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付灵玉的消逝
黄昏时分,太阳落在山城上,给整个小村镀上一层金辉,奶奶背着背篓务农归来,还未到家在路上已经听说了一系列事情,到家后匆匆忙忙神色紧张,用粗糙的手掌摸了摸两个孩子烧的通红的额头和脸蛋,两人都在昏睡中,时不时嘟嘟囔囔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胡话。母亲沉默的在书房堂下桌子上切菜,只说了句,“他们都说鬼闹社火,被阴风打着了。已经喂了退烧药和伤风胶囊。”奶奶说,“我听着了,让老仙人保佑保佑吧”说完麻利的从柜子里取出一沓黄表纸,又在一只白瓷碗里倒满开水,抓了一把疙瘩盐丢入碗里,用筷子在碗心里迅速搅起一个深深的漩涡,等盐粒化尽的时候,碗里面顺时针旋转的水涡也越来越小,奶奶嘴里念念有词,将两只筷子插进碗里,这时出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两只筷子像插在一碗白米饭里一般,笔直的立在碗中央。马淑英坐在母亲旁边的长凳子上,拍着手,咯咯笑了起来,用手指着示意母亲去看这违反常理的现象。母亲紧张的拍下她的小手,将他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拿着菜刀,小声问奶奶,“屋里还有脏东西吗?”奶奶头也不回说道,“家里面没个爷们儿就是不行,”说完解开布袋,掏出一只黑黝黝被墨水浸透的刻着天地银行的宝钞模具,这玩意儿也不知道传了几代人,奶奶在面板上涂上黑蓝色的墨水,将黄表纸在两个孩子脸皮身上顺时针掠了一遍,裁成四指宽手掌大小的纸币,用模子一张一张盖了起来。那时候的人民币还十分值钱,不管阴阳两界,都还没有通货膨胀这种说法。奶奶印出来的钱都是巨额的十元大钞,很快印了厚厚一沓,用这些钱在两个孩子身上再次禳厌一遍,从面柜里抓了一把白面粉,细细的在屋里撒了一条白线一直引到院子大门外,然后在路边点起了火盆,将冥币一沓沓放在火中燃烧殆尽。古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一系列事情做完以后,两只筷子叮铃倒下掉在了地上,屋里面阴沉压抑的气氛渐渐消失不见,母亲若有若无的在那条白线上看到了被脚踩过的痕迹。
两孩子慢慢从高烧呓语中醒来,对于所发生的事一盖不知,只是格外口渴,一人端一大碗茶咕嘟咕嘟喝起来,母亲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脸上绽放出开心的笑容,马成岳说,刚才的睡梦中,有个穿红肚兜光手光脚的小娃娃在跟他打架,骑在他脖子上不下来,说着站起身来咬牙切齿的对着空气狠狠踢了几脚,像他这样一个在孩子窝里面战无不胜的打架王,仿佛在梦里吃了很多瘪,有劲使不出来。姐姐马淑妍也说,有个穿粉红色小花棉袄的女孩在梦里拉着她跳皮筋。这时奶奶进门来,说,“小鬼送走了,但还是要驱赶一下不干净的东西,”说完找来一个醋坛子,点了一把干草丢进去,顿时一股浓烈的酸味和烟味从坛子里冒出来,手里提着坛子,在院子屋子的每个角落都熏了一遍。这才作罢。
