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弄清影:大宋词人的诗酒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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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 林逋 冰清霜洁后,不为人知的长相思

宋朝的梅花开得太多了,多得简直岂有此理,每一平方米都呼风唤雨,叠浪成海……她们把整个天空都开成了一株巨大的梅树。

来来回回看梅的,都是身兼数职的词人们。宋朝重文,庙堂要员里“文章太守”很有几个,他们一边公干,诗言志;一边偷闲,词言情。而宋朝的诗人,谁没有写到梅花,谁就似乎被开除了诗籍。梅是宋朝诗人心里的玉女领袖。

西湖谚云:“孤山不孤,断桥不断,长桥不长。”孤山不孤,很大一部分是因为有他:世间最大的一个梅痴。

乾德五年(967),林逋出生。幼失父母,无牵无挂的他别了家乡,辗转江淮,一直流浪到了西湖孤山下,兀自盖间小茅屋,环屋种植,生生不息,竟至形成蔚为大观的一座梅林。

其时,宋太祖执政不久,正值壮年,踌躇满志,先杯酒释兵权,解除了心头之患,接着网罗天下英才,打算来个大换血,让社稷焕发生机,求江山永固。

林逋声名远播,却对漫天遍地的招聘启事不理不睬。没错,他的理想就是做隐士。

取大地方寸,光阴替移,草木便花开花落给人看,是大自然的慷慨。这种浓福,只有低欲望群体才得以享有。

有人见他孤苦,好心执柯作伐,被一一谢绝。他认梅为妻,认自己作梅的丈夫,还将梅林里飞着的鹤取名“鸣皋”,当成孩子去喂养。

秋末霜降,他顶着寒意采集干草编织草帘,不辞辛苦地用草帘将每棵梅树包裹,如同给其穿上冬衣。春来惊蛰,他为梅树捉虫、松土、浇水、施肥;待梅子黄时便将梅子售出,卖得的钱分成一小包一小包,存于罐中,每天只取一包为生活费。等罐内银空,正好又一年,新梅成熟时,再兑钱入罐。如是,种梅、侍梅、赏梅、咏梅……四季轮回,花事流转,成了他生活中最日常的事。

对时日的期待简化成对花开果熟的期待,简单又美好。

林逋不喜美酒助兴、佳人佐歌,认为那样糟蹋了梅的雅洁,只是独赏。在他心里,冬日山丘有了梅,远胜春天桃花织出的绚丽洞房。

说起来,林逋一生并没什么惊天动地的业绩,只是在孤山一口气待了二十几年,不进咫尺之遥的杭城。一生中最好的年华里,他都孤独着,世俗纷扰与他何干?据传他画技高超,却无存世笔墨;陆游称其行、草书法高绝,也仅三件作品存世;写诗也不保留,边写边撕,如果不是有心人想尽办法偷偷收藏了他丢的一点墨迹,那么,如今连片纸也休想见到。只有梅才知道他到底写了多少,又丢了多少。

有人问林逋:“何不抄录下来,留给后人?”

他回答:“我现在尚且不想以诗出名,哪还希图名扬后世呢?”

安心孤独是需要大勇气的,所以林逋历来为人尊敬。

苏轼读到林逋的文字,大加礼赞,将他的梅花诗当作范文,让儿子苏过学习: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剪绡零碎点酥乾,向背稀稠画亦难。

日薄从甘春至晚,霜深应怯夜来寒。

澄鲜只共邻僧惜,冷落犹嫌俗客看。

忆着江南旧行路,酒旗斜拂堕吟鞍。

——《山园小梅二首》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个“暗”字,满篇生辉。俗世是白天,是喧嚣,是张扬,是炫耀,而他从身体到心灵,整个的人活在隐谧和安静中——仿佛餐花饮露即可过活。

他与官家从不沾边。权贵向他求诗,拒绝;乡绅向他求诗,拒绝。只有一次,大中祥符五年(1012),真宗听说了他的清名,赐予粮食和锦衣,并要求地方上加以看顾,他未能拒绝,谢恩之后,便绝口不提。

