的每一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他都是一个人。一个人也就这么过来了，不是吗……所以，没关系的。
一个人……挺好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