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敲打
“先前万岁爷讲,要趁着抄家陈洪、孟冲的这个时候,整顿内廷。老奴刚刚同孙隆、王臻几人拟了个整顿的大体章程,有些地方,奴婢们不敢擅专,还请万岁爷过目指点。”
冯保恭敬的呈上一份本子,朱翊钧却没有接。
“大伴,怎么不先和母妃讲?”
“这是万岁爷想的主意,老奴不敢僭越。”
冯保心中忐忑不安,自己前两天才用擅权自专的名义赶走了高拱,可不想自己这么快就重蹈覆辙。
如今的小皇帝,显然不像在东宫时那般容易糊弄。
朱翊钧见他一副乖巧模样,满意道:“算你有心了,不过这事等下还要呈给母妃看看,不能忘了本分。”
“万岁爷教训的是。”
又敲打了一顿冯保,朱翊钧才低下头,仔细检查这份整顿章程。
他按照自己的理解来解读——
整顿内廷专项行动,由冯保、王臻、曹宪、孙隆,加上御马监的张忠、李进,共六人牵头负责,具体由司礼监、东厂和御马监共同参与。
因内廷分十二监、八局、四司,除此之外,还有库、房、门、厂等诸多附属机构。
内廷机构多、人员杂,按照先后顺序,先查最有油水,最容易伸手的尚膳监、尚衣监,和负责造办营建的御用监、内官监。
像是负责打扫卫生的直殿监,这是太监们都避之不及的冷门。想要捞钱,顶多是压榨小宦官们的米银,多报废几把笤帚之类的,可放到最后。
这是京师内部,考虑到太监人数实在太多,清查范围只包含最高四品太监到从五品的副使。
至于这之下的长随、典簿等低品级小宦官,皆放过。
出镇在外的太监,有的负责江南织造,有的负责沿海市舶司,有的守备祖陵,距离京师都不近,哪怕是传达圣旨,来回都要几个月的时间,同样得放到后面。
如今可不是后世法制时代,亲眼看到满满一冰箱的钱,才认罪说自己一分都没花,穷怕了。
被皇帝怀疑了,赶紧认罪,老实交代,还有被宽恕的机会。
抗拒到底,就是鞭子板杖伺候,没几个人能扛得住棍棒加身。
其实想找证据一点都不难,平日里言官没少弹劾内廷横行不法之事,按图索骥,就能涵盖大半。
太监们自然也有内部圈子,谁平时捞的多,谁在皇城外买了私宅,京畿买了田地,都不是什么秘密。
有贪墨者,革职查办,家产一律上缴到脏罚库,这是专门用来保存抄没财物的仓库。
如果确实清白,日常生活简朴之人,可以放过。
“老奴斗胆进谏,如此重大的事情,少不得御马监的参与。故此,加上了张忠和国舅。”
“无妨,是朕疏忽了。厂卫厂卫……让锦衣卫也参与进来,做个监督。”朱翊钧看看天色,“明日传朱希孝见朕。”
朱翊钧不是听不进谏言之人,就算是冯保所说,只要是对的,就应该听。
御马监掌有一部分兵权,有监察京营,提督十二团营之责。
因为嘉靖晚年俺答之事,言官们狂喷御马监练兵不力,这方面的职权被大大缩减。
目前主要负责一部分皇城的防卫,但同时御马监还负责一部分军马的购买、草料收购的相关事宜,在这方面的油水极为丰厚。
朱翊钧有心将御马监从头到尾梳理一遍,才没有想到让张忠等人也成为审官。
经冯保提醒,他才恍然想到,自己根基不足,贪多嚼不烂。
这一次的清查,不可能完全清扫干净,但是能够借此查处一批人,充实内帑,震慑住其他人的贪欲,老实一些,已经达到目的了。
又想了想,朱翊钧把本子还给冯保:“一个监一个监的查,清理好一监,把账目给朕看一次,有人空缺就及时补上。莫要因为此事,影响了内廷的周转。
朕不是刻薄无情之人,有年纪大,想存点养老钱的,朕能容忍一二。清白之人,也要勉励嘉奖,到时候你上单子,让朕看看。
若是伸手太过,惹出底下怨怼的,朕绝不能轻饶!”