林逋不拒绝友人来访。友人位居高位的也不少,如丞相王随,流连几日不去,每天唱和,十分愉快;还有杭州的父母官薛映和李及等,一旦到来,必清谈一整天才舍得走。

每次相会,他们都自觉去除官阶,只做个诗友。

言谈间,大权在握的朋友们总是流露出希望他出山入仕、可以终日相聚的想法,但林逋装傻,不理会任何暗示和明请,仍旧画地为牢,不入繁华半步。

隐士自古都不缺:春秋时范蠡携西施泛舟五湖,人们开始觉得归隐是个不错的职业;“商山四皓”和严子陵的盛名进而给世人启发:只要“隐”的名声足够大,皇帝的金銮殿也是有机会参观一下的。谢安的东山再起更让世人窥到了“隐而仕”的秘诀。再后来,孔德璋写了《北山移文》,人们笑了:原来隐士嘴里唱着“归去来兮”,心里想的却是:“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唐代还出了个卢藏用,考上进士却不去当官,转身去终南山隐居,后来被武则天征召入京,官拜左拾遗,时人称为“随驾隐士”。“终南捷径”一典由此而出。

走“归隐入仕”这条捷径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富贵声名到底是难以抵挡的诱惑。

陶渊明曾说:“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而林逋一天也不肯落入尘网,善始善终,省去了陶令遗憾。临终前,林逋为自己建了个寿堂,书云:“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犹喜曾无封禅书”一句,用典反比:司马相如自诩隐者,他去世后,汉武帝在司马相如家中找到了为皇帝歌功颂德的《封禅书》。而林逋自嘲亦自证:自己不曾作过那类文字。远离浮华,到死都初心不改,他用异于常人的倔强,将人生的句号画得圆满。

天圣六年(1028),林逋六十一岁,含笑而去,安详得如同事先知道这场远行一样。行前,还不忘将一身大雪脱衣裳似的,脱给了孤山,脱给了梅。

林逋辞世后,据说他手植的梅从此再没开放,渐渐枯绝;他亲侍的鹤也不肯飞走,在墓前悲鸣而死,陪葬在墓旁……所有的都如同死去;所有的又如同定格,永驻。

张岱《西湖梦寻》记载,南宋灭亡后,有盗贼夜入林逋墓,只找到一方端砚和一支玉簪。

贵贱贤愚各异,而生死轮回止一,谁的一生不是很快过去?

来到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被取了一个名字作为标签。于是,我们顶着这个标签开始了一生的旅程。不管宗教中说人会出生多少次,于现世,“我”只有一次,“我”的父母家人、同事朋友,“我”的工作、情感、悲欢际遇……只有一次。属于这个名字的死,也只有一次。

该怎样度过只属于这个“我”的这一生?

无论活到多少岁,回头看时,都像一场梦。多回头几次,世事就会看轻许多。大起大落大惊喜后面,是大悲大惧大失落吧,也许最好的就是平静。

如林逋。这一世,他选择平静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古人看过的花,其实也是我们今天看到的花,两者没有区别。这个事实常常把我迷住。然而随着社会工业化进程的脚步,现代的人们离自然、离天人合一的感受,已经越来越远了。现在的人们是否还能以古人般精微的感觉,去备述一种事物呢?林逋与梅一线相牵的情思,现在的我们又有谁能接收,并放在心间?

在天人合一的理念里,树木花草、山陵河泽,都与人有微妙的对应。比如陪伴陶渊明的菊,比如黄梅戏里成就七仙女好姻缘的大槐树,比如让林逋情系一生的梅。如同生命之流的交互涌动,梅拥有妙明真心,风神何其高贵;知梅、爱梅、护梅的诗人与梅又何其相似,洁净沉默,了无尘滓。

只是任谁都想不到,这么一个与情爱绝缘、孤独一世的真处士,竟写下过慢词《长相思》:

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上阕写景,“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两个叠词的运用,色彩鲜明地描绘出江南特有的明丽景色。而一句“谁知离别情”,用拟人手法,怪青山不懂恋人离别的愁绪。这怨恨看似无理,却用山水的无情反衬出人生有恨,别有韵味。

下阕由景入情,“君泪盈,妾泪盈”。临别之际,执手相看泪眼,纵有千般不舍,也只有泪两行。“罗带同心结未成”则道出了情人悲苦难言的缘由。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各自带着伤痛洒泪而别呢?词人没有交代,只说船就要开了,一句“江头潮已平”,全词戛然而止,只有一江恨水,悠悠不尽。

吴山在钱塘江北岸,越山在钱塘江南岸。千百年来,青翠的吴山和越山看惯了江面上迎来送往的离别场面,世世代代无非如此,对于人间的悲欢离合,它们早已是司空见惯。在这种无动于衷的白描后,还隐藏着词中主人公的另一种抱怨:吴山和越山,你们两个是永远相伴,永远相望,你们怎能理解我们离别的痛苦呢?

