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飞翔(小说家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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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老房子

我想念的不是新房子,不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漂亮房子,而是一座老房子,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面北,土坯墙,灰屋瓦。下雨时,空中仿佛有无数敌人在放箭,叮叮当当,一会儿工夫,屋顶就千疮百孔了,雨水乘虚而入,惊心动魄。刮风时,屋里像是挤进一大群不安分的马,左冲右突,快要把房子胀破。冬天,冷得像冰窖,一缕阳光也照不进来。夏天,蚊子成堆。没有蚊帐。土办法,用麦糠熏蚊子。浓烟呛得人眼泪长流,蚊子逃之夭夭,可是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夜。人能待下去时,蚊子也卷土重来,哎哟,那就受着吧。跳蚤成群,跳来跳去,像开运动会似的,一个个鼓足干劲,力争好成绩。它们那么小,那么灵活,根本拿它们没办法。还有臭虫,埋伏在墙缝或床缝,或者天知道什么地方,夜深人静时无声无息地出动,向我们可怜的肉体发起攻击,防不胜防。尽管如此,我仍然非常想念这座房子。哦,盛满童年记忆的房子,魂牵梦萦的房子!

说摇摇欲坠,一点也不夸张,确实如此。山墙不是垂直的,倾斜度甚至超过比萨斜塔。一半墙皮被风雨侵蚀、剥落,筋骨外露,看上去惨不忍睹。父亲对重要的部位进行了加固,用棍子支撑着。单看采取的措施,就知道其危险程度。它能挺过一场场狂风暴雨,真是奇迹。有一个梁断了,加一个柱子顶着,这个还算结实。中学时学习了力学,但我对房屋的受力结构一点也弄不懂。它屹立不倒,有道理吗?没道理。我想,也许它是靠意志支撑着。我总是提心吊胆,怕它哪一天轰然倒塌。最危险的山墙,我们要离远点,尤其是大雨天。尽管如此,我仍然非常想念这座房子。哦,充满童年记忆的房子,魂牵梦萦的房子!

房屋很暗,前面有两个木栅窗子,每个有2尺×4尺那么大,一个对着厨房的山墙,一个对着牛屋的山墙,夏天能进入一点光线,冬天窗子糊上纸,基本进不了光线。东西两间屋顶各有一块亮瓦,这是光线的主要来源。一根明亮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飞舞。白天要在东西两个房间看书,必须就着亮瓦的光。否则,会很吃力。房间不大,两张床加一个柜子,占去四分之三的空间,剩下的只够转身用。床下多放杂物。柜子顶上也放杂物。能用的空间都用上了。床一点也不舒适,竹笆、草荐、席、被。没有褥子,也没有床单。就这样,一张床要挤两三个人。当心,别掉下去。由于东山墙最有倒塌的危险,全家都挪到西屋来住,六七口人,拥挤程度可想而知。尽管如此,我仍然非常想念这座房子。哦,充满童年记忆的房子,魂牵梦萦的房子!

这样一座房子,装下多少岁月,装下多少梦想,装下多少欢乐和愁苦,是谁也说不清的。那时奶奶还活着,慈祥温和,溺爱我们。父母撑起一片天,我们姊妹四个是天下最无忧的孩子。玩,我们胡天胡地地玩,有用不完的精力。我们在昏暗的屋子里也憧憬未来,希望未来能吃饱肚子,能穿得暖和。别的,还有什么?能够上街喝碗胡辣汤,能够有小人书看,或者还要买双解放鞋,噢,足够了,足够了。贫穷限制想象力。我们的世界:东边能看到一座山,土崮山,更远的地方是日头的老家,因为日头从那里升上天空;西边是灵山,灵山后面也是日头的家,日头每天要到山后睡觉;一条河——七里河——由北向南流淌,河的源头在哪儿,又流向哪里,不得而知。房子其貌不扬,我当它是世界的中心。想来可笑,哈哈!尽管如此,我仍然非常想念这座房子。哦,充满童年记忆的房子,魂牵梦萦的房子!

