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亲(三题)
父爱的距离
父亲与儿子的距离有多远?有100多元车费的路途那么远,有50多年的时光那么远。
我给父亲最大的光荣是在内蒙古最大的城市工作。父亲和别人聊天,他就喜欢把话题朝那上面扯去:我儿子在包头工作,是不用下田摇笔杆子的书家,也就是吃皇粮的公家人;而且在宽敞明亮的大楼里办公,有人端茶,有人倒水,如有事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1994年正月,父亲从老家辗转反复换乘五次大巴才到达包头,来探望还未出世的孙子。他从老家来时,就像逃荒,用蛇皮袋装了很多东西,有新擀的毡子,有小米,鸡蛋,羊肉,还有几十斤新鲜的猪肉,一路颠颠簸簸。这些东西我这里并不缺,可是从千里之外搬运到另一个地方,而且不停地换乘汽车,意义就很不一样了。
如果我说,路上换那么多车程,空手来就行了,不用带那么多东西,他就会手足无措:“出门带钱是最轻巧也是最方便的,乡村最缺的就是钞票。”父亲那次来正赶上春运,票价从80翻涨到160,他是咬了牙来的。虽然过后我把钱给了他,他推脱着,还是觉得很心疼:“狗日的,车票太贵了!”
可是贵归贵,即使路途曲折遥远,东西带得再多,他也是手提肩扛,不辞劳苦,还是要到包头看儿子、眊孙子。
因为父亲在等待孙子出生那段时间,老家正是春耕播种季节,父亲心急如焚啊!但他还是想见见未出生的孙子。等啊盼啊,妻子挺着大肚子超出预产期十余天还未有生产的迹象,于是在岳母的主张、主刀下实施了剖腹产手术……孩子出生以后,我请众人吃饭,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他有话要说,面对那么多的亲戚朋友、领导同事,我怕他说话太土,预先为他打了腹稿。但他没有按我的意思去说,他说得很激动,讲得很骄傲:“我的三儿一女终于都有儿子了,这样他在包头就有着落了,我也就安心了,这是天大的好事情……”
1996年隆冬,父亲背着半扇猪肉于凌晨撞响我新居的门扉。我在诧异与惊疑中询问父亲怎么找到家的?他说先去了我原来的居所,结果摸了门钉子;然后又寻找岳父岳母工作的医院,医院正好有值班大夫,在大夫的引领下才找到我的新居,这不,半夜才到家。
父亲来我家小住,总是闲不住,想方设法要找些事做。比如打扫单元卫生,捡拾纸片、塑料、破铜烂铁,他说不做事,对不起一日三餐。在他看来,人活着不做事,只吃饭,那是白活了。我要带他出去转转,他说:“你忙你的,不用。没事做的时候就在家看电视,城里的电视与乡下的电视也差不多,顶多屏幕大一点,多几个频道。”他是随身带了VCD来的,没有人说话、没有事可干的时候,他就听听秦腔,打发时间。
1998年秋天,父亲来我家的时候已经不是那个手提肩扛、健步如飞的壮年父亲了,而是突然间变成步履蹒跚、踽踽独行的暮年父亲了。1997年父亲在一次交通事故中双腿造成了终身残疾。那时父亲心情不好,除了去医院复查身体,再没有心情去别处游玩,住了三天后就嚷着随大哥匆匆返回老家。在父亲的心里,老家再遥远、再落后,只要双脚踏上故土,操着祖祖辈辈的乡音,父亲就舒坦了,笑容也爽朗了,心思也有着落了。
车祸后的父亲,腿脚不灵便了,但父亲的脸上就有神话,埋在,比树皮粗糙的皱纹里。我从小就读,一直没读懂。后来父亲告诉我,手是最神奇的,他的手就是饭碗,就是一片土地,养育过庄稼,养育过日子,养育了我们老小一家。父亲的手打过我,因为我赶集时,偷了人家两个馍。那一巴掌我至今记得,想起时,脸上依旧火辣辣的。虽然父亲行走不方便了,而他的手闲不住,随便放的东西他要去规整。地上的纸片,他要去捡,尽管弯腰和伸手那么困难;使过的镰刀和锄头,他经常用没了毛的旧布擦,像侍弄一件宝物;家里盆盆罐罐种满鲜花,他用手播种,用手施肥,用手浇水,用手嫁接。有一次我从城里回来,看见父亲,坐在门槛上,很出神地盯着自己的手。我说:“大,您看什么呢?”父亲说:“看这双手,它在证明我活着……”
2000年我再搬新居,打电话希望父亲来我家住个阶段,但父亲回话说奶奶85岁了,要夜夜防老,他得日夜守着奶奶,那种牵挂是不可割舍的,是他都放不下的。2005年奶奶去世后,父亲在老家为奶奶守完百天后就没有了多少牵挂,2006年春天在我家住了一月有余,这是一生忙碌的父亲从未有过的闲暇久留。我们上班、孩子上学后,他每天也按时坐在英华大酒店的台阶上看过往的车流、人流。他告诉我,每个时辰约有1000辆汽车往复经过,那一天经过的车就数不胜数了。我那时不理解街上的车水马龙有什么好看的(现在明白是为了拒绝孤独,消磨时间),但他还是乐此不疲,直到看得眼乏了,目困了,口干了,才回家小憩或喝茶。我周日休息的时候曾领上父亲去公园游玩了几次,并去牙医诊所给他做了假牙。一时父亲心情大好,忘了思归故里。可是他终于还是回去了,在老家,他熟悉那里的一切,更加得心应手。我们的老家不算很发达,他仍然操劳着,自给自足,在他看来,人活着就要劳动,劳动就像上班一样,是快乐的。
2008年秋天我又搬了新居,父亲电话上说要来看看,我想,也不是说来就能来的。但出乎我的意料,父亲第二天就到了我家。这年父亲70岁,他说:“人活七十古来稀,以后我不会再出远门了,我这回是来辞路的。”我也没有多想,怎么会辞路呢?70岁的父亲红光满面,一年都不会感冒,精神头十足,也许他是说说而已。没成想,父亲的话一语成谶,12年来,父亲再没有走出老家院门半步,于2020年2月3日(庚子年正月初十)老瞌故去了。
