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铁寡妇细释画中话 易通判孤身越潼关
且说这正德皇帝的突然驾崩,让关乎乌头案而为此担忧的所有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就好像这件事从没发生过。一位帝王的逝去也代表着有关于这位皇帝的所有争议,一同退出历史的舞台。但事实真的这样吗?
易昶虽然用不得已而为的办法解决了看似疯子的刘延辉,可一大串疑问一直悬在他的心头。
刘延辉为何要偷马头?为何要埋在自己给自己挖的坟里?那几句诅咒皇帝的童谣真的是出自他的手吗?他又为何不打自招自投罗网呢?正法之前为何要说皇帝的死是注定呢?果不其然应验了他的话。这一切的不寻常就像一根导火索,在易昶的心里如毒蛇吐信一样啪啪作响。
新帝即位,旧案石沉。没有上司的命令,想要继续查下去,也是无从下手,更何况,当初的草草结案也是因为自己胆小保命做出的最荒唐的决定。
可三年后,唐寅临终前的一幅画,同样是事关国运,朝廷这次下达的文书,鬼使神差的又落在了西安府。所以,易昶决定,新案旧案一并查。一是弥补上次的滥用私刑的过失,再者也决心要彻底揭开到底是谁布下了这张所谓事关国运的无形之网。
其实易昶心里还有一件最想弄清楚却又害怕弄明白的事,那就是年轻气盛的正德皇帝,怎么又突然死了呢?死因竟然是感风。
且说陈府台正与易昶讨论唐寅画里的玄机,毕竟第一幅图,画的是张良刺秦王的故事,且不管画里的故事寓意何为,可刺秦之地就发生在长安,皇帝下旨到西安府也是情理之中。
“南山,这个棘手的雷,咱们接不接?”陈府台问道。
“大人,还接不接?咱们有的选择吗?”说着,卷起画揣进怀里“那就交给我吧,一个月,一个月时间可以吗?”
“文书里倒是没明确时间,毕竟这不属于案件范畴。可一个月,恐怕,太长了吧。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没法交代呀。”
“我说亲干爹呀,瞧您这唯唯诺诺的样子,你是明白里装糊涂装了一辈子,儿子我可还要进步呢,再说了,锅再大,有干儿子给你扛着呢不是。”
“放肆,这是府衙,你这臭小子越发不像话了。看来该找个媳妇管管你了,老大不小的说话这么没有分寸。”
易昶嬉皮笑脸的说道:“我最敬重的府台大人,属下寻婆娘的事儿,您就别操心了。但是让我去猜这个灯谜,可不止在咱们长安,洛阳这座邙山皇陵去不去?后面那两句我还没猜出来,没准长途跋涉的还要去趟唐寅的老巢苏州,也或许再去趟京师什么的,一路的开支可不少,府衙可要给我准备充足喽!”
陈府台眨眨眼,突然笑了起来:“咱俩可把话说清楚喽,这买卖可是刚才你从我手里抢走的,我可没逼你去做。刚才我也说了,此事不同查案,府衙也没有这方面的预算给你。你,自己想办法。灯谜猜对了,朝廷有赏全归你,猜不出,上面责罚我会陪你。这样够意思吧?”
易昶听完急忙从怀里把画抽出来,往陈府台手里塞。
老陈转身就跑,喊道:“不许再胡闹,唐寅的画很值钱的,你要是猜不出,可以把画变卖了,找个深山老林隐姓埋名去吧,哈哈。”
等晚上易昶回到自己的住所,慢慢打开那幅画,举着蜡烛仔仔细细的研究了起来。除了前两幅直观上能看出来画的内容,但背后隐藏的秘密,不管天马行空怎么联想,也找不到半点头绪。
本来想去求助吴宁,可上次乌头案之后不到半年,陕西都指挥使司就地取消了昭陵卫,吴宁被调到大同镇戍边。他又突然想起了兴化坊老何家里遇见的那个女画师苏溪。心想同是作画之人,肯定能看出唐寅画里画外的东西。于是趁着夜色没有黑透,便轻装去了兴化坊。
从何府的佣人裴阿三的嘴里得知,苏溪回了芮城县老家,何应海受老友邀请,去了京师。易昶无奈的叹了口气,慢慢悠悠朝铁菊花的羊肉馆走去。
“今天这是怎么滴?酒不思,肉不想。衙门里遇到什么事了吗?”
“衙门里的事倒是没啥,我自己的事今天倒是真有一件。”
“让老娘猜猜看,是不是谁家倒霉姑娘,被你骗到手里,要给你做婆娘了?”
