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魏明伦的“小”文章——《魏明伦楹联》序
廖全京
对联者,俗称对子,雅谓楹联。南朝以降,承古代悬桃符之习俗,至明以写对联迎新春为时尚。平民贵胄、乡镇市井,影响所及,蔚然成风。也许正因为它相当普及,几近全民皆知,写对联被看作雕虫小技,壮夫不为。殊不知,中华民族的生存方式,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中国人的超凡智慧,乃至中国人的心灵历史,正存乎其中。这让我想起了吕洞宾一首七律中的颔联:“一粒粟中藏世界,二升铛内煮山川。”(《金丹诗诀》)把它借来做中华楹联史之概观,庶几近之。
就对联本身而言,它仍然是文章。因其体量甚微,不妨称为小文章。在古人眼里,文章分两类,一为散文,一为韵文。对联乃韵文之一种,它是从近体诗中分化出来的。钱锺书先生有言:“诗者,文之一体。”(《谈艺录》)可见,对联虽小,仍然当与曹丕心目中那些事关大业、盛事的文章等量齐观。就魏明伦所撰对联而言,简单称其为小文章,又妥又不妥。魏联固小,有容乃大。此之“容”者,兼含二意:或曰对联之容量,亦云对联之容貌。我之所以要在小字上加一引号,盖因魏联作为文学小品,确系文化结晶,堪称小文章,大手笔——小文章有大文章的精神容量,小文章有大文章的整体美感,实在是又小又不小。这里,仅就魏联之特色说点浅见。
魏明伦撰写对联的过程,概括起来就是四个字:苦吟深思。这里面包含着两个有紧密联系的词。为行文方便,暂且分而论之。
先说深思。作为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无论著书立说,还是为文赋诗,关键在态度,命脉在认知。魏明伦一生以戏为命,以写戏为生,撰写对联的时候并不太多。因为不多,他更加珍视,更为审慎,越发认真。这种态度是与他对楹联的认知分不开的。毫无疑问,他始终认对联为文章。在他心中,写对联是以诗为文,也是以文为诗,诗文一体,是为至尊。基于这种观念,他每制一联,在动笔之前必全神贯注,深思熟虑,力求未来之联准确、精致、深邃、传神。无可讳言,在楹联界,炫奇弄怪、故作高深、局囿于陋习、沉迷于琐细,此类现象虽系个别,但确实存在。魏明伦对此有清醒的认知,时时提醒自己千万不要陷入文字游戏的泥潭而不能自拔。他的这种态度与认知,便凝结成了两个字:深思。深思,是一种信念支撑下的行为,是一番认真抉择后的结果。试读本集中的《题魏氏宗祠》一联:
一姓长繁不简;
孤山有魏成巍。
从中可以找到关于何为魏明伦之深思的部分答案。为本姓家族的祠堂撰写楹联,实乃郑重之举。此举可以视为魏明伦撰写所有对联过程中之心态和姿态的代表。经过反复考虑,他决定让这副楹联以充满智慧的传统谜语联的形式呈现在世人面前。他之所以欲如此属文,乃意在兼取谜语之含蓄与机趣,以强化寓庄于谐、周流通达的效果。此番围绕“魏”姓的聪颖之思,由谜面呼应谜底,用组合巧构汉字,以透彻解析简单。联曰:“一姓长繁不简;孤山有魏成巍。”寥寥十二字,概括了《魏氏族谱》千言万语。试问,若无展纸之先的深长之思、周密之虑,何来章成之后的繁简之对、魏巍之变?再看这副题为《敬赠辽宁省糖尿病治疗中心》的对联:
古时司马,奈何卧病长安,无情消渴夭才子;现代华佗,假定悬壶西汉,短命相如成寿星。
一次难忘的经历让魏明伦将一家北方的医院铭记在心。强烈的创作冲动下,他并未匆促动笔。谋篇良久,最终决定放弃惯常的写实路径,而将思维拓展,让想象张开双翼。他觉得非如此不能充分而生动地抒发自己对医者仁心的感念与崇敬。构思既久,其发必速,转瞬之间,灵光乍现,一个超凡的奇思妙想翩然而至:古蜀文士司马相如当年患了消渴症(即糖尿病),正当他呻吟于卧榻之上,挣扎在死亡边缘时,辽宁省糖尿病治疗中心的冯院长率领一群医护人员,乘着复兴号时空动车,迅速穿越到西汉时的四川境内,出现在这位蜀中名士的病床前,于是,“短命相如成寿星”!这副为人称道的佳联,看似偶然得之,其实仍然是魏明伦深思的产物。韩退之所谓“行成于思毁于随”(《进学解》),良有以也。
