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奏鸣-II

早上到实验楼、出电梯，和室友们同行的吴筱宇就看到了仍然穿着常服的叶羽和钱菀。目光交汇时叶羽一愣，“啊，要穿着实验服过来吗？”

“穿着过来比较方便。”吴筱宇也呆了一下，“你们不会是……”

“没有，这肯定不会忘的。”她从背包里掏出实验服，“我只是觉得穿着白大褂在路上走真是太奇怪了……那你帮我拿一下包？”

这件实验服看起来已身经百战，下摆处有不少灰褐色的斑斑点点。胸口处的口袋被写上了字：“江沐·铬天青鸟”，旁边画着长满对称叶片的树枝；背面画了铬天青S的结构式。用的都是蓝笔，和她一直以来的习惯一致。或许之后可以也在实验服正面写上名字、背面再画个结构式，比如茜素红的，吴筱宇想。他接过叶羽的背包，也帮钱菀拿着手提袋。

因为在淀大的时候不是同组、时空安排也互相错开，这是吴筱宇第一次看见穿实验服的叶羽：她个子偏高，身形修长挺拔；白大褂完美凸显了这些优点，令她原本不太突出的气质转为出众，显得很专业。他之前从未想到过，她和实验服的组合会这么浑然天成，不觉看得有些出神。

或许这就是天生的科研气质？吴筱宇不乏怨念地想：穿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过膝的实验服只会进一步强调出腿短，毫无专业性可言。

钱菀已经换好衣服。吴筱宇也从自己的想法中抽离，递还手提袋。叶羽逐个扣上实验服的纽扣，又拿出头绳和梳子开始梳头。虽然没有见过，但在淀大时她应该没有考虑过发型问题。现在，她把头发束成了一个简单的兔子尾巴，在整体干练清爽的氛围下增添了少许灵动活泼——也和钱菀一起吸引了许多额外的视线。这些人怎么这么有闲情逸致，不会省队选拔的过程中还想着搭讪女生吧……

换好衣服的女生二人组和吴筱宇及室友们一同去查看实验分组：叶羽与徐捷禹同组，吴筱宇、崔旭和钱菀同组。倪西岭独自一人在一组，他感叹自己一上来运气就不是很好，又没能和认识的同学一起。

先有两个人来和钱菀打招呼，叶羽被随后到来的三个人带到一边；男生小宿舍四人又回到了初始态。经过昨夜的聊天，他们发现彼此学校的水平至少在化学上也很相近，管理模式也相通，也从最初的紧张状态放松下来。

他们正互相聊到学校里的趣事，叶羽再次出现，直接把吴筱宇拉到角落里。面对一脸疑问的吴筱宇，她压低声音：“我觉得有必要跟你说点事。刚刚来找我那三位就是邺大附中今年来省选的。其中那个个子很高的是方辛理，去年是省二，今年第5，你和他应该水平比较接近。他人也挺好的。”

顺着她的目光，吴筱宇看见了她提到的那位同学。他个子的确很高，大概也就比螯合剂略矮一些；身上散发着莫名的亲切感，还对吴筱宇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然后旁边那个比他矮一点胖一点、戴着耳机打游戏的同学是章加易，去年好像是47名，今年排名13。你跟他应该是分在了一个实验室，做实验的时候记得挑个离他远点的桌子。最后那位很瘦的就是高二的。”

这算是她少有的对前同学的偏见吗？“这么说是不是不太好？感觉像孤立他一样。”

“等开始做实验了你就知道了，是我去年一年的血泪教训……”叶羽苦笑着摇摇头。“先不聊他们了，主要想跟你说的不是这个，走题了。我想说的是，去年江沐的高二省一除了咱俩一共还有五位，今年也都是省一，都来了。去掉章加易，还有四个。”

“那位个子不太高、戴着眼镜、长得有点像海波的，就是去年第8、今年江沐的真省一——孟子素，海通市启明中学的。非常非常恐怖，去年就是银牌，庄神应该也跟你提过。我感觉他今年绝对能进集训队。”

原来，之前她所谓的“海通很多大佬”是因为这个人。吴筱宇模糊记得，去年的确有一位高二的同学省排名非常高、最后进入省队，连对外一向高傲的庄翊泽都给出了“实力不容小觑”的评价。他不由自主地对这位正在看手机的同学肃然起敬。

“电梯旁边，戴金丝边眼镜、很白净的那位叫舒慧，邗扬市邗大附中的。去年34名，今年全省第二名。我好像就比他低了一分，不知道是低在哪题了……可恶……”

“现在在和钱菀聊天的那位男生就是苏甪中学的第一名。他今年省排16，去年是……”

“你怎么什么人都认识……不是脸盲吗？”

