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繁星-II

好不容易有一天，吴筱宇早起来到图书馆。叶羽却又问：“你来了吗？”

“在7楼。你呢？”

“在7楼啊……”

吴筱宇猛地抬起头看了一圈，没发现她的身影。“……？我怎么没看到你。”

“啊，我好像看到你了。”再抬头，他就感受到了隔着层层书堆的视线——循着视线看过去，叶羽正对他浅浅微笑。

等到中午、自习室多出了些空位，叶羽把座位搬到吴筱宇对面。下午继续自习，她给他看了一道有点复杂的推断题；草稿纸在两人之间推来推去，充当无声的讨论媒介。

晚饭时间刚结束，叶羽的手机突然响铃。迅速掐掉铃声后，她看到屏幕、脸色骤变，拍拍吴筱宇，示意他跟着她起身出门。

走到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叶羽给他看手机屏幕。来电号码备注叶洛，归属地是叶羽的老家，同在江沐的砚亭市。她的手微微发着抖。

“你要接吗？”吴筱宇问。总觉得，她的状态和在淀大那时很像。

叶羽摇摇头，嘴唇也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盯着手机。声控灯在一片寂静之中熄灭，只余她紊乱的呼吸。无人应答，电话自动挂断。她的待机画面——一片缀满繁星的夜空——反射在她的眼镜镜片上，又慢慢黯淡下去。

落单的应急指示灯在角落里，幽幽地照出一片绿色。楼道小窗中可以窥见亮橘黄色的天空一角，投下半暗半明的光线。远处的蝉鸣顺着温热的晚风吹来，在楼道中留下微弱的回响。

吴筱宇迅速回忆着关于叶洛的事。初三的时候，叶羽提到叶洛时总是一脸骄傲。叶洛比他们大6岁，砚亭人，是南邺筑湖大学的大学生，好像还是某个实验班的。叶羽和叶洛关系非常好，他对叶羽也是照顾有加。可以说，叶羽关于老家的描述中很大一部分都和他有关。

放在往常，吴筱宇肯定要笑她、怂恿她接电话并开免提，听听叶洛会说什么，再看她红着脸无力地反驳，让他不要起哄；但直觉告诉他，叶羽变得很害怕叶洛，现在不是这么做的时候。

在沉默蔓延之前，吴筱宇轻声问她：“你还好吗？”

还是摇头。她点亮手机屏幕，解锁。进入短信页面，点开一条，示意吴筱宇看：“我晚上给你打个电话，很重要的事情，不想接的话给我回短信。”她没有来得及发出去的回复是：“我要上课。”

他点点头，叶羽又一次收起手机，坐在前面的楼梯上。吴筱宇也走过去，保持一点距离坐在她的旁边。

深呼吸，叹息。叶羽紧紧蜷缩成一团，继续沉默许久。又一次叹息，她的状态稍微正常了一些，终于转而面向吴筱宇，低声说：“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了。要回去继续复习吗？”

“聊会天吧？”他提议，“连着这么多天都在看书、做题、写作业，也有点累了。”而且她大概会想聊一聊吧，即使不是关于刚才的事情。

叶羽点头，看着窗外的一角天空，眼中倒映出夕霞的色彩。“聊什么呢……”

“随便讲讲呗，无所谓的。”吴筱宇想起家里的那瓶液体，“你之前给我那个……是什么？我做完了，绿色的。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

“你已经是一个优秀的化学竞赛生了，应该合理推断一下自己做出来的是什么。”叶羽的表情缓和许多，看来她已经放松下来了。好强大的调节能力。

“草酸……”他回忆着实验细节。她都这么问了，要是猜不出来的话就太丢人了。所以应该是什么比较常见的，而且是亮绿色的——“草酸铁钾？”

她终于露出了笑容，虽然不是很明显：“猜对了。”一边轻轻鼓掌。“其实你不给我也行，因为本来就是想送给你的。很漂亮吧，这个颜色。”

“确实，长得像食用色素一样。”吴筱宇也笑。“之前我第一次知道这个的时候，还想过为什么三价铁会是绿色的呢。”

叶羽突然让他在原地等待，转身跑去自习室，脚步轻快。不多时又返回，手里拿着几个练习本，看起来像学校里发的空草稿本。

“这是……？”

“我怕有什么有意思的事被我忘了，所以带过来了……”她微笑，笑容里还带着点害羞。

“日记？给我看看！”吴筱宇理所当然地伸出手想拿。

“不行！”叶羽把本子牢牢护在怀里。

“反正都要跟我讲的。”他不依不饶，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揶揄的笑容。“不会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吧？更得看了。”

“真的不行……别欺负我了……”她手上抱得更紧了，好像不是在保护自己的日记，而是要防止小偷拿走家传的金银珠宝。

再玩下去就有点过了。吴筱宇适时放弃，“那算了，你看着讲吧。”

“唉，其实也不是不能给你看……喏。”叶羽却松开它们，把最上面的那一本递给他——上面标注着“铬鸟的日常记录#1”，名字一栏写的是Chrome Azurol S。吴筱宇有些难以置信，这么简单就拿到了？她还补充：“没事，看吧。”

第一页上记录了一些目标和一句看起来不像英语的格言，叶羽解释说格言是拉丁语。第二页是课程表和时间规划。又看了两页，他就明白了为什么叶羽会认为直接被看到也没事。

简短的句子，眼花缭乱的代词，最常出现的格式是某某人做了某某事/说了某句精彩发言，旁边还有用于吐槽的备注栏。一片中文里混着乱飞的英语和日语单词短语，偶尔还有表情符号和简笔画。甚至笔的颜色也多种多样，褐色、紫色、红色、粉色、橙色、深浅不一的绿色和蓝色……和她一直以来冷淡朴素的形象反差极大。

