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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的赚钱之道

有个叫马克·斯皮茨纳格尔的人写过一本书,叫《资本之道》(The Dao of Capital,中文版名为《资本的秩序》)。该书封面推荐语之一,来自《黑天鹅》作者塔勒布。当马克·斯皮茨纳格尔的基金在2020年前四个月狂赚40倍时,人们在文章中称他为“黑天鹅之父的大弟子”。封面有个大大的“DAO”,正是来自中国道家的“道”。

国外研究者起初想用“Way”来说“道”,发现词不达意,后来干脆直接造了个新词“DAO”。英文副标题是“扭曲世界的奥派投资”。看上去,作者在古老的东方之“DAO”与西方“奥地利学派”之间建立了某种关联。

马克·斯皮茨纳格尔是交易场上真正的剑客,16岁开始在芝加哥期货交易所当学徒,95%的时间都在亏损。他从中学到:“学会承受损失,以及在损失扩大成灾难之前及时抽身”;“我必须愿意长期看起来像个傻瓜,靠承受微弱的损失来等待大赢家”。

《资本之道》如此开篇:

一开始,我们必须用一种新方式考量资本,将其看作一个动词而不是名词。资本不是一种无生命的资产或者财产,它由行动和达到目的的手段组成,最终目的是打造、推进和利用不断发展的经济的各项工具。事实上,资本是一个过程,或者一个方法、途径,即古代中国人所说的“道”。

金融投资是残酷的竞技场。看起来无比张狂的塔勒布,在与马克·斯皮茨纳格尔合伙做对冲基金时,经常紧张到要被后者安抚。斯皮茨纳格尔在书中提到了《道德经》,提到了围棋,并且相当内行地对比了“外势”和“实利”。他如果遇到吴清源,一定会有很多话想说。例如,势和利的平衡,过去、现在、未来的关联,时间贴现,等等。斯皮茨纳格尔写道:

资本具有跨期特征:它的定位和在未来不同时点的优势是核心。时间是资本的生存环境——定义它、塑造它、帮助它、阻碍它。当用一种新方式思考资本时,我们也必须从新的角度考量时间。当我们这么做时,这就是我们的路径,我们的资本之道。

该书的关键词之一是“迂回”:为了在后期获得优势,而愿意在前期处于劣势。这正是围棋里“势”与“利”的关系,其中交织着计算以及对未来的预测。吴清源在棋盘上行云流水,得益于他对“势”与“利”的超常洞察。斯皮茨纳格尔认为“迂回”这种做法几乎不可能会有人愿意遵循。正如老子所说:“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类。上德若谷……大器晚成。”

有人认为斯皮茨纳格尔传递了这样一种理念:弄懂如何处于胜利位置的过程,要比确定赢利目标更重要。

好玩儿的是,王铭琬在研究围棋AI何以碾轧人类时,得出了超乎常人设想的结论:我们以为AI算法是靠计算力击败人类,就像汽车是靠机械的“蛮力”而比人跑得快。但事实是,比起堆积意义的“算棋”,无从捉摸的“形势判断”重要太多了。而从棋盘整体直接判断形势,正好成了围棋AI的最强项。

以上观点与投资之道的相通之处,妙不可言。吴清源在对局中忘却胜负,反倒能够常胜。

当斯皮茨纳格尔在刚开始下场成为当时债券市场上最年轻的交易员时,被导师告知要明白自己待在芝加哥期货交易所的目的,并不是学习如何赚钱。

如果想赚钱,你根本就不该待在这里。你将会在进军拉萨尔大街的路上遇到各种困难,找不到进入的门径。

斯皮茨纳格尔比绝大多数交易者活得更久、更舒服。投资之余,他在密西西比河边买了个农场放山羊,做奶酪,他做的奶酪被评为世界上最好吃的手工山羊奶酪。这是道家的做派。也许他想起了庄子说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道家哲学最具现代性的一面,也许是其对“未知”的理解。道家勇于承认无知,其对知识的冷淡与对情感的冷淡如出一辙。这并不是说道家避世,或是不愿学习已知,探索未知,而是道家哲学认为:在一个广袤无垠的未知世界,已知的知识微不足道,更可能是临时的和错误的。

梅勒觉得,情感的宁静与知识欲求的最小化,让道家的圣人可以确定什么是转瞬即逝的,无须对它产生情感。如此一来,厄运的坏处被最小化了。同样,道家的圣人知道自己一无所知。这样,他们就比那些误以为自己知道(或是假装聪明)的人更有智慧。

就像尤瓦尔·赫拉利的总结:“科学革命并不是‘知识的革命’,而是‘无知的革命’。真正让科学革命起步的伟大发现,就是发现人类对于最重要的问题其实一无所知。”

吴清源和阿尔法狗的强大之处,亦是始于“一无所知”。笛卡儿有一个著名的“苹果”比喻:如果一个人有一篮子苹果,他担心其中有一些是烂苹果,想把它们挑选出来,以免其他苹果也烂掉。那么,他该如何着手呢?

这是一个简单而好玩儿的问题。笛卡儿给出的答案是:难道他不是应该先将篮子倒空,然后把苹果一个一个地检查一遍,再将那些没有腐烂的苹果挑出来,重新放回篮子里,并将那些腐烂的苹果扔掉吗?

进而,我们的许多“已知”,也许根本就是错的。

如果要把错误的观念和正确的观念分开,以防那些错误的观念污染了所有的观念,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所有观念都当成错误的,一次性全部抛弃,然后逐个检查,只采纳那些不再存疑的正确观念。

看起来似乎有点儿极端,对此我给出的解释是:我们应该用第一性原理,从“我一无所知”出发,从头思考某一事物的“DAO”;就局部而言,我们又没有必要重新发明轮子。这是两种很难整合在一起的对立力量。吴清源之“无为”,也离不开他扎实的基本功和大量实战的锤炼。否则,他的卓越大局观与概率化思维就没有了计算的根基。

擂争十番棋期间,全体日本最强棋手罕见地聚在一起,集体研究吴清源。而吴清源却始终孤身一人,他甚至不会刻意去研究对手。列子可以御风而行,众人艳羡,说他得道了。而庄子不以为然,认为列子并不算是得道,因为他依然依靠风。而风,并不是宇宙间的那个“常”,非恒有之物。假如列子习惯于御风高高在上,要是有一天风停了呢?

知识就是力量,但知识不是双翅,更不是风。吴清源在棋盘上像是《黑客帝国》里“得道”后的尼奥,会飞,轻盈舒展,难以被捕获。那是因为他自己就是“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