叶羽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只是不认得脸，气质特殊的人还是能记住的好吧。去年一轮的时候我就注意了一下有哪几个是高二的，今年再在名单上一找，就知道了。省里给春风的名单是按成绩排的，昨天化院报到处那边的也是。”

“啊，那就是过目不忘？太可怕了。”吴筱宇立刻开始边笑边鼓掌。

“……我瞎说的。其实是名单下来的时候去查了一下去年的省一名单，然后刚才偷听了一下他们的聊天……只有孟子素是真的记住了，是个各种意义上都让人难忘的人。”叶羽也不出他所料、立刻败下阵来。不过吴筱宇可不相信她只是偷听聊天知道的这些。

趁老师还没过来，吴筱宇指了指叶羽实验服的上口袋：“你画的这个叶子，是什么啊？”

“哦，这个啊。”她看起来早就期待着吴筱宇问出这个问题，回答：“是苦楝的叶片，因为花很香，很喜欢。须河和南邺都种了不少，大概四五月份开花。还有一个更主要的原因……这种叶片有一个专有名词，叫羽状复叶。”

突如其来的生物学名词让吴筱宇陷入了片刻静默。真是……非常独特的专属记号，和她的名字也能对应上。“……你对生物真的很有兴趣啊。当时起名字的时候是参考了这个吗？”

“有一点吧。我初中一开始可就是生物课代表，初三一开始想的是大学去读生物化学。不过现在比起生物，还是更喜欢化学一点啦……”

电梯门打开，几位老师陆续走出，散落各处的同学们便跟着集合、进入实验室。吴筱宇看到其中有前一年在师大培训时见过的老师，便在心中默念告诫自己要低调行事。

第一个上午是分析实验的前期准备，老师讲解完实验安排后带着所有人清点仪器、配置标准溶液、准备标定。这本来应该没什么的，中午休息时间去吃饭的叶羽也带着一身轻松的气氛，和形容枯槁的吴筱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说她的那条实验桌除了她和方辛理，还有两位高二的同学。其中有一位还是须河市下属县里中学的，可以说是前途无量——“你怎么了，这才第一天就奄奄一息的？不会是不小心把高锰酸钾打了要重配，地板染紫了还擦不下来吧？毕竟这边是新校区，才投入使用没多久……”

“章加易……是叫这个对吧。我在他旁边实验桌。”

叶羽恍然地微笑，随后又敛了表情：“我跟你说了要离他远点的吧……发生什么事了，你被谁威逼利诱了吗？”

吴筱宇更加没精打采：“我是想离他远点的啊。当时就是怕老师太关注我，就随便挑了个角落里的实验台，在崔旭对面，旁边有个书包我也没太在意。他走过来了我才知道包是他的，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再走看起来太刻意了……”

“他干什么了吗？”

“我感觉他的嘴就没停下来过，不是在问老师很奇怪的问题就是在自言自语，老师都被他问无语了……配溶液的时候开始大声背诵什么网络名人的语录，我也不懂……还唱了那个高锰酸钾之歌……没人理他，他还兴致勃勃的……”

哪怕秋日的艳阳高挂在头顶，吴筱宇也觉得前景一片灰暗。是啊，这才第一天，下次换实验室要等到两天后的有机实验。好好准备巩固实验技能的决心已经荡然无存，接下来两天半中，生存才是首要问题……

进一步让他绝望的是，叶羽还笑着说：“只是吵的话已经算好的了。你这两天多看着点自己的东西，别被他影响。更刺激的还在后面呢。”

“我一开始还以为你让我离他远点，是因为你们之间有什么私人恩怨……”

“我又不是那种人。我从来只描述客观事实。”叶羽正色道，“也是我的问题，没跟你说他干了什么事。我们那边一般叫他‘大哥’……”

她打开手机，点进备忘录。从他们进入食堂，到吃完饭、走到她宿舍楼下，叶羽对着这一条长长的备忘录讲起了章加易两年来的光辉履历。

这位同学在化学竞赛队干了许许多多神奇的事，包括但不限于：在上课时睡觉打呼噜、课间在教室纵情高歌（且疯狂跑调）、时常发表二次元中二言论、故意找茬和老师争论耽误上课、做实验大手大脚摔坏不少器皿、干扰身边的同学导致一整组实验失败，还有个人卫生问题……

一开始同学们出于关心和礼貌还会劝导他几句，后面也就只能由着他去了。因为所有的意见或是建议都被他当成耳旁风，无论那些话是出于老师还是同学。

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这句话对他们两个的经历都非常适用。到第二天，叶羽就已经对吴筱宇半死不活的模样见怪不怪了。每在实验室（准确来说是章加易旁边的实验台）多待1秒，吴筱宇就感觉心里崩溃的进度条又往前拉了一段；对他亲眼见证某位大哥捏碎称量瓶、还要帮着收拾碎玻璃的遭遇，室友们也纷纷表示同情，才勉强把吴筱宇拉回了“至少还活着”的庆幸中。