“你写的什么，我怎么……感觉能看懂一点，又有点看不懂。”吴筱宇挑挑拣拣许久，最终决定先表达这一句感想。

“我就说，其实你看了也没什么意义……很多都是缩写，还有我自己才能想到的说法……”叶羽扶额苦笑，“这是我自己回忆用的。还是给我吧。”

吴筱宇归还了记录本，回归乖巧的坐姿，听她说起那些故事，偶尔也聊到自己相关的经历。开学前的家访，开学典礼和军训；竞赛班的选拔考试，和庄翊泽相识，开始入门；成绩起起伏伏，交到新的朋友；学校竞赛队的氛围，优秀的学长学姐们，亲切的、总是满面笑容的教练；第一次外出培训，认识了几位外校的同学。

徒步、郊游，看山花烂漫，全国知名的数学老师被大家围着笑闹拍照；预赛，全校并列第二，把老师都吓了一跳；高一升高二的分班，毫无悬念地去了化学班——他们那边把有志同一门竞赛的同学集中到同一个班，可能是为了方便管理。

进入高二，首先是夏令营，题目有点难，发挥也不满意；又一次外出培训，难度增大、还有考试，和其他同学吵了一架；邺大强化班、国初，拼尽全力、背水一战，但是“只”拿到25名，没能去二轮，受到沉重打击；准备去省选的时候，紧张兮兮害怕被认出来，索性破釜沉舟去剪了超短的头发，并对其他人说自己感冒了咳嗽很厉害，所以要戴口罩。金秋营、计算机水平测试、小高考、更多的外出培训，最后回到须中。

除了最重要的竞赛经历以外，她也说起了学校里的活动，阅读课、运动会、周记、课本剧、合唱比赛、球赛……和须中没有特别大的区别。

吴筱宇评价道：“我之前天天说须中是县中，现在看来其实活动也还是挺多的，就是平常考试和上课太多，把‘素质教育’氛围给冲淡了。今天之内我不说须中的坏话了。”逗得叶羽在旁边笑了好久。

“你为什么那么紧张啊，省选的时候。”不想放任她这么笑下去，吴筱宇问，“还‘破釜沉舟’，是不是太夸张了？而且你怎么知道我要去的，看了省一名单？”

“省一名单是一轮之后才公布的啊。”叶羽终于恢复了平常的样子，顺便搓了搓笑到僵硬的脸。“是庄神说的。他说你考得不错，还跑去问他是不是过线了就能去省选。我当时吓得要死，甚至想过能不能装个变声器。要是真的有那个什么口罩式变声器就好了，可惜没有。”

“怎么还是庄翊泽！”吴筱宇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叶羽重新开始笑，看起来已经有些欠揍了，他在心里念叨了好几遍“莫生气”才没有伸手去打她。

她又抬头看向窗外。太阳没入地平线下，那一角天空已经变成了淡蓝色。蝉声几不可闻，连带着风中的温度也和缓下来。“至于不想被看出来的问题……我说了你别生气。”

“你说，我看情况要不要生气。”

叶羽再次笑出了声，又迅速回到无表情的状态，简直像川剧变脸。她双手托腮，抬头看着那一方天空。“我希望你忘记我，那个时候。”

太出乎意料了。吴筱宇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少许沉默之后，她继续说：“我觉得我以前……做了很多错事和蠢事。出于一种逃避的心理吧……我觉得，如果没有我这么一个奇怪的人的话，大家都会更开心，包括你。所以我想切断和过去，和须中、须河的一切联系，觉得如果大家都忘记我就好了、能消除所有人关于我的记忆就好了。所以，知道有去南邺的机会，我就去了。”

叶羽又低头、苦笑，“但是我自己忘不掉啊，初三在实验班的日子真的很快乐。所以，我也想过会不会在培训的时候遇到你。又怕遇到了之后你问我为什么转学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又怕你没有接着学化学，希望能一起学竞赛的事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个人在想……

“所以，知道你被庄神带入门学竞赛的时候、知道你过了省一线的时候，我又开心又难过。想要祝贺你，又不敢，只能假装自己是普通班的，拐弯抹角地在某些特定的时候给你发一句简单的‘竞赛加油’，还找好了看实验班的同学提到了化学竞赛考试时间的借口。”

“而且，竞赛这条路……走着走着才觉得，太难了。”她低下头，凝视着下方光洁的白瓷砖地面。“你的成绩这么优秀，如果走高考的话肯定比竞赛轻松。总觉得，当时天天说要和你一起学化学竞赛，太自私了。我有点后悔。”

“想什么呢。”吴筱宇终于反应过来，也想明白了要怎么告诉她，微笑。“怎么会想要忘记你呢，怎么会忘记呢？最起码我不会忘啊。”

“啊……？”叶羽茫然地看着他。

“你别老把自己想得这么差劲。没问题呀，初三实验班那时候确实非常快乐。而且我肯定会学化学竞赛的，数学和物理都是什么玩意？一点都不想学。还有英语也是，动都不想动。这还走高考，怎么走？”吴筱宇兴高采烈地翻了个更大的白眼，“前几天不是都讲了吗？我就是要‘逆天而行’。学都学了，我不后悔，你也别后悔啊。”

叶羽的眼里慢慢蓄积起了水光。她的视线焦点回归小窗中沉蓝色的天空，嘴角微微上扬。“嗯，不后悔。——你对我也太好了、太宽容了。我现在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怎么好像要哭了？“别哭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