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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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牵牛·彼岸花

见到郑高的第一天,我仿佛看到一株意象非凡的牵牛花,一株浑身长满玫瑰色喇叭的牵牛花。

我奇怪自己怎么会想到牵牛花,由一个女孩想到花很正常,一个中年男人让我有这种联想,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尽管郑高喜欢穿紫色的衬衣,说话有点温柔,但在其他方面,郑高的男性特征还是很清晰的,比如他嘴唇发暗、眼袋鼓胀、总是烟不离嘴。几天后我想明白了,看到郑高我之所以会想到牵牛花,除了郑高好像浑身是嘴喜欢讲段子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想到了牵牛花的种子。牵牛花的种子分黑丑、白丑、黑白丑,它们像摇奖机里旋转的双色球,这种变化与郑高讲段子时惟妙惟肖的表情十分相似,于是我便联想到了牵牛花。

郑高是我们厅有名的段子手,他讲述段子时可以一人扮演多种角色,绘声绘色,极具代入感。他人缘极好,走到哪里,哪里的人气就像火炉一样旺,尤其单位里的女士们,中午在食堂打了饭便端着餐盘满餐厅踅摸,想找一个靠近郑高的位置边吃边听他讲段子。

我在政策研究室负责文字综合工作。郑高是我们主任老雷的好友,常来我们处小坐,这让我有机会对郑高多了些了解。郑高是一级调研员兼地籍处处长,比老雷职级还要高半格,他本来有机会提副厅,考核程序基本走完,但因为他讲的一个段子让领导对号入座,结果可想而知,副厅实职变成了一级调研员。郑高工作自由度比较大,业务上的事上班后个把小时就派完了,他大部分时间是研究各地风土人情、奇闻逸事,当然,这些事与他的工作多少有些联系。郑高有两大嗜好:讲段子、嗑毛嗑。东北人似乎各个是段子手,讲起段子来天南地北、荤素俗雅,煞是得心应手。我深信东北的水土适宜生长各种段子,一个拙嘴笨舌的人在这种水土里浸润久了,也能侃出个四五六来。毛嗑即葵花子,嗑毛嗑曾经是东北男女老少的休闲标配,到市场上看看那些卖炒毛嗑的生意多么火爆,就知道这种标配是多么普及。午休时,厅接待室常常出现这样的场景:郑高端坐中央绘声绘色讲段子,周围呈扇形围着一群人一边嗑毛嗑、一边津津有味地听段子。对讲者和听者来说,嗑毛嗑这种极具治愈性的清脆开窍声简直妙不可言,是给段子的生动伴奏。

老雷是厅里少数不嗑毛嗑的人,他把嗑毛嗑的时间都用来吸电子烟。老雷让我联想不到任何一种植物,在我的印象里老雷几乎是化石般的存在。老雷话不多,却句句有哲理,他是厅里公认的智囊、“铁笔”,他的调研报告或工作信息,每次都能获得厅领导大段的批示,有的批示甚至比老雷上报的信息字数都多,这让很多人赞叹不已。领导批示与绩效奖挂钩,批示领导的级别越高,奖金就越多。老雷算是厅里合法收入比较高的中层干部。

老雷不讲段子,却喜欢听,他是郑高的粉丝。我私下问过他如何看待讲段子、嗑毛嗑这两个嗜好。他的态度相当肯定:“讲段子、嗑毛嗑是生活有档次的体现。”看我目光狐疑,他进一步解释说:“段子的本质是幽默,幽默是温饱的衍生品,一个整天为生计而奔波的人是没有心思幽默的;而嗑毛嗑则是健康的脸部运动,是最经济、最适用的美容方式。”尽管我十分敬重老雷,但对老雷这个说法我只能赞同一半,幽默的确总是远离那些忙碌的人,这一点没错,但嗑毛嗑美容却说不通,因为我发现那些喜欢嗑毛嗑的女士,并没嗑出如花似玉的容貌来,倒是牙齿上磨出了难看的凹槽。我们政研室有位美女,本来一口珍珠牙煞是动人,却因为嗑毛嗑将两颗门牙各嗑出一个凹槽,颜值生生打了折扣。