和吴筱宇比起来，其他几人的实验甚至都算得上顺利了，哪怕其中或多或少地出了一些小差错。第一次无机实验是合成摩尔盐，理论上讲非常简单，但实际上……

吴筱宇的溶液在章加易手舞足蹈的时候被碰翻了，只留下了一个烧杯底的量，不得不放弃实验；徐捷禹在蒸发结晶时放心地去刷烧杯了，最后加热过了头；叶羽没拿稳蒸发皿，在桌子上摔成了甚至还可以合起来的、均等的两半，也以零产率告终。她不仅拍了那只可怜的蒸发皿的照片发了说说，还提到她去年也没有做出来。

“所以你去年是为什么没做出来啊？”安静听完全程的钱菀问——她和倪西岭去年是省二，没有参加过省里的实验培训，但两人都成功制备出了性状正常的产物。

“我知道。”吴筱宇已经完全活了过来，“庄翊泽去年跟我说过，师大那边的去离子水简直就是富离子水，做出来的摩尔盐什么颜色的都有[注1]。”

钱菀不禁莞尔。徐捷禹大笑：“富离子水可还行，难怪做不出来。”

“那是我告诉庄神的。”叶羽小声说，“他去年的实验可顺利了，整个人都沉浸在稳进省队的喜悦里，根本看不到别人怎么样。我跟他说我的溶液变黄了，他还让我反思一下我的实验操作。”

“为什么又……！”吴筱宇久违地重新冒出了敲诈庄翊泽一顿饭的念头。这两个人在那两年里到底背着他聊了多少他应该知道的东西啊！

崔旭突然问：“诶，庄翊泽……是去年那个国初全省第一名吧？”

“你怎么知道？”叶羽和吴筱宇异口同声。其他几位的目光也集中到了他身上。

“去年我们学校的竞赛老师看到省一名单的时候就注意到他了，跟我们说‘须河这次一鸣惊人拿了个全省第一，我们彭沂作为江沐北部最大城市也不能落后’……之类的。省队名单出来之后又提了一次。”崔旭笑得很无奈，“可惜今年还是只有我一个省一，排名也一般，二轮都不一定能进。”

说到成绩，叶羽又来了兴趣：“二轮不一定能进，是多少名？”

“26。怎么了？”

“你有希望啊，二轮。”她认真地看着崔旭，“一轮成绩虽然只起到参考作用，但是也是有作用的。进二轮的名额有24个，前30名都还有希望。就算不一定能进省队，也可以带点经验回学校，下一届说不定就能出省队了。”

“真的吗？那我还是试试吧。”崔旭的眉头舒展开来，“我本来都不抱希望了，想着最后再玩两星期就回去高考。”

“也要看你自己的安排吧。毕竟准备选拔考也要耗费很多时间和精力，还是会耽误高考复习的。”叶羽说。

吴筱宇在心中暗暗赞同：诚然，大家是因为共同的、对化学的热爱才在竞赛中相遇，但参加了竞赛的人多少都希望能取得好成绩、拿到奖项，收获一些对未来的助力。

江沐的竞赛实力算不上十分强劲。对于国初排名不太靠前的同学，拼尽全力才进入省队、却只拿到决赛铜牌，就约等于白白浪费了三个月。作为高三生，时间一天紧过一天的他们必须仔细权衡，选择最适合自己的道路。

关于成绩的讨论结束，他们又聊起实验室里发生的小趣事。煤气灯在叶羽身旁的两位高二学弟手上化作了烟花发射器，她还给他们录了个视频，精彩之余令人不免后怕。

倪西岭实验室有一个煤气灯火焰从灯座喷了出来，吓到了周围的所有同学。大概这就是老师们闲聊时说到以后要用加热磁力搅拌器取代煤气灯的直接原因吧。不过由于是新校区，滴定管全部使用了聚四氟乙烯活塞[注2]，完美避免了实验后手指疼痛的问题。

吴筱宇他们组的老师在课上接到了惠晚省某高中打来的、有同学想来南邺参加实验培训的电话。叶羽说可能是因为她和硒碲聊过一回，硒碲又告诉了他们学校的竞赛教练。

钱菀开玩笑说，或许他们想要脱离惠晚省、加入江沐省。叶羽又接话：“其实也没什么问题，惠晚直接和江沐合并，南邺就可以同时做惠晚的省会。”倪西岭提出了关键问题：“合并之后应该叫什么？”几人七嘴八舌一顿胡言乱语，又是一阵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