朱翊钧这是给冯保划出一道模糊的界限,看他具体如何操作。
做的好,继续留用。
做的不好,就能借这个机会直接罢免。
让冯保时刻保持危机感,免得他以为皇帝年幼,好欺负。
就在冯保离开之前,朱翊钧又叫住他。
想了想,他屏退了其余众人,留下冯保单独说话。
“冯保,你如今已是司礼监掌印,内廷第一人。有空的时候好好想想,如何保住自己的生前身后名。
朕要做事的,不要坏事的。这刘瑾、王振是什么下场,陈洪、孟冲,即将有什么下场,你都是清楚的……”
冯保一听,当即慌的跪下,跪伏在地。
“老奴……”
“你莫怕,先听朕讲,朕不但知道他们,还知道永乐时的郑和、洪保,嘉靖时的黄锦、高忠。
三宝太监率队下西洋,何其威风,朕读旧档,亦想回到那时,为成祖爷开拓海疆。
黄锦修建洛阳东关大石桥的时候,能做到不向百姓索取分毫,可见仁心。他为了救海瑞,还曾挨过世庙爷的板子,可见忠义。
忠心做事,就能有好名声、好下场。
有些人,只想着一己私欲,哄骗欺瞒皇帝,纵然一时得欢,终究败亡。”
冯保听的冷汗涔涔,不敢插话。
“好比腾祥,他虽然死了,朕也不会忘了办他!”
朱翊钧走回桌案旁,翻看一份档案:“朕之前看隆庆时掌五府六部的重臣旧档,发现工部尚书雷礼因为恶宦腾祥而退,他参腾祥胡乱斩截宫中大木。
修建宫殿所用大木,都是从云贵川广之地,费心费力运到京师,每隔几年,还要因此闹上一出民乱。
可见大木之珍贵,腾祥怎敢妄动?
通政司还存有其他人的奏本,参腾祥浪费国帑无算,可见此人奸恶!”
雷礼,在嘉靖时抗衡过严嵩,隆庆时反对过腾祥,为人清廉、刚正不阿,朱翊钧有心让他回京。
“把腾翔放到陈洪、孟冲一个案子里,查查他死后的坟墓规制,其族人情况,再来回朕。”
冯保哆哆嗦嗦应下,心想小皇帝真够狠的,连死人都不放过。
“你服侍朕多年,朕念着旧情,才把话和你说透,要好好想想。而且今天这番话,朕不是只说给你一个人听的,你也要借着整顿内廷的机会,说给下面人听。
去吧,把这章程呈给母妃看看,不要让朕背负违背孝道,独断专行的恶名。”
历史上冯保阴谋驱逐高拱后,同张居正合作亲密,为变法做出过一定的贡献,留有贤名,大节不亏。
对比陈洪、孟冲这等只知道谄媚隆庆,让皇帝无度享乐之徒,强上太多。
如果不是因为这点,他早被朱翊钧想办法拿下。
冯保连连磕头,磕了三下,才缓缓起身,恭谨倒退离去。
走出屋子的时候,还差点被门槛绊倒。
他心中止不住的后怕,站在外面休息一阵子,才止住颤抖的身体。
他之前仗着自己是司礼监掌印,位分最大,没让孙隆等人一同前来,只想和小皇帝单独奏对,借机固宠,结果挨了好一顿的敲打。
“还好,万岁爷没想真的办了我……”
平复好心情,冯保才去见李贵妃,将刚才见闻仔细报给李贵妃。
李贵妃听完,过了好一阵,才叹息道:“皇帝真是长大了……
以后本宫盥洗的金盆,和皇帝一样,也只留一个最大的。本宫是苦日子过来的,哪在乎这个,不能让皇帝为了国家,一个人如此简素。”
敲打完冯保,朱翊钧顺便练习了两遍五禽戏,觉得心中更加畅快。
因为正德过度宠信宦官,才闹出了刘瑾等八虎为祸国家。
嘉靖吸取教训,对宦官们严加约束,方有黄锦等宦官的好名声。
在这方面,他要向嘉靖学习。
打完五禽戏,朱翊钧又要擦脸,看着这次宫娥只端上来一个大的紫金盆,点了点头。
在《红楼梦》里,紫金是元春赏赐给贾府的宝贝之一,可见珍贵。
对比自己这等皇家,贾府确实如贾母所说,只是“中等家庭”。
就像贾府会衰败一样,自己不多加管控,偌大皇族与国家,一样会败落。