我想着重说说苦吟。“苦吟成联”,魏明伦此话绝非虚语,这是他打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既沉重又轻松的辛劳之声。这沉重,是轻松之中的沉重;这轻松,是沉重之后的轻松。验之以他写作对联的艺术实践,你就会慨然叹曰:苦吟成联,诚哉斯言!一个“苦”字,体现在工夫上,也体现在技法上。魏明伦天赋异秉,才气逼人,自不待言。可贵之处在于他从不因此而在写作上有丝毫骄矜倦怠,反而愈发勤奋,加倍刻苦。写戏曲如此,写杂文如此,写碑文如此,写对联亦复如此。具体到对联撰写的过程中,这种几近严酷的孜孜以求,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重声律,其一也。在某种意义上,对联的声律是它作为近体诗衍生物的形式之一部分,而且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不宜将对联的内容与形式割裂开来加以把握。与其他任何一种艺术样式相同,对联也是从形式里去提升的艺术。它的形式完全是与内容融合在一起的,这是对联艺术存在的根本。由是观之,可以说对联的声律是它的内容与形式融合的体现,是对联的根本。魏明伦撰联首重声律,可谓抓住了根本。行文至此,不免多说几句。要论对联中的声律与近体诗的关系,还要数林黛玉说得又通俗又准确。《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香菱请教林黛玉如何作诗,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这里,曹雪芹借黛玉之口,不仅道出了对联与近体诗的关系,而且点明了对联声律的关键:平仄与对仗。我理解,这是对联声律的基本规则,也是对联作为韵文之一种的美学原则,即寓变化于整齐。朱光潜先生曾经指出:“诗的声律好处之一,就是给你一个整齐的东西做基础,可以让你去变化。”(《诗论·诗的声律本身的价值》)这种整齐与变化的审美关系,具体落实到对联的写作中,基本上就是要求一句之内,平仄相间;两句之间,平仄相对;上下联(出句与对句)之间,不仅要求对仗,而且必须意义相关。
这与律诗中对颔联和颈联的要求是一样的。依此规则拟联,方可达到音节、声韵、节奏、词性、色彩等诸因素的对立统一,从而实现内在的和谐,一种起伏跌宕、错落有致的和谐。美是和谐,这正是对联写作的总体目标和最佳境界。长年推敲戏文、斟酌骈体的魏明伦可谓深谙此中三昧,感受良多。他的一些有代表性的楹联,便是这些感受的有意味的印证。比如《尖山楹联》:
尖字小含大,山不高而幽雅,水不深而澄清,远望浮华世界,风卷赤潮,雾催酸雨,还剩下几方净土;
龙形卧欲飞,竹有灵则婆娑,水有情则荡漾,漫游平静溪流,人增瑞气,天造氧吧,幸保存十里桃源。
尖山风景区森林茂密,有山有湖,在现代化程度高、工业污染严重的喧嚣市区附近,它无疑是一块生态环境良好的绿色宝地。魏明伦的上、下联便紧扣上述强烈反差,将字、词、句按照平仄、对仗铺展开来,既严守法度,平稳工整,又流转圆美,机巧玲珑。又如《赠军医何天佐中将》,围绕何天佐撰就的这副对联,上联以“大”字为核心出句,下联用“中”字做枢纽对句,这两个字在楹联中灵活而准确地跃动,将何医生的单位、身份、业绩等简洁而巧妙地交代出来。其间的平仄、对仗无一不中规中矩,又不给人丝毫拘谨、板滞的感觉。短联置一字殊为不易,长联定一副尤见功力。魏明伦的几副长联给人留下深刻印象。20世纪初,他先后拟就《老戏迷自费出书》《东方广场风情长联》,在四川楹联史上留下一段佳话。前者记载并讴歌了现代川剧史上的一段佳话。新千年帏幕拉开之际,一本由三位川剧界的铁杆戏迷、行内专家绘画并配文的《观图说戏》问世。此书内容丰富,形式生动,在业界大获好评。让人特别感动的是,这三位老戏迷均系收入微薄的知识分子,为了心爱的川剧,在追逐金钱的世风中,痴心不改,节衣缩食,夙夜笔耕,自费出书。见此情状,自幼献身川剧事业的魏明伦铭感五内,苦吟成联,为同侪作序。