“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也要等你死了,让我彻底把你忘了。”
“你少咒老娘死,我还没活够呢!再说了,老娘可不愿活着一身债,死了再带着一身债走。”
“他生前那点破事儿,不早就弄清楚了吗?”
“哎呀算了算了,跟你也说不着这个。这是老娘自己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瞒着你?你把自己当什么?老娘凭什么都要告诉你?”
“就凭咱俩青梅竹马穿一条裤子长大,当年上错花轿的是你,又不是我!”
“别在这里跟我不要脸了,当年是哪个狗东西要去大散关寻宝,那么大的暴雨下了七天,山都塌了一半,半年多没有音讯,谁知道你是生是死。算了,你死了也跟我没关系。”
易昶与铁菊花从小在一个坊里长大,一块儿读书一块玩耍,等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月老无数,却没人愿意牵这条线。原因就是回汉不通婚,尤其是回回女子外嫁,更是如一把不成文的枷锁,牢不可破。再说了,易昶自养父过世以后,便无家无业,一个人过活。
其实俩人心里明白,哪怕世俗的约束是铁壁铜墙,只要俩人真心相爱,大不了逃离长安城,找个陌生的地方男耕女织隐姓埋名。与易昶不同,铁菊花有些事不得不考虑,年迈的父母不管了?自己是逃了,可父母还要身在这个环境中继续生活,周边的舆论也不顾了?
可铁菊花的性格从小就率直,自己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动。最终问题却出现在易昶的身上,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就如所有热恋中的男孩一样,如何证明自己有实力养活自己的女人,那就是腰包的银子要足够硬,无论社会性质怎么变,兜里没钱,谈理想谈远方,那也只是苍白的一句空话而已。
于是,易昶跟别人去大散关附近寻宝了,传说是元代一位将军把从蜀中抢劫回来的金银都藏在了大散关附近的山洞里。只可惜,宝没寻到,等来了却是大雨瓢泼,最后山体塌方把挖宝的一群人给埋了。
铁菊花焦急的等了大半年光景,在百般无奈的悲痛之下,不得已顺从了父母之命,招赘了同族铁蛋成了婚。
可命大的易昶竟然在一年以后回来了。听到铁菊花成婚的消息,醉了三天之后,拿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进了西安府衙,没几天摇身一变竟成了一名七品小吏。
且说易昶本想过来跟铁菊花话个别,毕竟在这长安城过了小半辈子,唯一割舍不下的也就铁菊花了。为啥选择一直留在西安府做这个不大不小的通判,就是想留在铁菊花身边,至少每天能看到她,心里也是一种慰籍吧。可听铁菊花说外面还有债,一下子又着起急来:“你告诉我,铁蛋生前到底欠了多少赌债?怎么没完没了,不已经还清了吗?”
“赌债早就还清了不假,可还赌债的那些钱是我从荐福寺借来的香积贷。这钱我能不还吗?你以为我这每天卖上几盆羊肉能进几个银子?”
“荐福寺傅延劫那老和尚?”
“释延劫,什么傅延劫,佛祖的姓你都敢乱改。老娘说了多少次,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还是留着银子讨婆娘吧!”
易昶没有理会她的话,就好像这句话在他耳朵里已经磨成了茧。
易昶把画抻过来,打开铺在桌面上,示意铁菊花蹲下来一起看。
“这是什么?咋又研究起书画来了?”铁菊花仔细打量起来。
“能看出这幅画的意思吗?”易昶问道。
怎么说铁菊花也是读过书的女人,在明代,官府对回回的读书教育甚至超过了汉人,这里面缘由其实不难猜到。
“子房就是张良,南门指的是朱雀门,这个秦王就是秦始皇嬴政,但是这里有一个错误,当年张良刺秦的地方在HEN省一个叫做博浪沙的地方,而非长安城的朱雀门。再说了朱雀门是隋唐时期才有的城门称谓。你看看这把张良画的那么丑,有吗?唐寅肯定不喜欢张良。”
“读书多就是好,我一直认为刺秦王的地方是咱西安,原来在河南。或许我把荆轲刺秦王的事,安在了张良的头上。那第二幅呢?”
“第二幅是汉代皇帝与皇后的事,死后葬在了一起。你看看这手牵手的样子,一看就是老夫少妻,眼神里还有点有不情愿的样子,可还是一同进了坟墓。但这坟墓绝不是渭北平原的西汉皇陵。第一,汉代皇帝和皇后死后根本不同穴。因为我姑姑嫁到兴平县,大部分皇帝陵我小时候都爬上去玩儿过。第二,邙山在河南洛阳。”
易昶点点头“你分析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样,第三幅呢?”