我第一次听郑高讲段子就产生了生理反应,我感到这棵牵牛花上似乎爬满了红蚂蚁,这让我浑身极不舒服。我生性胆小,这是小时候听奶奶讲故事落下的“病根”。奶奶没文化,小时候常常给我讲鬼怪故事,什么长舌过胸的吊死鬼、红袄绿裤的女妖、手持锁魂绳的黑白无常,讲得我浑身汗毛直竖,拼命往奶奶怀里钻。我越是害怕,奶奶越是讲个不停,长大后我才明白,年迈的奶奶大概觉得她的故事会让孙子对她更加亲近才一直讲个不停,殊不知这些故事在我心里留下了无数暗影。白天听了奶奶的鬼怪故事,晚上就会做噩梦,而且噩梦十分逼真、清晰,次日还会在脑海中将情景复原。我深知自己这一缺点,长大后对带有恐怖色彩的故事一概敬而远之。

郑高对全省地块了然于胸,只要领导在地图上顺手一指,他张口就能说出这个地块的子午卯酉来。郑高虽然有眼袋,却不影响他眼睛的亮度,他深深的瞳孔里像是刷了一层漆,黑曜石一样亮中有光。郑高说话带有一点女性的特色,发音脆而高,在中型会议室发言根本不用麦克风。老雷说郑高是奇才,记忆力超群,尤其在策划上点子极多,很平常的工作经他一策划,立马就秃子头上戴假发——高出一截。郑高与老雷都喜欢抽烟、喝浓茶,与老雷抽电子烟不同,郑高专抽大重九,他抽烟只抽前半截,一个段子讲完,烟缸里就插秧般竖满了烟蒂。郑高没事的时候就来政研室找老雷闲聊。政研室开放式办公,老雷是主任,正处级干部,他的隔断按规定有十八平方米,配备了沙发茶几,这给郑高讲段子提供了便利。郑高每次来都会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毫不客气地吩咐老雷:“想你的老茶头了。”老雷便会让我打一壶开水来,然后用一个大号白瓷杯给他泡上老茶头,茶泡好,人落座,老雷总是那句话:“今天讲啥?”这时,政研室所有人的耳朵就会立马竖起来,想听听郑高讲什么。政研室的干部对郑高的段子可谓爱有余、恨不够,心里矛盾得很,郑高的段子让人上瘾,他们明知其害人不浅,但忍不住还要听,因为倾听中确实能带来快感。政研室写材料乏味枯燥,郑高的段子正好可以缓解一下“爬格子”的寂寞,但他们听着听着就会耽误手头的工作,过后还得找时间把工作补回来。

一个周五的下午,政研室同事大都去了浴池,我因有个材料要修改晚走了一会儿。这时郑高来了,他说他给黑河一个搞生态农业的老板做了个企业策划,对方发来红包,他不想独享,这个项目老雷也出过力,想请老雷晚上去中央大街喝啤酒。老雷说:“喝啤酒就算了,你讲两个段子吧。”老雷招呼我过来泡茶,说:“你也坐下听郑处长讲段子吧,难得的小灶。”就这样,在老雷的隔断里我听了两个让人后背发凉的段子。

郑高用他特有的语调讲了两个段子。头一个段子听起来如同亲历。他有个收集民间故事的朋友去平房区同学家喝酒,同学家在郊外,不通公交车,需要走两里路才有公交站。喝酒至半夜,朋友有些过量,两腿开始发飘,摇摇晃晃往车站走。郊外路两旁的菜地里种着白菜萝卜,菜地里有不少土冢,朋友走路很慢,里倒外斜不走正道。明明是朗月当空,走着走着四周忽然变得漆黑一片,仿佛有一面黑色的幕布把他裹了起来。朋友是搞民间故事收集的,知道遭遇了鬼打墙,按照民间的说法遭遇鬼打墙时不能睁眼,要选准一个方向径直往前走才能走出去。朋友索性闭上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不承想,被一群小鬼拦住了去路。借着酒劲朋友想,小鬼有什么可怕的?鬼不是怕恶人吗?他壮着胆子与小鬼搏斗起来,一拳打翻一个,又一脚踢飞一个,就这样战斗了一夜,他把数不清的小鬼打得落花流水,然后疲惫不堪地靠着一个碉堡睡着了。早晨天一亮,朋友酒醒了,发现自己靠在一座土冢上睡了半夜,再看菜地,白菜萝卜被他践踏得一片狼藉。