我记得父亲在屋后的墙上写有四句诗:

此梦不强,写在南墙。

太阳一照,化为吉祥。

我永远不可能知道父亲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那一定是个可怕的梦,以至于父亲要在南墙上写下这几句话。太阳是最伟大的巫师,降妖除魔,无所不能。驱除梦魇,不在话下。用这种方法,太阳照进梦中,如威力广大无边的天神,大喝一声:妖魔鬼怪退下!于是,噩梦醒来,太阳照常升起。语言,如同咒语,必须敬畏。父亲用语言把噩梦——这个妖怪——锁在南墙上,让它受太阳的炙烤,无穷无尽地遭受酷刑折磨。如果墙皮不脱落,它便逃脱不了可怕的命运。语言好神奇啊,父亲只需写下十六个字,便降伏了妖怪。可是降伏现实的困难却不容易。生活艰苦,我们已经习惯,不可怕,可怕的是过年关。年关,一个“关”字,说尽了过年的不易。发明这个词的人一定深有体会吧。有几年,每到腊月二十前后,家里开始出现要账的人,一拨儿又一拨儿。天天如此。正好我也放寒假,在家。生起一盆火,倒上热茶,递上烟。父亲陪他们烤火,抽烟,聊天,谈论收成,感叹世事艰难,然后给他们一笔钱,打发他们回家。到除夕那一天,我们会早早贴对联,据说对联一贴,就是过年,不兴再要账了。噢,这一关,总算要过去了。过年关!房子啊,如果你能说话,你大概也会感叹,年关好难过啊。最难的一次,马上就要过年了,家里没钱买肉,如果不是邻居送我们一块肉,我们就要过一个素年了。房子记得这一切。尽管如此,我仍然非常想念这座房子。哦,充满童年记忆的房子,魂牵梦萦的房子!

我感到奇怪的是,年关那么难,过年之后,春天就来了,一切困难烟消云散。过年后,就该开学了。四个学生都要学费。父亲像变戏法似的,给我们变出学费,让我们毫不为难地去学校。钱哪儿来的,借的,还是年前就备下的?我们不得而知。就连最难的、差点没肉吃的那一年,也没因生活困难而耽误我们上学。上学,在我们家是天大的事。父亲对我们寄予厚望。高中录取通知书下来,父亲没对我说别的,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不到北大非好汉。这句话分量很重。我刻到屋后的桐树上,以为鞭策。高考那一年年关,写对联时,父亲给我说了一个上联:中状元靠上天保佑。这……也太那个了吧,可是父亲既然说了,那就写下吧。下联,我来对吧。什么上天保佑,我是无神论者,于是我将下联写为:学知识凭自己努力。要努力,这才是关键。父亲一笑,说:好!据说父亲为我考学的事天不明就上灵山许了愿。灵山,灵山,就是灵。我果真考了全县第一名,报志愿时,父亲说就报北大。好吧,报北大。可是我们县恢复高考以来,已经八年了,文科还没有人考上过北大。可想而知,这有多冒险。谢天谢地,我被北大录取了。真是上天保佑啊。父亲真了不起,豪情万丈,完全按自己意愿塑造了我。可是,学费没着落。父亲东挪西借,为我凑了二百八十块钱。借了多少家,央求了多少人,我不得而知。父亲说,你不用管这些。父亲一直说,就是卖房子卖地,也要供你们上学。我想,土地不允许买卖,这所房子,摇摇欲坠,又能卖几个钱呢。我知道父亲说的意思是:不惜一切代价!房子装着生活的艰难与苦涩。尽管如此,我仍然非常想念这座房子。哦,充满童年记忆的房子,魂牵梦萦的房子!

房子老了,衰朽了,骨头脆弱,难以支撑日渐干瘪的躯体。风雨从外部打击它,蠹虫从内部瓦解它。它挣扎着生存,给我们庇护。有一天,它说,都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它怕我们成为它的陪葬品。它的呼吸不再均匀。呼出的气息,有死亡的味道。我们全部搬进城里后,房子像完成了使命似的,叹息一声,坍塌了。它走完了自己的一生。尘归尘,土归土。丑陋的废墟,对着青天。再见到时,这里一片“空无”。像一位高僧临终时所画下的圆圈。零。无。或者圆满。房子走了。它遁入地下。我再也见不到它了。春天,这儿会长出青草和野花。也长出寂寞。尽管如此,我仍然非常想念这座房子。哦,充满童年记忆的房子,魂牵梦萦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