“瞧这气势恢宏的大庙,这拜佛的女人一脸的富态。永福寺?或者永福是个人名?东殿是寺院的大殿?佛光嘛,也好理解,那或许真是个寺院啥的。让我想想,我好像在哪里听过永福这个名字。”铁菊花想了一会儿,大声说道:“我知道了,永福公主,唐宣宗有位公主的名号就是永福。”
“唐玄宗李隆基的女儿?”
“唐宣宗,不是唐玄宗。看我的嘴形,念做宣。”
铁菊花努着小嘴巴,这一瞬间又把易昶拽回了小时候的场景。
易昶愣了一会急忙回过神:“唐宣宗永福公主去的哪个寺庙燃佛光?东殿寺吗?”
“书上说,永福公主因为喜欢一个爱而不得的男人终身未嫁,后来到寺庙出了家。”
易昶点点头:“永福公主岂不是跟我一样命苦?她到底去的哪座寺庙出了家?”
“好像是五台山上的某个寺庙,对,佛光寺,就是佛光寺。”
“远在SX省的五台山佛光寺?永福公主皈依在那里?你真是帮了我的大忙,那继续,第四幅呢?”
“水神西墙藏着玄机,这个也不难。你看这半山腰的风景,远处有座宝塔,寺庙前还有条河,一位僧人站在紧闭大门的庙宇前在冥思着什么,或者推开门就有他想要的答案吧。那你就去查哪里有座水神庙就行了,西墙上就有你的答案喽!”
“你简直就是我的大救星,这辈子我怎么可能失去你?”说着,易昶竟然喜极而泣。
“大男人哭个屁,这么简单的事,坊里随便找个小孩儿就能猜出来,只是你愚笨而已。再说了,画画的人如果是画的表面意思,你觉得就算你猜到又有什么意义吗?他是让你猜背后的事。哭哭哭,别哭错了坟。”
易昶立马打起精神:“你说得对,真正的答案是背后的故事。今日过来就是要跟你道个别,实不相瞒,这幅画是当今皇上下的一道圣旨。陈大人把它交给了我,我也下了军令状,一个月内弄清里面的答案,否则。。。”
“你说什么?当今皇上让你猜迷?他几岁了?难道是个孩子?”
“你小声点儿,当今皇上确实只有十七岁,可这幅画隐藏着大明朝的秘密,我也想解开它。并且,你还记得三年前的乌头案吗?直觉告诉我,它们之间肯定有着关联,还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说着,凑到铁菊花耳边:“先皇的死,里面有蹊跷,我想弄明白,把真相大白于天下。”
“你是不是疯了?一个从六品小官儿,去查皇帝的死因?大白于天下?我看你是想自己曝尸于天下,你以为自己有几条命?我不让你去。”
“可我必须去,三年前乌头案发生后,我就觉得这一切就好像冥冥之中安排好的一样,必须由我来破解。我易南山苟活三十年,唯有两件事值得我用命去拼,一是保护你铁菊花,二是揭开眼下这个案子。”
屋子里的空气似乎凝结了,两个人没有再说话,直到月上眉梢,街灯熄灭。
果不其然,第二天辰时刚过,荐福寺的和尚就给铁菊花送来了四十两银子的借据单,说是有人已经把银子还清了。铁菊花也没有多问,继续收拾手里的活儿。
两日后,潼关卫。
“军爷,小的是西安府通判,命巡抚衙门之命,前去河南府公差,这是右军都督府陕西行都司开的通牒。”自古地方官府出身的人,到了军队面前,无论品级大小,很自然的就矮了半截。易南山这个小通判更是不例外。
守城侍卫接过通牒看了看,说道:“潼关卫隶属北直隶中军都督府,你这张通牒在这里用不了。”
易昶差异的问道:“潼关是咱陕西的地盘,咋就成了北直隶的管辖?距离中军都督府十万八千里呢。”
“少废话,你个七品小官,竟然非议都督府的事。”
易昶呵呵一笑,解释道:“从六品,比七品高半级。小吏不敢非议中军府,但确实有重要公务在身,并且我有朝廷下达的文书。”说完,用食指指了指天空。
“大胆小吏,竟然冒充给朝廷办事,来人,拿下!”