太阳落山后院里叽叽咕咕叫的鸡也安静了,奶奶把院子和家里打扫干净,妈妈素炒的土豆丝和毛白菜也已经出锅,接着提起暖瓶往锅里倒入开水,又在炉灶里加了两把柴火,锅里热气腾腾渐渐冒气白泡,母亲将切好的黑面条一把一把下进锅里,等面煮开,加点冷水,再等面煮开便开始捞盘,等面全部捞出,从唐瓷铁盆里挖出两大勺白净的凝固猪油拌进面里,顿时一股扑鼻的香味四散氤氲开来,三个孩子馋的直流口水,母亲在每个孩子碗里捞进面条分食,然后开始重新下面,马成岳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奶奶又额外在他碗里加了一勺猪油和一勺油泼蒜泥。又给他在碗里拨进土豆丝和菜汁,马成岳甩开腮帮子大吃起来了,不一会将肚皮吃的圆鼓鼓的,他还知道原汤化原食的养生至理,又让母亲舀了一碗浓浓的黑面汤喝了下去。满足的拍了拍肚皮,从炕上跳下来,他耳朵格外敏锐,几百米开外人家赶羊,饮牛,喂骡子的声音都听的清清楚楚,隔壁院子里王家兄弟正在从草篓子里抱出一捆一捆的青草,放在铡刀下铡成一节一节的铡草声他也听的清清楚楚,甚至他能听出来是王斌科抱着铡好的草去喂他家那匹上了年纪的瘦弱杂毛黄骡子。他心想,这王家人真是精细又小气,难道把草多铡几截骡子就能多吃点吗?他不齿的摇了摇头说“王家猪圈里的猪娃子都比别人家的瘦些。”奶奶接话道,“你娃娃懂啥,人家才叫会过日子。你看人家王斌科,就比你大几个月,人家都会喂骡子了,你除了把牛圈给我捅个洞,你还会干啥?”越说越生气,咬着牙就准备过来拍巴掌收拾他。马成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跑到母亲身后哭着喊道,“我妈不在的时候,你可把我打爽了,爷爷都不打我,就尽挨你的打了。”奶奶拿起擀面杖说,我把你个杂把孙腿打断。母亲好整以暇抚着肚子在长凳上坐下来说“行了,刚生法完(讲迷信),你又打他,吓回去咋办?”奶奶只好把擀面杖放到一边,一声不吭开始吃饭。吃完饭姐姐马淑妍开始收拾碗筷,奶奶则去给牲口喂草料和给后院的鸡喂食喂水,忙完这一切,姐姐把碗筷勺子也已经洗涤干净收拾好整整齐齐放进了碗柜里,奶奶提来一个肮脏的木桶放在书房门口,里面盛着麸皮,煮熟捣碎的土豆块,菜叶子等,将洗过碗筷的泔水倒进木桶开始搅拌,马成岳闻着一股直让人作呕的味道,好奇的问道:“奶奶,这是做撒的?”奶奶没好气道“拌猪食”这时母亲捂着嘴哇的一声呕了起来,奶奶不得已将猪食桶提到院子外面搅拌。搅拌完毕后提到后院猪圈倒进了猪食槽里。马成岳听着半大的猪崽子吧唧吧唧狼吞虎咽进食的声音不说话,马淑英抱着妈妈的腿一脸困意,马淑妍则替母亲抚背。母亲吐了一会抬起头来眼睛里泛着泪花,在小碗里倒了点醋,又兑了一点开水,咕嘟咕嘟喝下去,这才大声说道“以后喂猪食到后院拌去!”奶奶在后院也听到声音了,偏了偏头没说话。
第二天晌午,马成岳在院子里听到靠近山的那边极远的地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嚎声,这声音传入耳朵里让人脊背发凉,他呸了一声说,“脏东西又来了”随即匆忙跑进了屋里。中午吃午饭时听到村里传来爆炸性的消息,有人淹死在水井里了,淹死的女孩儿叫付灵玉,十二岁,是南村最下面沙沟边上的一户付姓人家,算来这户人家的家主还是奶奶的远方堂弟,只是平日里很少往来。由于他们家里离南村水井较远取水不便,于是在自家院子里打了一口四米五深的水井,然后用拖拉机的发动机为抽水泵,连接了几千米长的水管子,从半夜开始将南村水井的水往自家的水井里泵,可是在水井将要抽满的时候,院子里的鸡不小心扑腾进了水井里,为了将鸡捞出来,家里人用一根粗麻绳绑在付灵玉腰上,然后让她下井去捞,可是不知为何,麻绳在下井沾水的一瞬间,齐齐崩断,于是女孩掉进了井里,由于井口非常细小而井里面空间很大,呈一个暖瓶状,井璧用水泥吸抹,沾水后光滑无比,人掉进去一瞬间便看不见身影,只听到咕嘟咕嘟的灌水声和短促的两声扑打喊叫声,之后便彻底没了声音,马成岳听到的哭嚎声就是那一瞬间付灵玉的妈妈发出来的。