回想父亲在我家居住的日子,有一件事让我感触颇深。由于我和妻子工作的地方离家较远,我在城西,她在城东。一次,中午临时有事,我们都未能赶回去。父亲在家等我,到了晚上还没吃中饭。我不解地说:“你又不是客人,难道不可以自己动手吗?”他先说不熟悉,又说也不饿,就搪塞过去。
也许在他看来,这里不是自己的家,东西是不可以随便动的。儿女在父母那里,理所当然地认为就是自己的家,反过来说,父母到了儿女这里,却不认为是他们的家,即使有什么要求,非常简单的要求,也要掂量再三,最终还不一定能说出来。比如洗澡,家里有浴缸热水器,应该说很方便。几次我都想给父亲洗澡,可他太封建,坚决不同意。他是悄悄地,趁我们上班了,用茶壶烧水来洗。这自然难以抵御浴室里的冰冷,他洗完澡后,又手洗衣服,是怕浪费电呢,还是怕麻烦人?他本来以为做这些事情不声不响,可是天太冷,冻感冒了。
自从儿子出生后,一直是我陪他洗澡,儿子站在水龙头下,微闭着双眼,任瀑布般的水洒落在他身上,一丝丝,一缕缕,如春雨般细腻温馨,我的手抚摸着儿子身体,儿子感到无比的舒服与自然。每当给儿子洗澡的时候,我就有了给父亲洗澡的愿望。后来,在我的恳求坚持下,父亲很不情愿地走进一家比较高档的浴室。我和父亲刚坐下来,就有两三个搓澡工用热情的眼光看着我们父子俩,亲切地问父亲:“大爷,搓个澡吧,保准你舒服!”父亲头也不抬,只顾脱衣服,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也试探着问父亲:“让我来搓吧,舒服着呢!”而父亲摇头坚持着。浴室洗澡的人不多,几个搓澡工又轮番劝着父亲:“大爷,您难得进一次城,就让我们给您搓一次吧,也算是您儿子尽一份孝心!”父亲这才慢慢抬起头,看着他面前十分精瘦的搓澡工,父亲终于点了点头。
想想,父亲为孩子搓澡,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天开始,直到孩子不需要的那一天为止,搓去了孩子身上无数的灰尘,沉淀下浓浓的父爱,没有丁点儿怨言,更无丝毫嫌弃。可儿子给父亲搓澡却不多见。要是儿子能亲自给父亲搓个澡,就如父亲给儿子搓澡一般细腻,我想,每一位年迈父亲的心灵会得到更大的安慰,这不是父亲对曾经付出的索取,而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父亲一边让搓澡工搓背,一边和他拉着家常,我在旁边也给父亲身上浇着水,凝望着因常年辛劳而瘦骨嶙峋的父亲,想起父亲为哺育子女熬干了自己,却从不曾奢侈过,现在自己终于可以表一下孝心了,心里十分高兴。回家的路上,我抑制不住兴奋说:“大,如今您老了,安心静享晚年吧!钱没什么大不了的!”正当我沉浸在自我满足的虚荣中时,父亲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孩子,知道吗,打心眼里,搓澡对于我真有点太浪费了。不过,听澡堂里的师傅告诉我,他们是下岗后没法子才去搓澡的,你看他们瘦得像我这个动过手术的老头,我不忍心啊,我不搓澡,你不搓澡,难道让他们再次下岗吗……”我膨胀的虚荣心一下子没了,原以为父亲答应搓澡是接受了儿子的一片孝心,未料到他心里想的却是别人。
让我怎么说呢。父亲太敏感,太知趣,太善良,以至于把自己当成了外人。过去不是这样的,无论小时候把我架在肩上玩耍,还是后来送我上学,他都是把我看成他的一部分的。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孩子,他呢,也老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仅仅是因为长时间不在一起造成的吗?或许,中国人的父爱,就是这么含蓄,深沉而感人,他不和我啰哩啰嗦,不和我纠纠缠缠,他不和我说什么柔软体己的话,不和我有什么亲昵的拥抱或拖手,他甚至常常高吼二叫,粗声大气,大大咧咧,有时候又要摆出一些封建家长的威风架势。但我分明知道,他对我的爱,和母亲一样,是这世界上最多最满最深厚的,而且永远给的比我多得多,永远没想过回报,他就这样习惯了,甚至在拳头里、咒骂里也包含着爱,让父爱与我隔着那么远的一段距离。
我心里忽然一阵酸楚,我们越来越大了,父亲越来越小了,小得颇像刚学走路的孩子,腿抬不起来,摇摇摆摆,脚蹭着地,晃晃悠悠。父亲真的老了,站在那里,像一小截地基倾斜,即将坍塌的土墙。父亲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像个孩子。我和父亲说话,父亲总是一个劲地点头,一时领会不出我的意思,便咧开嘴冲我傻笑。有一刻,我突然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给他买最好的玩具,给他买最贵的衣服,天天做可口的饭菜给他吃,供他上学,一直念到国外。如果有人欺负他,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非甩起膀子,举起拳头,揍狗日的一顿不可……
父亲一辈子务农,一辈子无怨无悔。唯一的希望是死了能和我母亲合葬。他牵挂曾与自己相亲相爱、艰难与共、相依为命的妻子,不想让她再寂寞。十年前父亲就偷偷去照相馆翻拍了母亲的标准照片,四个子女,每人一张。记得2020年元旦我回老家探望父亲,他把自己的标准照又一一分发给我们,似乎预示着什么,谁曾想,一个月后,他竟真的永远离我们而去了。我含泪为他写下挽联:“陌上犹留劳迹勤奋一生音容尚在,堂前共仰遗容永垂不朽典范长存”。又:“思亲泪尽情难尽,望父春归人不归。”愿我的父亲安息!
