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章 山野的风
道路上的月色不见了,黑色的山峦凸起在远处的山坳里。风从山谷低处吹上来,咸涩的汗不那么酸涩和刺挠了。我站在一棵柿子树下,等待着新的劲头攒足了,再背起柴捆向山下走。
这已是第三天了。我高中暑假里启动的新商机。县城煤窑来收这些干柴捆,用来垫地下巷道。一捆柴是一块五,父亲和我用整整三天时间,从山上背下三百捆柴,卖了四百多块钱,已经攒够了新学期的学费。这样快速赚钱的机会在那个年代少之又少,父亲攥着一沓钞票,心底的宽慰化为了额头的一丝舒展。难得有这样一身的轻松,不至于一个暑假都要到处转乡走村给人家断磨赚钱。
为了我们兄弟几个的学费,父亲和母亲想了若干种办法。全家人全体出动,顶风冒雪远走他乡。最开始时是到河里捞铁沙。奶奶每天吃过早饭,就端着铁盆拿着吸铁石下河去,从下河吸到上河,从西河吸到东河,每一条支流都没有放过。为了能够吸更多的沙,午饭是叔叔端到河里吃的。我曾经跟奶奶一起吸过铁沙。吸铁石在河水里到处伸着,捞起时圆环形的吸铁石上布满了带着沙子的黑色细沙,然后在河水里轻轻晃动,让表面的沙子脱落,剩下细腻的黑色粉末,用手顺着磁环一捋,铁沙就落进铁盆里。奶奶的手动作很快,一会儿铁盆就装满了铁沙,几乎要陷进河水里了。于是喊我赶紧端到河边的草地上,倒成一个沙堆。到了晚上,等叔叔来用箩头挑到村口白杨树下面的大沙堆上去。
奶奶出生在清朝末年,十二岁就缠了小脚,四个脚趾头弯向脚底,走路只能亦步亦趋。即使这样,也没能阻挡她在抗日战争期间和闹土匪期间上山跑荒,没能阻挡她带领父亲和姑姑们在农业学大寨年代下地挑粪。在奶奶身上,我丝毫没有发现大家闺秀的柔弱,反倒看到了她在爷爷中年去世后独自担当养活全家重任的豁达与乐观。奶奶的小脚整天泡在河水里,脚底发白,布满了褶皱和枯皮,但她依然稳如泰山。
我家的沙堆是村子里最大的,无人能够比得上。这是奶奶的骄傲。一堆沙两千斤左右,能卖上四十元钱。卖来的钱全部归父亲保管,用来给我们几个交学费。村里的几条小河都留下了奶奶的身影,我跟着奶奶在大沟、杨背锅、小溪沟都吸遍了。小溪沟与村子隔着一座小山丘,谷底的白杨树下面埋着我的爷爷。奶奶中午吸铁沙累了,就躺在爷爷的坟前小憩一会儿。我看到奶奶躺在沙地上,头枕着一块石头睡着了。她的表情异常平静和安详。风吹着头顶的白杨树哗哗地响着,像是故去的亲人讲述着什么。看得出奶奶深爱着爷爷,只是爷爷中年去世,留下来五个年幼的孩子,奶奶如何带他们度过漫漫长夜?
父亲十二岁就辍学到生产队里挣工分,奶奶也下地挑粪争红旗。家里缺粮,大姑年纪很小就嫁出去了,后来因为捡食堂地上的馍皮遭了大队长的耳光又被全村通报而被她男人一顿狠打致死;二姑年纪尚幼,就在野地里摘野豆回来煮食。家里实在缺少个男人,奶奶就收留了后来进我家的爷爷。这个爷爷是名义上的收留,姓刘,村里人都喊他老刘。他到我家后就干些放牛的活,并不常下地,因此并没有太高的地位,当家做主的仍是奶奶。这个爷爷也在我上大学的时候突发高血压摔倒在厨房里死去了。等我放暑假回到家,看到的只是埋在门前河畔菜园子里的一座孤坟,隔着一条河与马路对望。
我跟着奶奶,主要是为奶奶端铁沙。我的盆小,吸铁石也小。吸满了,就端着盆倒在草地上的沙堆上去。奶奶一个人坐在河水里的小凳子上,一缕缕白发顺着脸庞垂下来,盖住脸上的一折折皱纹。大沟是一条充满阴暗的河谷,两侧的山丘长满了野草,山沟两边坐落着巨大的石头。石头缝里流出来红色的水流,充满了斑斓的锈迹。现在看来,山下面应该有铁矿的物质,从地下源源不断地渗透出来。小时候听人说是石头下面住着蛇,那些花花绿绿的汁液大概就是蛇吐出来的。因此,我对石头缝里流出来的那些红艳格外恐惧。另一个原因是山背面埋着村子里喝毒药死去的女人或者意外夭折的孩子,我很多时候都是不愿到这里来的。只是在收割稻子的时候,才和叔叔一起来沟里面的稻田里收割稻子。
奶奶一个人在大沟的河道里吸铁沙。吸着吸着,她就小声地唱起来:“红嘴唇,柳叶眉,纳鞋底子八对八。”我和奶奶在一起吸铁沙的时候,她就告诉我过去的一些历史。“这些稻田,过去都是咱们家的。”奶奶谈起往事,并没有任何遗憾,而是充满了自豪。我那时候未曾问为什么只剩下木蜡树旁月牙形的一小块儿,下面最肥沃最宽广的那些稻田,怎么都成了别人家的。奶奶也未曾告诉我。直到大哥后来向我透露,奶奶刚嫁过来时,娘家有大产业,购房置地,买下了村子周围的若干亩旱地水地和村子里的多处房子。到了后来,都无偿捐献给国家了。
昔日的辉煌不再,一切从零开始。那些住在我家捐献的房子、种着我家地的人,如今都过得逍遥自在,我家只剩下两间草房三间瓦房。我家成了穷人。奶奶却从未抱怨过,也从未觉得失去什么。她满足于目前的生活,满足于这样辛苦的劳作。
连续三天上山砍柴几乎让我接近虚脱。父亲对我的柔弱有些憎意。反正是他的亲孩子,最多也只是说些牢骚的话。拿我和邻居家的孩子比较,诸如某某某壮如牛等。我听着十分的脸红,对自己弱不禁风的身体有些愧疚。我相信身高体型大部分都是遗传自瘦弱矮小的母亲,而另有一分坚韧和不屈在骨子深处。我还是赌气故意给自己的柴捆多捆了一些,咬着牙一步一步下山。粗糙陡峭的沙坡让我格外的慎重,生怕在山道上翻车失误导致我无法正常上学。
煤矿上来买柴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了。甚至十多天里,孙猴子的汽车也不见踪影。我和父亲背下山的柴已经堆在马路上垛成一座小山,在夏日的暴晒下几乎要燃烧。父亲几次打听孙猴子不来拉柴的事情,据说是汽车拉煤时蹿到沟里,孙猴子摔折了一只胳膊。我和父亲上山的积极性没有那么高了,本来受前期卖柴的鼓舞,期望着多赚些钱攒够全年的伙食费,省些细粮给家里吃,不料这个美好的计划落空了。
那些山林间刮过的风,吹落了身上咸涩的汗水,浇灌出的火花熄灭了。饿着肚子,咬着牙齿,一步步坚挺走过沟沟坎坎,梦想在黄昏的山路上等待收获的渴望荡然无存。父亲抽着烟,把磨好的镰刀搁置起来,准备等待下一次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