这件事在村里传的沸沸扬扬,人们都在惋惜大好的一个姑娘就这样没了,同时也私底下在传,付灵玉死的实在太冤枉,怨气必定很大。当时付家周围的邻居们听到后都纷纷打了电灯和点着火把往井里面探,可是黑漆漆的没有一丁点影子,估计是沉到水底去了。午后付家人请来了崔家班的道爷们作法超度,同时请了同村的十几个青壮年在院子里准备抽水打捞,一井的冰冷泉水用两根抽水管同时开始抽,另一端的出水口垂落在门口路边的断崖上,泉水落在泥土和青草上,激起一股浑浊的激流,流进崖底的河沟里,渐渐汇成河流,像每次下雨天的洪水般冲向下游的跟头坡村。三个小时后,井里的水逐渐见底,这时那些胆壮的年轻男人们也开始呼叫紧张起来,马成岳和一众小伙伴站在马家场靠近洼地的那一面,将付家院子里的情形看的十分真切。很快在几个道爷的安排下,两个胆壮八字硬的年轻人抓着粗壮的抽水管逐渐下到了井底,这时井里的水还有齐腰深,付灵玉趴在水底,两根粗壮的黑辫子漂在水中,她身上穿着桃红色的带花衣服,据说衣服红色的部分红的像血一样浓的化不开,衣服上的花朵则像栩栩如生般在血液中绽放开来。她的皮肤冰冷煞白,尸体像石像一般沉重,绑好束缚带后三个青壮年用了好大劲才拉上来,院子里早已准备好了一块画满符咒的门板,门板上铺着原本给老人过世后准备的锦缎和黄表纸。在她出井的一瞬间,五六个人同时拥上去仰面翻身抬起来。霎时间付家院子里哭喊声,尖叫声,诵经声,摇铃声,锣声,鼓声大作。尸体仰面在门板上躺好后,肚皮高高鼓起,嘴里的井水汨汨往外流淌。几个崔家班道爷神色凝重连成一条线,脚下踏着法阵不停地绕着尸体循环走动,他们走的越来越快,嘴里的往生咒也越念越急,为首的道爷身穿紫袍头戴香冠,左手摇法器铜铃,右手持笏板,紧接着第二位道爷身穿绿袍,左手提明灯,右手高举七星剑,第三位道爷身穿红袍,脖子上挂着一面怀鼓,竖立于胸前,左手扶着鼓边,右手击鼓。第四位道爷身穿黄袍,左手持八卦铜镜,右手持五雷令牌。第五位道爷须发花白,身穿黑袍,捧着木鱼敲击,第六位道爷身穿蓝袍,双手平举吹着唢呐,他们晃动着宽袍大袖,越走越快,在地面带起一阵尘土,这时鼓声雄浑低沉急促,铜铃清脆悦耳,木鱼声像雨点敲打着窗户的木棂,他们也由快走渐渐疾跑起来,看的围观村民呼吸急促大气也不敢出。现场香火缭绕,形成了一场庄严又宏大的序曲。片刻时间又突然停了下来,鼓声重重一敲,铜铃轻摇,为首的道爷唱诵道:斋主今将灯供养,拔度幽魂上天堂。”“灯供养,普照万天中,潋滟照明幽夜狱,银灯开出曙光腾,直至蕊珠宫。三界上,火树玉玲珑。万道霞光辉碧落,五色潋滟照酆都,天地悉皆通……诵经毕,唢呐木鱼和鼓声同时响起。
太阳在屋后落下后,付家院子里男男女女忙碌进出,已经做好了大锅饭,付灵玉的尸身也换好了崭新的衣服,几十号人每人一碗汤饭,吃完饭后道爷指点了详细的焚化流程和注意事项方位等。未成年的孩子早夭无法正常入殓,更入不了族坟,尤其是横死的女孩尸体不能过夜,当晚十二点之前就要拉走焚化。而烧化的地点,就定在马成岳家小溪沟水田田头的那眼泉池边上。按照道爷的安排,作法前便已安排好专人在泉池旁搭建好了焚烧的松木柴塔,松塔上浇满了柴油和松油,一碰火星子便会燃起滔天烈焰。出发前,两个孤寡老人驾着一辆牛车和一辆骡车候在大门外,驾驶牛车的正是马成岳的二爷爷。四个青壮年将盛放尸体的门板抬到牛车上捆绑固定好,另一辆骡车上盛放着付灵玉生前的衣物棉被床单等生活物品,以及满车的柏香枝黄表纸钱等物品。家属及亲友出来做了最后的告别,道爷吹响了苍凉的唢呐,锣鼓声和诵经声同时响起,这个花朵般年幼又可怜的女孩,在这世间最后一刻在人们眼中的记忆便到此戛然而止。