父亲心中柴垛有多高
吴尚
上世纪六十、七十年代,说到日常生活,人们常概括为一句话: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是排在第一位的,因为即使家里有米面油肉也必须做熟才能吃。那时,不管是农村还是城市,烧柴是一个大问题。城市煤炭是按人头供应的,但农村烧柴就没人管了,只好各显其能。
一些年的夏天,节气交伏之后的好长、好长一段日子,我们就像那个时节游移不定的云一般,忽东忽西,不停地绕着排则湾村四面出动——砍沙蒿。流淌不歇的纳林河把排则湾村分成东沙、西沙,夏秋时节,东沙、西沙的沙蒿随处可见,所有茂盛成长的沙蒿,属于整个排则湾村。可一经被砍下,背回院子,便不是那么回事了。我们很小就晓得这一事理。所以,每年从夏天就开始砍沙蒿,无论跟着大人,还是结伴,抑或独行,我们都不想落在别人后头。砍青沙蒿很像一场有趣的游戏,我们总是暗暗地较着劲儿,希望背回自家的柴捆比别人背回的粗大。祖母经常说,这叫志气,过日子缺啥不能缺了这东西。
特别是夏天,农家如果没有陈年的沙蒿干柴,烧火做饭的女人们就要遭罪了。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然而老家还有一句话叫“无柴之炊”。遇到七月连阴雨天,许多家庭由于没柴烧,一天都不能吃一顿热饭。而那些刚砍回来的青沙蒿,不但烧不着,且烟大,活秧子沙蒿在灶膛里煨着,不断地“哧除哧除”地“放屁”;女人们则趴在灶膛口不停地向里吹气,吹着吹着,只听嗞啦啦一声闷响,灶膛里的火舌吐出灶口二尺多长,把正吹火的女人刘海、眉毛燎了个精光,让她们哭笑不得。所以在盛夏里,女人们若看见可供填充灶底之物,眼睛都会发绿。
砍青沙蒿准备得愈充分,就会做得愈稳妥、愈从容。磨镢头属于砍柴准备中的首要环节。沙蒿再高,如果有一把锋利的镢头,就能砍回所期望的青柴。父亲深谙磨刀不误砍柴工之理,即使平常再忙、再累,也忘不了为我们提前磨好砍柴的镢头。父亲一向做事分明,应该他来做的,从不含糊,从不推托,应该我们做的,也不过分包揽。磨镢头的活儿属于细活儿、精活儿,又是险活儿,祖父不允许父亲让我们做,父亲也决不会轻易让我们做。每当父亲磨镢头,伫立一旁的我们,唯有等待与观赏的份儿。
父亲磨镢头的姿势总是显得很特别,蹲不像蹲,跪不像跪,而是半蹲半跪。磨镢头的过程也很讲究,先是用手往磨石上浇洒些水,然后嘴里含入一大口水,胀起两腮,接着弓腰、弯腿,摆开架势,两手紧紧摁住镢头刃儿,之后像拉锯似的,一拉一送,间或“噗”地喷出口水。经过一阵硬与柔的撮合,随着父亲的反复加力、减力,白色的磨石上边,慢慢淤洇出一汪黏糊糊的黑液。我们看到,磨石和镢头刃儿同时被磨着,结局却大不一样,磨石受损越来越瘦,越来越凹,镢头刃受损越来越薄,越来越锋。面对佝偻着的父亲,满脸涨红、两腮滴汗磨镢头的情形,我觉察到了磨镢头是最不容易的营生,要比磨刀、磨镰、磨锄的难度大多了,也隐约觉得父亲的腰与磨石、与镢头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些关系,但我没有能力再往深处想。
最初几次去西沙砍青沙蒿,我和哥哥扛着镢头,始终尾巴一样跟随着祖父、父亲。当时的想法,非常简单与单纯:他们引领去的地方,注定沙蒿大而稠,多而密。最后砍多砍少,倘若祖父、父亲不说,背进村子的时候,别人谁也无法掂量与猜测。只记得父亲每次背7抱沙蒿柴,祖父给我们整沙蒿柴的时候就比较轻,都是小3抱,如若父亲给我们整柴就是大3抱,较沉重,然后还将我们的双肩用绳索与柴捆锁死,于是我们身负重荷在沙漠跋涉中开始丈量每一寸艰难回家的路程。时间久了,肩膀会渐渐麻木,步履也会慢慢变小,十里路程啊,只要不到家的那一刻,柴捆就不会离开我们的肩膀……虽然父亲给我们整的柴捆比较重,但是大人、孩子一同干活,偷工省力占便宜者总是孩子。
最难忘的是起五更去十里梁背柴,我们片刻也不愿与父亲分离,因为十里梁到处都是乱坟岗,纳林河公社十里八村故去的人都葬到这里,许多鬼怪传说故事都与十里梁有关。所以我和大哥每每走到十里梁害怕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小小的身影紧紧裹进父亲宽大厚实的背影里,只有父亲大山一样的身影让我们的惶恐才有了些许踏实与安稳。就是这样,空手走上路的时候父亲总是走在最前面为我们开路,背柴走下路的时候又是父亲为我们殿后。那时没表看时间,打鸣的鸡也不是很准,说是鸡叫三遍了,有时候我们与父亲背回了柴,天还未放亮,父亲吸一锅老旱烟后又去背柴,我们则悄悄地躺在了热炕头享受黎明的美觉。