电脑王朝,荧屏世界,取代戏曲鼎盛春秋。无数红男绿女,疏远梨园,怎知道唐三千,宋八百,生旦净末丑。潮流所趋,且随他潇潇洒洒玩时髦,追的是青春偶像,迷的是碧草球场,疯的是金牛股市。狂狂狂,彩票狂今宵彩梦。
茶馆流年,家庭生活,迎来麻将振兴岁月。几个皓首白丁,懒修方城,偏牢记快二流,慢一字,昆高胡弹灯。初心不改,亏得你认认真真爬格子,写出了锦绣文章,绘出了霓虹脸谱,赔出了夕照工资。恋恋恋,黄昏恋昨日黄花。
二百字里,上联状写当日之世风,概括为一个“狂”字;下联描绘三人之执着,提炼出一个“恋”字。对比鲜明,有深意存焉。细细品来,出句与对句,各自谨遵平仄声律规定,分别注重词性、色彩对仗;既工整平稳,又婉转峭拔,实属长联之佳篇。综观魏氏诸联,无一不将声律视作关键环节,“寻声律而定墨”(《文心雕龙·神思》),此之谓也。
重情性,其二也。将情与性并列且置于诗论的重要地位,见于宋人严羽的著述中。他曾经明确提出:“诗者,吟咏情性也。”(《沧浪诗话·诗辨》)情性,即人情、人性。合上魏明伦的楹联集,我恍惚见到面前站立着一位情感浓烈、个性鲜明、浑身上下充满人情味的和蔼老人。此刻他正笑眯眯地望着我,空气里流动着温润的晚霞之辉光,如此氛围让我感动,让我陶醉。这种暖色调的光是从那些缅怀、哀挽至爱亲朋的对联中淌出来的,如《挽表姐夫川剧作曲家何绍成》《挽谢平安》等。这股贴心贴肺的热浪,同时奔涌在《悼许倩云长联》《送任庭芳》等对联中。仁者兼济天下,老者广结善缘,此乃魏明伦之心志。他的许多对联,恰是践行此番心志的生动记录。对联是连心锁,对联是彩虹桥。文坛老友、艺苑新秀,无比珍惜魏明伦所赠连心锁;川菜名厨、科技精英,欣然结伴魏明伦跨上彩虹桥。对联传递深情,海内传为佳话。诸联之中,尤其撞击人心的,我以为是他为自己的宠儿宠女——乖犬乖猫所撰的三副墓园短联。生性良善的魏明伦将他的爱倾注到了小动物的身上。他视这些生灵为自己有情的朋友,与它们心灵相通,为它们养老送终。在与它们的交流中,深深为它们通人性所感动;反观人类,“笑有势簪缨,不如犬韧性痴情”。这墓园三联告诉我们:人类与自然的和谐是非常必要和重要的。正如一位哲人说的:“与自然和谐的生命才有尊严。”魏明伦的情性,既有柔情似水的一面,更有烈性如火的一面。关注现实,反思历史,臧否善恶,月旦人物,无不浊泾清渭,溢于言表。这方面,《悼杂文大家何满子》堪称血性之作:
胸中有鲁迅,评文学前途,果真似雾?泉下会胡风,叹人生往事,并不如烟。
魏明伦与何满子,皆系杂文大家,实为同一战壕的战友。情系文坛新旧事,心仪鲁胡斗士风,直言不尽意,真情难自控,令后来诸君情动于中而深长思之。实践证明,魏明伦通过重声律的技法路径,实现了对联写作的内部和谐,又经由重情性的精神路径,实现了对联写作的外部和谐。二者相辅相成。外部和谐是内部和谐的条件和基础,内部和谐乃外部和谐之升华与结晶。至此,魏明伦在文化的大和谐中成为和谐之美的创造者。
重哲理,其三也。本文开头就提到,在魏明伦的对联创作过程中,深思与苦吟是不可分的。在深思中苦吟,在苦吟中深思,深思引领、推动苦吟,苦吟一直在反复掂量、审视深思的结果。正是在这样一种艰难的甚至痛苦的过程中,魏明伦的不少对联在立意上提升到了哲理层面。所谓哲理,并不玄奥,无非对万物的观察有所得,对人生的体验有所悟,即古人所说的格物致知。或者说,哲理就是关于自然与人类的形上之思,一种理性的潮汐。魏明伦经历人世,出入戏文,凡数十年矣。俗语曰: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无论是作为编剧浸淫其间,还是作为演员体验其里,魏明伦皆倾情投入,真诚对待。他遭逢逆境与顺境,领会挫折和沧桑,读人阅世,感慨良多。他把这些感慨细细咀嚼,深思之,苦吟之,便有了《半边街联》《咏火锅长联》等醒世佳作与《挽白桦》《祭陈荣贤弟》等警示名联。其中颇具代表性的,要数这副《半边街联》:
红楼梦失尾,维纳斯断臂,残缺华章休妄补;十字口不奇,半边街独秀,盈虚哲理莫求全。