两个沉默的驾车老人坐在车檐上古塔般沉静,用枯瘦干裂的手掌拍了拍牛身,老牛缓缓开始走动,架子车吱呀吱呀响起来,骡车不紧不慢跟在后面,四个壮年男人走在两边尾随。亲人送葬不得超出百步之外,这时天色将黑,昏鸦归巢,在一片神鸦社鼓中,牛车转了个弯儿消失在一片白杨木树林后面。付灵玉的父亲饱含热泪,将簸箕里的最后一把黄纸钱像泼水般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空中一泼,这时一阵西风吹来,满天的纸钱在空中哗哗作响。这阵风很快吹到了马成岳王斌科王继科五十二等小孩子身上。他们的目光一直盯着那片树林后面。付灵玉的父亲撒完纸钱后毫不留恋转身往自家院子走去,其他人也陆续返回院子里。这时灵车从树林后面出来缓缓爬上了一条陡坡,上了坡再走过两道山梁下坡便到了泉池附近。四个年轻人将盛放尸体的门板抬起来放在柴塔上,又将骡车里的柏香枝均匀的铺在尸体上面,随后又将逝者的衣物棉被等物品堆放在最上面,做完这些后他们拿起黄纸陆续在自己身上擦了一遍,在一致的默契中转身离去,始终不曾回头。剩下的便交给了两位年迈的焚化者和守墓人。这时柴塔已堆砌的很高,丝毫看不出里面盛放着一具尸体。
马成岳的二爷爷和另一位老人一人卷了一支莫合烟点着,抽了几口,便同时蹲下将地上堆积的纸钱点着,待火势旺盛拿起一束黄表纸为火引子将松塔点燃,火焰刚开始哔哔剥剥,像巨人身上挂了一条红色的飘带,很快经风一吹,一下子爆发般燃烧起来,冲天的热浪和浓烟呛的两位老人后退了十来步,等手上的莫合烟抽完,又一阵风吹来,这时浓烟已经消失,火红的松塔已经像一个熔炉,灼热的气息逼的他们又后退了三四丈,一缕缕青烟直往夜空中窜,火光照的方圆百米内一片红亮,这时的松塔更像一个火焰巨人了,如同诸神黄昏中半跪在地的苏特尔特,用纯净的永恒之火燃尽了付灵玉在这世间的一切因果,这身影又倒映在泉池中,于是两个世界一同燃烧起来。由于激烈的燃烧破坏了松塔的搭建结构,靠近泉池的一角塌陷下来,这时出现了令人极其恐怖和惊悚的一面,一声声尖啸在松塔中传出,并伴随着激烈的抖动声,仿佛这孩子受不了疼痛要从里面爬出一般。尸体的头颅在烈焰中垂下来,皮肉和毛发已经燃烧殆尽,两只空洞的骷髅眼眶倒立般直勾勾盯着远处的两个活人。又燃烧了片刻,头颅已经变得漆黑和颈椎连接的地方发生了碳化,轰然断裂,咕噜噜滚了下来,掉进下面田埂茂密的草丛里。和马成岳二爷爷在一起的那位姓王的老人二话不说扛上铁锹走过去,拨开草丛找到了骷髅头铲进铁锹里往上走了几步,使劲一抛,重新扔进了火堆里面。这时两人干脆找了一块干燥的石板坐了下来,重新卷起了莫合烟,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牛和骡子在地皮上啃草。就这样一个小时以后,池边已经剩下一摊燃烧殆尽散发着红光的碳堆和骨殖,此时夜空群星璀璨星河长明。马成岳二爷爷手提铁锹走过去把火堆里残留的骨殖拍碎铲了铲,将边缘燃烧不充分的木头往火焰中心拢了拢,又重新加入了一些先前备好的新柴,同时又拧开塑料桶在铁锹头里倒了一些柴油泼到木头和骨头残渣上,这堆火焰又重新旺盛的燃烧了起来,如此循环了三回,夜已经很深。两位老人丝毫不见疲态,像完成一项重要的仪式,一丝不苟的将火化工作进行的很彻底,直到最后一点骨头残渣也在木头形成的碳屑中化为灰烬,这才弯下腰在泉池中捞了点水将手洗干净,随即一人一锹将骨灰和木灰形成的余烬铲到了水里,那些黑灰在水里漂浮打转,块状物落进了水底,其他的随着水流漂向远处,落在水沟里,落在田埂旁,流进麦田里,尘归尘土归土,重新又彻底的化为了大自然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