一天早上,父亲像往常一样,早早磨完了两把镢头。不同的是,吃罢早饭,父亲把左手的那把镢头放到了窗台上,告诉大哥和我,他今儿个去给豌豆地里打六六粉。未等我们醒过神来,父亲已大步流星走出院子。那天,大哥和我最终还是砍柴去了,是唤着邻居的小伙伴一起去的。砍柴的过程异常顺利,日头没上头顶,每人一捆柴就被我们哥俩气喘吁吁地背回了院门。奶奶面带微笑,把捆得大小不均、参差不齐的青沙蒿,一一举过头顶,晾在了显眼的高处——院墙的墙帽上头。犹如一道分水岭,那次之后,我们长大了,父亲和我们哥俩砍柴就各走各的,不再同行。
为了生火做饭,家家户户都要砍柴。老家农村的半大小子们不吃闲饭,砍柴背柴主要是我们的营生。记得村里和我这样大小的孩子,每至暑假,或放学后,不用大人吩咐就主动扛起镢头、皮绳去行柴。
一镢头一镢头把青沙蒿砍下来,一抱子一抱子地把柴踏好,然后整成柴捆,用绳子揽好系紧背回家。从夏砍到秋、从秋砍到冬、从冬砍到春,一天三顿饭,灶膛的血盆大口不知要吞下多少沙蒿。尽管不停地砍柴背柴,奶奶做饭省着用,冬季炕凉也舍不得多烧一把,家里的柴垛始终高不起来。
父亲不在身边的砍柴日子,尽管我们割破过手指,摔过跟头,挨过马蜂蜇,也曾被花蛇咬过,不止一次窘迫地背回一小捆沙蒿青柴,甚至跑了半天空手而归。但是,也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在所有劳动中,上排则湾东沙、西沙砍青柴无疑是最为快乐、最为自由的一种。漫山遍野地跑,渴了,捧口湖水,饿了,摘一样又一样的野果,累了,找处阴凉的地方歇会儿,在绿草、马兰、野花散发的香气之中,听听鸟语虫曲,心思常常像沙柳林飞着的麻雀,不经意飞得很高,走得很远。
大哥和我独自砍的青沙蒿晾干了,奶奶舍不得似的,不急着烧,全部攒着码在了过道显眼的一侧。奶奶的举动与做法,对于十几岁的大哥和我,究竟意味着什么,恐怕唯有奶奶一人清楚。
为了手头有几个零花钱,我们会在艰辛跋涉而又乐此不疲地把沙蒿柴背到公社驻地堵嘎湾寨子梁,卖给那些吃皇粮的公家人做引火柴。成年人一背沙蒿柴最多卖1.5元,小孩一背也就能卖5角。如果有人要买的话,我们会高高兴兴地帮买柴人送到家。但一般人家也舍不得掏钱买柴。当年大爷爷是供销社主任,住在公社南街,做饭需要沙蒿做引火柴,我大约每隔一个月,就要往大爷爷家送一背沙蒿柴。我真心愿意承担这一重任,半前晌出发,及至到了大爷爷家正好是中午时分。放下背上的沙蒿,我浑身汗如水洗。大爷爷留我吃饭,我绝不推辞,其实我就是奔这顿饭来的。
在大爷爷家吃饭是一件最幸福的事,饭菜都很实在,每次都能吃上猪肉烩酸菜,大米饭或馒头。大奶奶笑吟吟坐在旁边为我添菜加饭。因为饥饿,我囫囵吞枣就吃下三大碗,最让我后悔的是,由于吃得太快,竟忘记了饭菜的香味。大爷爷过日子特别仔细,能在他家吃上这么美味的饭菜委实不易。听父亲说,他家过年吃饺子的蘸料,所有人剩下的,都要收集在一个碗里,第二天接着吃。一次,我在他家吃饭,食碟蘸料里发现了鱼刺。洞悉真相的我眼泪就下来了。
过了几年,三弟也加入了砍柴的行列。那时爷爷背回的沙蒿柴垛在院墙南边,父亲背回的沙蒿柴垛在院墙北边,我们砍回的沙蒿青柴,迅速挤满了中间院墙的墙帽,那些堆在过道旁的干透的柴垛,一度超过了我们的身高,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于是,我们曾经幻想,要让柴垛把宅院合围起来,还要高过院墙、高出院子,让院外的人都能看得见。我们努力的目标,最终没有实现。秋后,一向很少夸我们的奶奶,望着我们晒得黝黑的皮肤,多次当着家人与外人的面夸奖我们兄弟三人。砍回的沙蒿青柴,差不多维持了全家两个季节的烧用。原来,我们砍回的沙蒿青柴,竟然一捆不落,全在奶奶的心里垛着。
接下来的几年,我们没让祖父、父亲再次伸手砍柴。不过,我们的“镢道”,依然无法超越干柴一样精瘦的祖父、烈风一般强干的父亲。我们发现,有时,我们哥三个费力砍回的沙蒿青柴,一大捆子,竟不顶父亲从外边顺手捎回的一小捆子。同为青柴,柴质是不同的,有的软不禁烧,有的硬且耐燃。即使同一种青柴父亲砍与我们砍,效果也有差异。父亲曾经讲过,只有恰当掌握分寸与要领,握紧镢把,探深镢头儿,才能够砍下柴的精华之处,否则,随便一撸,最后撸到的只能是一手绿汁、一把不禁烧的柴梢子。