大致说来,词是一种安静婉转的文体,含蓄地说一点相思、思乡之类恍兮惚兮的情绪。而林逋这首《长相思》却直截了当,有出自敦煌曲子词般不管不顾的触目惊心,还有先秦文学中那类朴茂作品的影子。

其实,文学发展至北宋,文人们已不满足于前朝四、五、七等的平衡句式,而从民间寻找更加自由、更加平易的表达方式。倒也不奇怪,言之不足,则歌以咏之、舞之蹈之,本来就是人性使然。比如后世元曲常用的失口呼喊,就是文人士大夫阶层于雅正之外的一个情感出口。

这阕《长相思》很短,却笔法婉转:假借女子之口,用了中国民歌中的复沓,回环往复,音律优美而余韵悠长。

或者,也曾深心爱过吧,才深谙相思滋味,写出这样热烈的句子。虽然我们所知道的林逋是在孤山上守着梅度过了一生,但在我们所不知道的故事里,是否有着他缄口不语、秘而不宣的情愫呢?或许他也曾经遇到过一个她,然而终究还是错过。无论是生死两茫茫,还是情深缘浅,终是音尘绝。但无法割舍的相思,总会在心防松懈的一刻悄然入梦。

那女子是谁?我们已无从知晓。只依稀觉得,那人也应如梅般雅丽清绝。当梅开时,煮酒赏梅,犹如有她相伴,他的心不必再千般思量,也不觉得日子孤独;墓中玉簪,许是代替她做了陪伴。

林逋这阕《长相思》,让我又一次确认:现实往往比艺术所描述的更残酷,也更浪漫。

词人小传

林逋(967—1028),北宋诗人。字君复,钱塘(今浙江杭州)人。

《宋史》载,林逋“少孤,力学,不为章句。性恬淡好古,弗趋荣利,家贫衣食不足,晏如也”。自幼刻苦好学,性格孤高恬淡,不近名利。

早年曾漫游江淮间,中年隐居杭州,于湖山放诸怀抱,常驾舟遍游西湖诸寺,与僧友诗歌唱和,但是绝不涉足繁华,“结庐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爱梅成癖,在孤山种了大量梅花,还饲养了两只白鹤,与梅鹤为伴,不娶妻,不生子,有“梅妻鹤子”的雅称。每日于湖中荡舟自娱,逢客至,童子即放出白鹤,林逋见鹤则棹舟而归。虽交往诸友中不乏达贵,但人若劝其出仕,必婉言谢绝,布衣终身。辞世后,宋仁宗赐谥号“和靖”,世称“和靖先生”。

林逋素简自适的生活态度对后世影响极大,不乏效仿之人,但古往今来,有几人心性如和靖先生一样澄澈通透?

据传林逋作诗随就随弃,自己从不留存。今存词三首,诗三百余首。

后人辑有《林和靖先生诗集》四卷本。

林逋代表作

点绛唇

金谷年年,乱生春色谁为主?余花落处,满地和烟雨。

又是离歌,一阕长亭暮。王孙去,萋萋无数,南北东西路。

译释

金谷春日,年年绿草如茵,春色无主。落花在细雨中无声凋零。又是离别的黄昏,远游之人已启程,送行的人犹自恋恋不舍,唯见芳草萋萋通往四方,茫茫天涯路。

名家点评

张先:湖山隐后家空在,烟雨词亡草自青。

薛砺若:林逋的《点绛唇》为词中咏草的杰作,词境极冷绝凄楚,与欧阳修的《少年游》、梅尧臣的《苏幕遮》,都为咏春草的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