易昶吓了一跳,深知跟这些大字不识的粗莽兵卒,解释再多也无济于事。于是开口道:“我要见你们潼关卫指挥使,我有重要东西给他。”
士兵们粗鲁归粗鲁,但也害怕万一真的是给朝廷办事的人,稀里糊涂的关起来再惹点儿麻烦出来,不值得。于是,将易昶推推搡搡送进了指挥所。
可进了指挥所半天,却一直没等到这里的最高长官。眼看太阳西沉暮色降临也没见到半个人影,这下可把易昶急坏了,喊道:“我要见你们指挥使,我是奉旨去公差,耽误了朝廷大事,你们担当的起吗?”
依旧没人回应他,正值腊月初三,屋子里连个火盆都没有,易昶开始打起了冷颤。心想,自己快马加鞭大半天连潼关都没出的去,事没成却冻死在这里,这老天爷跟自己开的什么狗屁玩笑,这要是让铁菊花知道,非得笑话死我不成。
正说着,只听外面又一阵嘈杂声:“又来一个冒充朝廷办事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易昶正在纳闷,借着火把的光定眼一看,原来是铁菊花。
易昶又惊又喜,喊道:“你怎么也跟来了?”
铁菊花气呼呼的没有说话,走到易昶跟前快速蹲下身,把整个头埋进膝盖里,嘴里嘟囔着好像在骂着什么。
易昶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时,只听外面有人喊:“指挥使大人回来了,快把火盆端进来,端进来。”
整个厅室立马热闹起来,点灯的点灯,生火得生火。不一会儿,一位五十多岁两鬓斑白的人,身着一身灰色布衣大步走了进来。
“大人,就是他俩冒充说给朝廷办事。”一个小兵低头哈腰的说道。
“你他妈个碎娃,简直是个锤子,人家拿着陕西行都司的通牒,咋就成了冒充?赶紧把人解开,请到主厅说话。”说完,甩手一巴掌打在小兵的脸上。
易昶听到如此亲切的关中话,瞬间燃起了希望。
等易昶和铁菊花安静的坐在椅子上把事情一五一十表述清楚,指挥使拱手道:“潼关卫指挥使辛向阳,得罪之处,还请易通判多多担待。”
“在下携夫人路过大人辖地,如有冒犯之处,还望辛大人多多理解。”说着,扭头看了看铁菊花。
铁菊花无奈的跟着点了点头。
“辛大人刚才说,您也是刚刚到任不久,听口音大人您也是关中乡党,不知辛大人之前在哪里高就?”
“这个不重要,老夫倒是很好奇,你们替皇上办的什么差事?还需要夫妇同行?”
易昶与铁菊花对视了一眼,笑笑说:“朝廷下的旨意,确实也不方便透露给辛大人,还望大人理解。”
铁菊花随即补充道“密旨,皇上的密旨。”
“哦,对对对,是密旨。”易昶得意的附和道。
辛指挥使听完哈哈大笑:“老夫在朝廷伺候三代皇上有近四十年之久,从没听过皇上直接给你一个七品小官吏下密旨。你不会真的在跟老夫说笑吧?”
易昶一听,心里一阵抽搐。心想伺候过三代帝王,这指挥使来头不小呀。于是赶紧回道:“辛大人,小的怎敢在您面前造次,我确实是奉旨办事。”
那么,这位指挥使大人到底是谁呢?
原来他就是成化帝时跟着锦衣卫朱嬴手下当过差,弘治皇帝登基后被提拔御前带刀侍卫,正德皇帝时又敕封为太子少保的辛向阳。
三年前,嘉靖皇帝即位,一朝天子一朝臣,太子少保辛向阳主动请辞到了潼关卫。
“好吧,咱不说这些了,天色已晚,地冻天寒,今夜委屈你们夫妇一夜,老夫安排厨房为你们备些酒食,今晚用不用老夫陪你们喝上两杯?”
“哪敢如此劳烦辛大人,如果能够陪大人小酌几杯,在下也求之不得。”说完,看了一眼铁菊花。
铁菊花就好像跟长安城里变了一个人似的,笑了笑跟着点点头。
其实易昶心里也盘算着,这位辛大人既然在宫里当了四十年差,肯定与皇帝走的亲近,难免从他那里会得到一些消息,多少会对自己要查的事情有所帮助。
辛向阳也如此想着,一个七品小官到底能替皇上办什么差事?本来就因为正德皇帝的死因一直有所疑虑,正好借此人查一下嘉靖小皇帝到底在搞什么小动作。
两个各怀小心思的人,最终到底是敌是友,今夜的这顿酒,是否真的能从彼此嘴里探听到一些秘密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