想到勋贵,朱翊钧随口吩咐道:“剩下那几个小的金盆,都融了做成小紫金锭,朕要用作赏赐。”
……
第二天一早,吃过早膳,朱翊钧再度回到文华殿读书。
虽然近期因为国丧,仍然没有恢复早朝,但他按照礼制,每天还得早起,去祖庙上香,去武英殿给大行皇帝梓宫磕头……
一番折腾下来,早没了睡意。
好在这个时代睡的同样早,只过了几天,他已经习惯了这种更加健康的作息。
得知朱希孝、张居正、吕调阳等人早已在殿外等候,朱翊钧心中暗自惭愧,便叫人宣众人进殿。
几人入了殿,张居正、吕调阳作揖行礼,而朱希孝行起了跪拜大礼,高呼万岁。
见得这一幕,众人皆有些尴尬。
按照洪武制礼,百官面圣,只在正旦、朔望等大朝会上跪拜,平日奏事都无需跪拜,只是站立。
不过两百多年,武臣的地位早已比不上文官。
品级相同甚至更高一级的武将见到文官时,都要跪拜,何况是面圣。
朱希孝自新皇登位以来,未曾得蒙召见。
他与高拱有旧,见当朝首辅都被驱逐,心中自然不安。这几日躲在家中,不敢和朋友厮混,连平素最爱的美酒都喝不下去了。
今日见到小皇帝,心中激荡,不由得以最为恭谨的态度,行了大礼。
朱翊钧对礼制没那么在意,让朱希孝平身。
他惴惴不安的站起身,虽然按照礼制,文武分列而站,他依然落后张居正半个身位。
“臣得蒙圣恩,又见天颜,让陛下见笑了。”
朱翊钧摆手道:“你先祖成国公,乃是靖难功臣,曾陪着成祖爷收服北元太尉乃儿不花,于国有大功,朕读这等故事,都能多吃一碗饭。你兄弟二人,多年为国辛劳,朕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听说乃兄年岁已高,身体不好,才没召他见朕。
你任锦衣卫指挥使,责任重大,朕听闻之前的陆炳,深受世庙信任。朕愿信你,也望你如陆炳一般,担得起这份信任。以后莫要拘礼,同文臣一样即可。”
“臣感激涕零……多谢陛下圣恩。”
朱希孝越发激动,他虽然是以勋贵的身份掌握锦衣卫,但是实际上身份尴尬。
陆炳同嘉靖自小一起长大,亲密无间,而他作为外臣,不能像太监一样,时时面圣,所以实际地位反而在司礼监掌印之下,甚至要受到东厂节制。
兄长朱希忠只是代替皇帝参加各处祭祀,并无实权。家中没有能担得起的后辈,他偶尔酒后清醒时,心中也会生出惶恐,担心家族不能长久。
如今有小皇帝这番话,意味着他能够同东厂、甚至是司礼监平起平坐,身份地位比起往日,大不相同!
见朱希孝又要行大礼,朱翊钧连忙打断。
“不必如此,朕召你来是为了说正事的。”
朱翊钧简略讲述自己要整顿内廷的意思,让朱希孝提调一批锦衣卫,和冯保几人对接。
“臣谨遵圣意。”
朱希孝没有耽搁,领旨告退。
朱翊钧对锦衣卫这个特务机构,自然也有一番全新规划,只是如今重点在于内廷高层太监,要循序渐进,不能全员皆动。
听到朱翊钧的意思,张居正、吕调阳两人面露喜色。
整肃、限制内廷,同样也是他们的想说的,但是不敢随便提出来。他们担心因此和内廷的太监们交恶,向小皇帝进谗言,变成下一个高拱。
朱翊钧转而看向两位文臣,含笑问道:“张先生、吕卿,今日有何要事?”
吕调阳心中大为激动,因为嘉靖隆庆时,皇帝对臣子态度恶劣,除了少数人,都是直呼其名。
能得一个“卿”字,十分难得。
虽然比不上张居正的先生,但他心中已经很满足了。
张居正态度端正,不因为得到“先生”的特殊待遇,就向高拱一样倨傲。
他拱手道:“圣上,新政第一令,标点符号之策,有诸多臣子上疏反对,臣不敢擅自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