老成都有条半边桥街,街名由来已不可考。“半边”二字却引发了魏明伦的联想和深思。思接千载的结果是魏明伦由半边桥街道飞到了古希腊城邦,从川剧台口跳到了黄叶村头。这时他猛然顿悟,维纳斯与《红楼梦》都是曼妙在于残缺,深奥在于残缺,此乃艺术之真谛。至此,魏明伦思考的步履并未停顿下来。他透过艺术的残缺,看到了万物的盈虚,自然而然地吟出了下联的后面七个字:“盈虚哲理莫求全。”这正合了老子所言“大成若缺”“大盈若冲”(《道德经》第四十五章)。最圆满的好似残缺,最充实的好似空虚。为人行事,亦当若此。
魏明伦的对联写作能够脱颖而出并渐入佳境,有它文化环境上的历史原因。渊源所自,可上溯到五代时期的后蜀。当时社会相对繁荣,文苑颇有生气。恰逢诗歌开始向格律化方向发展,四言诗式微,永明体初兴,对联样式呼之欲出。后蜀主孟昶雅好诗文,思维敏捷。得风气之先,他写出了中国文化史上第一副对联:“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参见《宋史·蜀世家》)从此,撰联属对之风在四川绵延不绝。唐人薛涛的“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清人赵藩的“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先后成为华夏楹联史上的千古绝唱。毫无疑问,魏明伦是掉在对联窝子里了。
众所周知,在楹联领域出手不凡的魏明伦是编剧出身。尽管一年一戏,一戏一招,他依然意犹未尽,继而抛出杂文,再而琢磨碑文。孰料其情难遏,其思不竭,其势未止。于是乎,他又从思想武库里选出了对联这件兵器。仔细想来,转换之中,魏明伦并未告别戏曲,他始终离戏不远,他骨子里一直是戏曲编剧。谓予不信,请再读读他的杂文、碑文,尤其是他的对联。如果说他写杂文侧重在磨砺、强化自己对现实和历史的观察力、思考力、表现力,那么撰写对联则主要是为了更熟练地按戏曲的要求,循调依韵,遣词造句,更亲切地获得既古朴又通俗的汉语韵文的诗化语感。综观史籍,此类戏曲作家兼工对联的事例,不乏记载。钱锺书先生曾经转述关于明代戏曲作家徐渭与对联的逸事:“徐渭评戏曲用故事、做对子,不明不快,如‘锦糊灯笼、玉镶刀口’……”(《管锥编》第1420页)清代戏曲作家李渔也是对联高手,他不仅爱作对联,而且为了便于人们在学写对联时牢记韵律,还专门编写了一本《笠翁对韵》。许多古代戏曲作家都对楹联写作有浓厚兴趣,因为这与他们的戏曲创作密切相关。
从另一个角度看去,魏明伦这种四项并举、四线贯通、四花齐放的状态,正是他才气四溢、创造力爆发的表征。我把这种状态和表征称为“魏明伦现象”。应当特别强调的是,这种四面出击的“魏明伦现象”,充分体现出了有良知的中国当代文化人那种视旧制如寇仇,说大人则藐之的风骨与清气。它漫溢在魏明伦的剧作、杂文、碑文里,同样流荡在魏明伦的楹联中。就思维方式而言,魏明伦是一位具有现代批判意识的才子型文人、学者型作家。他的锐气、胆识、坚忍、执着,皆缘于这种与生俱来的逆向思维方式。哲学家、思想史家福柯曾经提出,“批判的第一定义:不被过度治理的艺术”(参见《什么是批判》)。这也许正是历史上那些从不臣服于任何权威的思想者的心声。毫无疑问,魏明伦是以那些人为榜样的。有联为证:
靠攻心,则宽严俱诈,从古驭民依旧制;拒洗脑,即德赛俱佳,后来治国要新思。
此联仿传统制联的修正法,将上文提到的武侯祠名联易字改意,旧联新翻,发人深省。此乃“魏明伦现象”之神髓。我深信,在中国文化史长河中,“魏明伦现象”是一朵罕见的、耐人寻味、值得深入研究的浪花。
毋庸讳言,本书并未囊括魏明伦楹联全貌,尚有遗珠。据我所知,魏兄最精彩的对联,由于锋芒太锐,不合时宜,作者“知趣”,忍痛割爱。
罢了,结尾还是沿用魏兄的警句:
残缺华章休妄补,
盈虚哲理莫求全。
2022年8月18日 酷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