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尾鱼 逝
1.
我不惧怕死亡，我期待着它的到来。
但我讨厌看到他人的死亡，更确切地说，我厌恶看到他们惧怕死亡的样子。
2.
我并没有活过很长时间，也并不觉得活着是什么痛苦的事情。
活着很好，我享受活着的每一个瞬间，我只是不惧怕死亡。
对我来说，活着就像是点开了一款休闲游戏，我喜欢游戏的过程，但并不沉迷于此。
但其他人不是，至少，大部分健康的普通人不是。
他们可能嚷着活着没什么意思，生活的磨难太多，不如一死了之。可当死亡真的降临，他们又会痛哭流涕，挣扎着寻求起生的希望来。
就好像我要夺走他们什么珍贵的东西一样。
3.
我是一个杀手，只接雇凶杀己的单。
迄今为止，我已经数不清自己接过多少委托了。即将高考成绩却飘忽不定的高中生，每天加班却依旧被责备的青年，被渣男伤透了心的姑娘……各种各样的人，被各种各样的事困扰，最后指向同一个结果。
但我从没有成功完成一次委托，雇主总是在将要失去生命时感受到生命的可贵，于是交易失效，不了了之。
其实我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杀死他们，但前辈们都建议我采取一些起效慢的手段。
最好能让他们感受到生命一点一点流逝的感觉。前辈们这样说。
我听了，然后被曾经的雇主说我不像杀手。
不像就不像吧，反正他们自愿放弃交易，我不用退钱。
4.
新的雇主是个得了绝症的，快要死了。
我跟她说，你没必要花钱，我不动手你也会死的。
她说没关系，反正遗产又不用留给谁，找个人在她死之前陪着她而已。
不用动手，我乐得轻快，加上她给得多，不麻烦的要求我就都应了下来。
5.
她要我去陪她坐过山车。
我说你可能受不了那么刺激的项目，可能死在过山车上。她不在意，反正都是要死的，死在过山车上还痛快一点。
想要痛快我可以帮你。我抽出刀，被拒绝了。
可惜，她不在意，过山车的工作人员在意，她想玩的过山车、大摆锤、跳楼机、激流勇进……通通拒绝了她。
好惨。我看着坐在旋转木马上，一脸哀怨的她，暗自发笑。
转了几圈，她跳下旋转木马，趴在栏杆上抬头看我。
她问：你们组织是不是有直升机来着？
6.
确实有，直升机飞得高，比起跳楼，跳直升机留给雇主们犹豫的时间更长，是很符合前辈建议的手段。
但是，她问直升机干什么？
她用手指头卷自己的头发，低垂着头：这不是游乐园里刺激的项目都玩不了嘛，你们这行的，肯定不会担心顾客生命安全问题，整个直升机给我跳伞玩玩呗。
沉默，良久的沉默。
我加钱。她说。
于是我们上了直升机，我递给她一个伞包，熟练地讲解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她听得很认真。
我抓着直升机的门框，低头往下看了一眼，透过稀薄的云，看得见下面蔚蓝的海。
我提醒她：准备好了跳就好。她点点头，随即纵身一跃。
我以为她还要犹豫一会的，动作慢了半拍，才跟着她跳了下去。
7.
我之前想过，如果我到达了死亡的边缘，会不会也害怕死亡？
可惜没法证明，我不会把钱花在雇佣杀手让我体验死亡这件事上，至于自己动手，我试过，没用，我知道我不会杀死自己。
没有任何证据就说自己不怕死，有点隔岸观火的感觉。
就像现在，我知道自己背着降落伞，在到达最低高度前，我就会把伞包打开，慢悠悠飘到海面上。
但她并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跳伞的过程中死亡，毕竟她的身体其实承受不住这种极限运动，可她并没有半点犹豫，直接跳了下去，我甚至看到了她的微笑。
终于让我遇到真的不怕死的了吗？我有些兴奋。
8.
我们顺利落到了海面上，并没有人发生意外，两个人都好好的。
她飘在海面上，似乎有点遗憾。
出于好奇，我问她：刚刚跳得那么果断，你真的不害怕吗？
她表情随意又淡然，撩了两下水花：我又不恐高。
9.
我不知道她这短暂的一生到底积攒了多少财富，但她确实很有钱。
她开始带我满世界旅行了。
说是满世界旅行，她对各地的风景并不很感兴趣，只是偶尔恰好路过一处，看着景色好看，会赞叹两声，并不会刻意去景点逛逛。
相比之下，她对吃的更感兴趣。
她给我看了自己记录的几十页的备忘录，上面记了十几个城市的各种餐馆，高档的、低调的、特色的，应有尽有。
她看着自己的备忘录，一脸的幸福，说：如果能在剩的时间把它们都尝尝就好了。
怎么可能吃得完呢？我这样想着，陪她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城市。
10.
这一次委托比以往耗时都长，长得多。组织并没什么意见，说就当给我放假了。
这比放假有意思。我看着她吃了一口点的菜，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轻声笑笑。
看着她慢慢变薄的备忘录，我心里突然萌生了一丝期待，说不定，她真的能在去世之前，把她想尝的食物都尝遍。
可惜，怎么可能呢？
11.
意外当然会发生得突然，不然怎么会叫意外呢？
一个平常的清晨，她一反常态地醒得很早，坐在床边，托腮看着我。
我要死了。她说。
我有些愣，毕竟，这很突然，我甚至怀疑自己没睡醒。
我要死了。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回过神，点了点头：恭喜你。
她笑了，说：也就你会恭喜这件事。
她又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声音仿佛梦呓：我死后，我的骨灰就交给你了，怎么折腾都行，我听说有能把骨灰压成钻石的，你替我试试呗？
我的鼻子有些发酸，一开口，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出来：谁会做那种事情啊，而且你知道这样做一颗钻石要花多少钱吗？我很亏的。
她没再回答我。她再也不会回答我了。
我终于成功完成了一次任务。
12.
我把她的骨灰压成了钻石，小小的一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样子很漂亮。
其实我想把她做成骰子来着，这样我可以开发一套密码，和她的灵魂交流。
也不知道人死后到底会不会变成灵魂。
她的备忘录也留给了我，之后的委托失败后，我会请雇主去没来得及尝的餐馆吃个饭。她做攻略做得很差，十个店有一半不像宣传的那么好吃，但雇主们都吃得很开心。
直到最后，她是我唯一完成的委托，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