另一个故事简短却让人感到恐怖。说他大学老师有一天因为夏夜暑热,回去也无法入睡,就在校园林荫道上散步到半夜。林学院里的绿化好,路灯明明暗暗,树影婆娑。走着走着,忽然发现前面有位穿白衣的女子,女子梳披肩长发,白裙拖地,走路两臂不摇。老师以为这位白衣女子是个学生,便说了声“同学该回去就寝了”。学校规定学生晚上十点半就寝,准时熄灯,这个学生明显违反了校规。这时,这位白衣女子转过身来,老师定睛一看,吓得大叫一声,魂魄出窍,站立不稳。原来前面转过身来的白衣女子没有脸!吓蒙了的老师缓过神来再看,哪里有什么白衣女子,眼前空旷不见半个人影。

讲完两个段子,郑高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人呀,都是自己吓唬自己。”

郑高的段子给我留下了后遗症,此后再走夜路,我会下意识留心街旁的路灯,没有路灯的地方我宁可绕弯也不会走,因为担心遇到鬼打墙。同时我也会留心夜路上有没有长发白裙的女子,如果有,一定要远离,因为担心女子转过身来看到她没有脸。

老雷是个“老机关”,自参加工作起就在政研室,二十几年没换过地方,从科员一直做到主任。老雷对什么工作都无师自通,比如他没有市县工作经历,但对市县的情况了如指掌,人不下去,调研报告却一篇篇像模像样地提交。老雷很瘦,嘴里衔着电子烟,看人或看材料时喜欢歪着头。他的发言讲话记下来就是一篇新闻稿,不用修改,不用润色。老雷和郑高性格差异很大,两人能成为好友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交友上的互补性。郑高的爱好是讲段子,老雷的爱好是写报告,受两位前辈影响,我觉得自己也应该有点爱好,那么爱好什么呢?我自然就想起了白地老师的教诲,那就研究点植物吧。一次我问老雷:“我们省哪个地方植物最为丰富?”老雷说:“这个你要问郑处,郑处是地籍专家,全省的省情、市情、县情甚至乡情都在他肚子里攒着呢。”老雷抄起电话就把郑高叫了过来。郑高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说:“你怎么对植物感兴趣?”我说:“我是学生物的,我的中学生物老师让我多研究生物少琢磨人,我的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植物与人的共生关系。”郑高说:“你老师是个高人,这个看法我赞同,是植物养活了人类而不是人类养活了植物,植物在地球上的存在以亿年计,人类的存在不过以千年计,谁是老大一算就明白了。”我说:“郑处与我们白老师观点相似,你们算是知音了。”郑高说他没啥观点,实话实说而已。郑高讲,省内植物最丰富的地区当数伊春,但他知道一个地方,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这个地方叫都柿滩,在小兴安岭东麓沿江镇墟里村。都柿滩地处森林与湿地过渡带,有利的地形构成了一个独特的小气候,让那里成了难得一见的植物王国。墟里是座古村,清末裁驿归邮时由驿站转化而来,雅克萨之战中著名的“奏捷之路”就经过这里。墟里民风淳朴,谱系传承有序,文化底蕴深厚。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一场突发山洪冲毁驿路,形成一个偌大的簸箕形滩地,这便是现在的都柿滩。都柿滩是北地的百草园,是一片没有被开垦的处女地,有个摄影家专门去都柿滩采风拍照半个月,回来出版了一本影集,取名《乐土》,让这个地方有了名气。都柿滩有植物五十余种,据说那里的都柿要比其他地方的都柿整整大出一圈,那里的芍药甚至有复色品种,那里的红蓼花高达两米,这可能是因为都柿滩土壤的矿物质成分比较特殊。郑高讲起都柿滩来如数家珍,但他承认自己并没去过,他所有的见解都来自那个摄影家的那本《乐土》。