生产责任制后,排则湾村家家户户饲养了驴、骡,由人背柴变成了由驴、骡驮柴。后来又有了勒勒车,饲养了牛、马,由驴、骡驮柴变成了牛、马拉柴。农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异常轻松起来。又过几年,故乡一辈子当牛做马的农民才真正“扬眉吐气”(指的是鄂尔多斯地区的四大产业,分别是羊绒、煤炭、稀土和天然气)起来。虽然那不是一个美好的时代,但给我留下了极其丰润难忘的记忆。回首曾经的峥嵘岁月,我们的生活总会经历一些磨炼,总会品尝一些变迁,总会纠缠一些恩怨,总会体味一些心酸……当我们饱经了岁月的磨砺,世事的沧桑,人间的冷暖,便对生命有了深刻的感悟。
父亲与马
父亲的一生与马有缘,童年时骑马放羊,青年时赶马驾车,中年后养马种地。父亲像马,马像父亲,我的这种感觉是真真切切的。
父亲与马几乎是形影不离,就差没和马一起站着睡觉了(马站着睡觉继承了野马的生活习性)。即使在天寒地冻的季节,父亲都要摸黑穿上大皮袄,起夜好几次,为马添草加料,去照应,去关爱,那种亲近劲儿我都有些无法理解。每年的清明前,天刚露出鱼肚白,父亲就和他的大骟马出门了,要到排则湾平地犁田。面对二里多地远的犁距,大骟马连一眼都没瞅,拉起犁杖就走。没多一会儿,它的身上就有汗珠滚落,绳套在漂亮的毛发上也勒出了深深印痕。它没停步,还是拱头向前,默默无语,也许它只知道自己是马,这是它应该去做的。父亲的衣裤早就被露水浸湿了,赤裸的小腿还沾满了泥土,浑身湿漉漉的沉重涩腻。甩手擦几把汗水,脸上也尽是泥道道了。他很有奔头地在又窄又深的犁沟里跟着大骟马来回犁地,没有话,无奢望,这一辈子也没有怨言和牢骚,总觉得庄户人就应该跟土地打交道,脸朝黄土背朝天,苦累艰辛是天经地义的事。无歇无休止地春种秋收、夏积冬囤,奉献热血、汗水乃至眼泪,这自然是父亲追求的一种境界。
在纳林河肥沃的土地上,绿油油的豆麦间,父亲前面走,马在后边跟,和谐作伴,又何其相似。
春种农忙季节,农家为了节约吃饭时间,一般中午是不回家吃饭的,就在田间地头扒拉几口垫垫饥。记得小时候我去田头送饭送茶,父亲亲昵地拍拍我的脑袋,嘿嘿一笑,就又对我念叨起他的养马经来:“马的饮食起居一定要有规律,马虽然个头大,但跟咱家狗呀猫呀一样,需要悉心呵护。马喜喝水,跟喂干草一样,水也要管够,直到它不想喝为止。”于是父亲在中午吃饭的间隙,也要牵着马散步似的走到纳林河边去饮水。马喝水讲究干净,泥汤般的脏水从来不沾一滴。马吃草料是狼吞虎咽的,可夹杂在草丛里的醉马草它却能凭舌头感觉出来,而不是靠眼睛认出来。马的视觉比较差(色盲),但夜间可比人的眼睛尖,父亲说,夜间骑马时马常常打“响鼻”,表示它先发现了夜游的动物或异物,用“响鼻”予以警示。父亲还说,马要亲昵,或高兴了,或见了同伴也会打响鼻。那边有一片鲜嫩的草,绿茵茵的,张春尼玛家的白马正啃吃着。我家小骟马不停地打着响鼻,咴儿咴儿叫了两声,父亲就什么都明白了,他把缰绳盘起来,一拍马背:“去吧!”小骟马飞奔而去,一边撒欢吃草,一边与白马耳鬓厮磨地亲热。马有情感,马也是喜欢有伴的。这时父亲下意识地望望十里梁上的那座孤坟,我知道他又想起我的母亲了。我说七月十五我去给母亲烧纸,他分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抓起两根柳梢棍当筷子开始吃饭。父亲吃什么都香,厚厚的嘴唇直响动,他在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享受属于自己的生命。
那个时候我总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父亲最懂得马了。马抛前蹄,他说它要发威了;马轻叫,他说它高兴了;马狂嘶,他说它急眼了;马转圈,他说它有急事;马抖毛,他说它要打滚;马耳双立,他说它要恼了;马挠痒,他说它要洗澡;马啃槽,他说它饿了;马甩尾,他说它不愿意了……父亲和马在一起,和谐和睦,平等而又自由,共同活着,相互伴随着,让人产生诸多怀想。