我记住了都柿滩,也记住了都柿滩所在的区域——小兴安岭东麓沿江镇墟里村。

参加工作第三年的夏日,老雷叼着电子烟来到我办公桌前对我说,组织部门有明确规定,干部提职必须有基层工作经历,没有的要补课,问我怎么想。我说听领导的,我什么时候补课都成,反正我是单身,轻手利脚。老雷说你这样从家门、校门到机关门的“三门干部”,这课非补不可,早补比晚补强。我说如果补课能自己选地方吗,老雷问我想选哪里。我说想选郑处说的沿江镇墟里村,上次他说的都柿滩对我特有吸引力。老雷说这事让郑处想办法。老雷给郑高打了电话,拜托他帮忙解决这个问题。很快,郑高回话说真是巧了,省直机关正在选派一批干部到农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打个电话联系一下,问题不大。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便专门到郑高办公室道谢。郑高说:“事情顺利说明什么?说明你和都柿滩有缘,缘起缘落都要好好珍惜!”我说:“我懂了,我去墟里是奔着都柿滩去的,人家摄影家出了本景物记,我去也不能白去,争取写点东西留下来。”郑高说:“墟里那条驿路不简单,那可是当年的奏捷之路,你去了最好把路和滩连起来做点文章。”

走前,我对老雷说真要下去了有点紧张。老雷说:“你要去的乡村早就今非昔比,城市化进程加快后,许多农民变成了市民,农村生活恬静而富有诗意,时间变慢,纠纷变少,鸡犬圈养,儿孙绕膝,菜园如油画一般碧绿,夜晚田野里的虫子会奏响小夜曲,那种炊烟袅袅、渔舟唱晚的景象是对一方乐土的最好诠释,美着呢!”老雷的话我一向深信不疑,这次我却觉得老雷是在宽慰我,因为我就是从农村出来的,农村是不是一方乐土我还是有发言权的,但我又想,老雷说的是墟里,墟里不属于贫困区,那里的老百姓很富裕,也许墟里是老雷说的那样吧。

我问:“去了之后我该做点什么呢?”

老雷沉吟片刻,然后用食指在电子烟上做着弹烟灰的动作说:“多做无形之事吧。”

我脑子里开始旋转“无形之事”这四个字,也猜出了老雷这句话的基本含义。无形之事看不见,摸不着,属于形而上。老雷又补充了一句:“比方说吧,见证者本身也是建设者,很多时候见证比建设重要,你就两年时间,多见证、多学习,不要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个不停。”

我心里明白,老雷希望我去做一个乡村振兴的见证者,至于见证什么由我自己选择。

“您对村民怎么看?”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村民最大的优点是跟着走。”老雷说。

“这话怎么理解?”我有些糊涂。

“你知道牵牛花吧,你把它的枝蔓引到电线上,它会沿着电线不断往上爬,一直爬到老。问题是别引偏了,村干部就是将牵牛花引领到树上的人,引领到灌木丛它只能在原地打转转,说白了,一切顺其自然,不要今天一个想法、明天一个主意地折腾。”

“引领不是有形之事吗?”

“思想引领属于无形之事,有形就变成了示范。”老雷的表达,逻辑十分清楚。

老雷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郑高,郑高让我联想到的是牵牛花的种子,郑高是谁引领的呢?

我去向郑高告别,说了由他我联想到牵牛花,尤其是对牵牛花的种子的感受。郑高听后摇了摇头,很认真地对我说:“我不是牵牛花,因为我不是吹喇叭的人,我更像一朵彼岸花,是冥界的一束焰火。”

我马上就想到了彼岸花的形态,彼岸花又称魔术之花,它绽放时由一根长茎高高擎起来,一簇火苗般的花瓣艳丽夺目。这是一种有许多传说的花,我想,彼岸花的一个明显特征是绽放时只有花没有叶,郑高以此自喻,难道他讲的段子是彼岸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