骡子和驴比较温顺,不易生病,不费草料,也好饲养。但马儿有个最大的毛病就是肚鼓。马肚鼓的时候满地打滚发不出声音,太难受了,肚子又大又紧又胀,感觉快要炸了。肚鼓的马十有八九难逃毙命一劫。这与马的生理结构有一定的关系。马是一种吃夜草的动物,白天很少进食。它的胃很小,只有晚上才不停地进食促进胃肠道消化。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牛肚子,马板肠”。意思是说牛的胃大、马的肠大。马有一个后肠发酵区,并在盲肠和结肠中有大量的纤维分解菌群。在马的后肠中,可以合成维生素B和挥发性脂肪酸。如果马的后肠发酵不畅,就会肚鼓。与同具有前肠发酵区的反刍动物牛相比,马要吃比较精细的干草为饲料。而牛即使没有铡碎的麦草、稻草、糜草、乱草、霉草扔进圈里也会自然消化。马就不同了,干草的选择要外观上没有霉变、灰尘,还要有芬芳清香的味道。干草可以刺激马内脏发育,还可以起到御寒作用。记得每周给马铡干草时父亲总要铡成小半寸,一抱干草最少下铡50余次。一般情况下父亲入草,我们铡草,每下铡一次,铡刀与铡床的结合处就会发出很响的震动,一天铡下来就会手心起泡、虎口震裂,特别是脑仁震得生疼,晚上睡一觉第二天才能缓减过来。对于农马或走马,清晨适当贴料是很有必要的,所以父亲每年都要种二亩豌豆给马备用贴料。
在三九寒冷的季节,最不能让父亲忍心的是困马。困马犹如道家养生中的辟谷。辟谷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的仙人行径。困马是“不食夜草,让马露宿在空旷的草原上,迎寒风、斗霜雪,并用缰绳在拴马桩上将马头吊起来,以免马儿挣断缰绳逃避”。父亲说,困马能起到驱病、耐力、减肥等作用。还要根据马的不同精神,困马时间可为三天,五天,七天不等。故乡养马人都知道有这样一句话道出了困马的残忍:“困马要有杀儿之心。”确实有这样的感触。小时候常听到被困之马在寒冷饥寒中哀嚎的嘶鸣声,这样的嘶鸣不但让人无法安睡,还会使人心胆俱裂,致使怜悯轸恤之心油然而生。我半夜每每被马嚎叫的哀鸣惊醒,总是看见父亲犹犹豫豫中把穿上的衣服脱下、脱下的衣服再穿起,有时候父亲会披上皮袄在脚地里不住地熏烟,彷徨,徘徊,流泪,抹泪……
天刚放亮,父亲终于盼到难熬的困马结束,就猴急急解开缰绳慢跑遛马,直到遛到马出汗为止刚好收缰。这时候父亲会上前去,轻轻拍拍马儿的脖子,手掌盖在鬃毛上,靠在马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通,旁人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也看不到他手上的小动作有什么稀奇的,使受困挨冻一晚的马儿终于安静下来,对着父亲哼哼唧唧了一通,低低嘶叫了一声,表示了和解与理解。父亲还特意告知我们,困马期间不能骑乘也不能劳作,要保证马的饮水量。每次马喝水的时候父亲都会打着口哨,催马喝水,直到它不喝为止。父亲还说,当马脱水严重时,马并不表现口渴,不要认为马不喝就代表它不需要水……待马喝完水,父亲才将被困之马牵回马棚,按量贴豌豆,再加少许干草,挨到晚上继续困马。
当马劳作完或是长途跋涉后,也要遛马。但这时候的遛马与困马时的遛马又有区别。困马后的遛马是要马儿出汗,劳作后的遛马是让马儿干汗。父亲会选择把马牵到柔软舒服的沙地坐下,让马在沙地打滚,用沙子擦干身上的汗。然后让马儿信步由缰慢悠悠散步,如同人刚跑完长跑需要慢走休息一样,马儿亦是如此。遛马的时候是父亲与马儿增进感情的好时机。父亲打着口哨让马儿由着性子围绕着他转圈子,这时候马是放松的,父亲也是放松的,父亲和马都从刚才紧张的情绪中“跳”出来。抑或是和马说说马语,聊聊天,和他商量商量明天要做的事,父亲始终相信,它肯定能听懂呢!
马儿闲暇的时候,父亲会经常牵出去活动,定期驱虫、修蹄、打掌、抠蹄、刷毛等等。驱虫比较简单,就是提起马鼻子把打虫药从马嘴灌进去就好了。父亲为马修蹄,就像人剪指甲一样,把多余的部分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刀具修掉,防止马蹄劈裂。如果马匹要走长路或地面比较坚硬的路面,就得给马打掌,亦像人穿跑鞋一样。我见过好多骑马人给马打掌的时候,工具很简陋,最后四个蹄子三个能钉出血,看后让人心疼。父亲则不会让马遭这样的罪。父亲给马抠蹄的时候,更像人清理指甲里的污垢一样。父亲触摸到马蹄,它会自然地抬起蹄儿,抠出蹄内凹处的脏物,以防细菌滋生。特别是冬天,地面易结冰,马儿最易产生脚底瘀伤,因此父亲会使用马靴或是在马蹄铁内加入衬垫避免马蹄内的积雪对马蹄的损伤。然后为马戴好笼头,把它拴在拴马桩前就可以开始刷毛了。给马刷毛其实极像人理发。父亲先用自制的刷子梳理浮毛,再用硬毛刷按顺序刷干净,随后将马的鬃毛剪短剪平,有时候还会给马的刘海编上几缕小辫子。最后打理马尾,先用梳子把马尾梳直梳顺,再用剪子将马尾梢剪平。父亲最喜欢在马尾的中间用红布条扎一个小蝴蝶结,颇像未嫁的姑娘在麻花大辫上扎红头绳一样。父亲养的马总是浑身肌肉圆润,毛发光亮,很有精气神。回味父亲骑乘一匹干净、精致、威猛的马出行,他和马的心情一定都会美美的!
人和马是一样的,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马像父亲,父亲像马。马性大,刚烈。可马终究刚烈不过父亲。
二爷家买回一匹二岁生马条子,见人就尥蹶子,大人小孩都近不了身,为此请父亲驯服。父亲先是解开马缰,用右手循序渐进地轻抚着马的鬃毛、脖子、脊背,待马安静下来,腾出左手刚想给生马蛋子上绊,这马又开始尥蹶子。父亲耐心地等待马慢慢平静下来,只见他嘴里念着我们听不懂的马语,马似乎有一丝乖顺,就在马乖顺的瞬间,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手分别攥住了生马蛋子的两个耳朵,乘势将马脖子往怀里拧,父亲把浑身力气都凝聚在双手上,马在不停地转圈子坚持着,一圈,二圈,三圈,马便不情愿地向右倒地,父亲就这样把这匹桀骜不驯的马摔倒了,且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马脖子上,双手攥着马耳并不松手;马呢,四腿不停地尥着蹶子,抛扬起来的沙尘极像春天里的旱魃(鬼圈风)。等马尥累了,四腿不抛了,父亲才松开双手,马打了个滚儿,站立起来,只见那马耷拉着脑袋,归顺地嗅父亲的脚梁面,且四腿及浑身不停地颤抖,它的虚汗盗汗聚集成豆大的珠子顺着尖毛扑簌簌地掉落下来。这预示着马完全被父亲驯服了,父亲让它走,马不敢停留,父亲让它停留,马不敢前行。
令我佩服的是父亲深谙马的两个最致命的弱点:首先,马耳最脆弱,更护耳朵。如果人抓住了马耳,马就等于被驯服了一半;其次,马的脖子最软,它都不如驴的脖颈硬。只要马的脖颈弯曲了,它必然倒地。但说来容易做却难,只有勇猛顽强的男人才能驯服生马蛋子。我们村里好多烈马都是父亲驯服的。那时,我感到父亲是最力大如牛的男人,最勇敢威猛的男人,也是最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为此,我很自豪。
每年七月农闲时间,是父亲做缰绳、鞍韂、马绊、笼头、马鞭、马镫、充子、结板、后绊、肚带、套绳的季节。先得熟皮,将泡软的牛皮置入青稞、米糠发酵的大盆里,早、中、晚各翻调一次,大约一周左右即可出盆,出盆后的牛皮铺在平整的沙滩上自然阴干,然后用铲刀铲除浮皮后即可破皮走刀。我和大哥一边一个绷紧立起的牛皮,用力均衡有度,不能有丝毫的麻痹。父亲负责走刀,走刀是个非常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它能显示一个人的刀功。父亲用的刀应该是吹毛立断,父亲走的线应该是水银直线,父亲割下的皮条应该是均匀有度、有宽有窄、有长有短,父亲制出的皮具应该是美观工巧、经久耐用……
马通人性,对主人特别忠诚。南北朝时有个叫王行思的人,养了一匹马,有一次出门过河,王行思就叫船夫先把马渡过河再来接自己。谁知道等到王行思过河时,刮起了大风,把船掀翻了。站在岸上的马看见主人遇险,立即冲进浪涛之间,奋力救起了不识水性的王行思。像马舍身救主人这样的故事也在父亲的身上发生过。有一年还没到立秋,就没完没了地下起连阴雨,天不放晴,大河小河涨水了,我家龙眼湾旁边的那块洼地被淹了。有马一样性格的父亲,刚烈勇敢,坚毅顽强,在任何困难面前都不低头、不退缩、不屈服。父亲了解自己,只想苦干着、奋斗着,在他的那条路上。他挖沟开渠,日夜排水,又把倒伏的玉米一棵一棵地扶起来,终于战胜了洪灾。然而,父亲累倒了,昏迷在地头上,是枣红马把他拖回家的。在泥泞的小道上,枣红马的右眼被树枝剐伤了,眼角血淋淋的。父亲好了的时候,枣红马的右眼瞎了,叫人心疼。父亲说,马是要强的,眼睛一旦有外伤,再加上急火攻心,就容易失明。我们村里就有好几匹瞎马,可它们照样劳作干活,一直到死去。父亲含着眼泪给枣红马梳毛挠痒痒,它便轻轻地舐着父亲的脚背……
小时候父亲给我们讲古朝最多的就是项羽与乌骓的故事。不难想象,父亲一直寻找着他心目中的“乌骓”。我们家养过好几匹马,从大骟马到小骟马,从枣红马到黄骠马。黄骠马是父亲饲养的最后一匹马,父亲在它身上花的心血更多。无疑,黄骠马就是父亲的乌骓。黄骠马在马条子的时候,父亲就每天下午在设成马障的圈子里进行走马训练,黄骠马在父亲的悉心调教下,由一匹无拘无束、随意撒野的奔马转变成体态端庄、碎步前行、闻名草原的走马。上个世纪80年代,一匹好的走马比当今的顶级豪车都精贵。难能可贵的是,黄骠马套上犁杖、车辕就是任劳任怨、艰辛劳作、早出晚归的农马;披上鞍韂、行头就是仪表高贵、气宇轩昂、步态典雅的走马。马如父亲,黄骠马一生可贱可贵、可进可退;父亲如马,父亲一生能卑能尊、能屈能伸。父亲与马,因为心无所恃,所以随遇而安。
这年冬天,父亲牵着他的黄骠马在新地台修地造田、土壤改良、砍柴积粪,整整干了一个冬天。马膘掉了不少,铁马掌磨成了薄纸片,都不堪重负了;人瘦了一圈,父亲手上的老茧磨成了钢锉,都攥不住拳头了。而他很高兴,说以后可以旱涝保收了,年年都会有好收成的。父亲骑上他的黄骠马,绕着这块地跑了一圈又一圈,像打了一场大胜仗凯旋的将军。
父亲实实在在地忙碌苦斗着,不顾一切,不留余地,活得越来越像他的黄骠马了。
夜幕降临,风轻轻,草淡淡,月亮泼下了几瓢银辉。我跟父亲去放夜马,果然是那句老话:“马不吃夜草不肥”。我问父亲人好还是马好?父亲说人好多方面不如马。马不记仇,你打了它以后,它还跟你好,仍然听你的话。人有偷懒的时候,马不论何时何地何种情况,都是拼尽全力的,哪怕是拖着病身子。咀嚼父亲的这些话,我懂得了许多生命和人生的道理。
黄骠马每年春天干完农活后就放野草原了,到秋天的时候才去草原寻找它回家。第一年放野草原,大哥、三弟都去草原寻找它,可黄骠马远远看见大哥、三弟就扭头跑开了。看来人和动物一样,要靠感情维系。没办法,只好父亲去寻找。当黄骠马在茫茫的草原上远远望见父亲的那一刹那,便朝天咴咴长鸣,昂首扬尾、奋蹄飞奔地向父亲疾驰过来,还不停地打着响鼻向父亲招呼着,乖顺地戴上笼头,披上鞍韂,不用父亲指领便找到了回家的路。人说老马识途,父亲说黄骠马认他。
又一个寒冬来了,父亲套上车去拉胶泥,为第二年开春盖房子准备扣坯原料。那时天下着小雪,北方冷得连地都冻出了裂缝。黄骠马不小心踩进了地裂子,父亲立刻勒住马,不让它动弹,怕崴断了它的腿。父亲拿来打炮眼的钢钎,一块又一块地撬开冻土,才把马腿拔出来。他深情地抚摸着马头说:“老伙计,咱们都老了,不中用了!”这时我分明看见父亲和马的眼角都闪动着泪花。
父亲一辈子生活在乌审旗,一辈子喜欢养马,而从来没有养过骡子和驴。这是为什么呢?其实说起来骡子、驴在草原上生活也是有着很大的优势的,它们性格温驯,不易生病,适应环境能力强等。父亲不愿养骡子和驴不是因为它们不好,而是因为父亲认为马太好。父亲选择养马也是有着很多原因的,第一个原因就是父亲喜欢马的性格,急性,刚烈,反应灵敏、迅疾,能赶上急景。第二个原因是马的聪明,马的超强的记忆能力和灵活性使得骡子和驴完不成的任务都降低了难度。第三个原因是马的耐劳、坚韧,极适合在故乡的沙漠、草原骑乘或驮运。第四个原因,父亲与马相依为命的生活实例告诉我们:马通人性且忠诚。第五,马很看重亲情。即使家族成员很多,时隔多年后它们也能认出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并且一直保持着良好的血缘关系。第六,马体形秀丽,毛色亮滑、威武高大,比牛、驴、骡、骆驼等家畜的历史地位要高出一大截。父亲喜欢骑着高头大马赶交流,逛集市。可能是因为父亲喜欢看秦腔的缘故,戏里的主帅骑在马背上比较有威严,还能够震慑敌人。第七,马高贵,纯洁。父亲说,马唯一不同于其他动物的是,它不与近亲交配,这一点要比万物之灵的人类不知要高贵、纯洁多少倍。马还特爱干净,不喝脏水,不吃腐烂的草,这些都能看得出马这种动物的高尚品格。第八,马还是贵族动物。马在古代是权势与财富的象征,它经常陪伴在达官贵人左右。古代的种种传说给马这种动物笼罩上了一层神圣的色彩,父亲就常说马是龙的化身……
1997年腊月,父亲赶集发生车祸造成双腿残疾,威猛勇武无比的父亲再也不能驯服烈马了,他变成了一个走路摇摇摆摆的小老头。但黄骠马并没有嫌弃父亲,见了父亲总是走过来迈着它的小碎步嗅父亲的手背表示亲昵。它每次都是乖顺驾辕拉着父亲问医抓药,走亲戚,赶庙会,黄骠马成了父亲的另一双腿。几年后,黄骠马老死了,大哥和我把它完整地深埋了,这是父亲的愿望。多年后,父亲也老瞌了,父亲和马带走了痛苦,也带来了平静。我相信父亲与他的那些马儿一起到另一个世界继续和睦相处,相生相惜。
父亲与马,都在我的怀念中,总是在梦里相见。
原载《武汉文学》纸刊2020第1期;《武汉文学》公众号总第44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