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妈妈去世之后(5)
在我家厨房后面的院子里,伊尼坦正在为我明天的婚礼试妆:一会儿往我脸上刷粉,一会儿把黑色的眼线笔深深压进我的眼睑里。
一口铁锅,三条木柴,还有个白色塑料盆搭建的临时水槽,这就是我家厨房的所有了,跟电视上那些有煤气或电器的厨房不一样。对了,还有我脚下的这条漂亮的矮木凳,是村里的木匠肯多亲手用院子的杧果树木头为我打造的。
“阿杜尼,你看上去简直像一位王后,”伊尼坦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线笔在我脸上扎来扎去好像要扎进我脑袋里似的,“国王的妻子!”
我能听出她的喜悦,她为可以给新娘子化妆而感到自豪。她托起我的下巴,用化妆笔抵在我额头正中间画下一个点,就像我们在村中央的电视机里看到的印度人那样。然后,她开始为我描画左右两边的眉毛,最后是口红。
“阿杜尼,”伊尼坦说,“接下来我数一……二……三,快!睁开你的眼睛瞧瞧镜子!”
我眨了眨眼睛,睁开。一开始并没有看到伊尼坦抱在胸前的镜子,因为我眼睛里全是泪花。
“看,”伊尼坦说,“好看吗?”
我在脸上摸摸这儿,摸摸那儿,发出几声感叹,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其实那些黑色眼线让我看上去好像被谁用手肘揍了一顿。
“为什么你看着很不开心呢?”伊尼坦问,“难道还在因为嫁给莫鲁弗而难过?”
我想说点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一开口就会哭不停,不仅什么都讲不清楚,还会把她好不容易化的妆哭得乱七八糟。
“莫鲁弗有钱,”伊尼坦叹口气,好像她受够了我那莫须有的烦恼,“他会照顾你和你的家庭。有了一个好丈夫,你这一生还需要什么呢?”
“你知道他家里已经有两个老婆了。”我努力开口说,“还有四个孩子。”
“所以呢?看看你,”伊尼坦大笑起来,“能结婚是多么幸运啊!感恩上帝赋予你的这一切吧,别哭哭啼啼的。”
“莫鲁弗不会送我继续念书,”我强行控制住眼眶里的泪水,“他自己就没上过学。如果我不完成学业,将来怎么找工作赚钱呢?”其实我没有说出口的是:我又怎么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洪亮的声音呢?
“你想多了,”伊尼坦说,“读书在我们这儿没有任何意义。我们不是生活在拉各斯。忘掉什么教育吧,安心结婚,给他生几个健健康康的儿子。莫鲁弗家离得不远,等化妆的活不那么忙的时候我去找你,咱们还可以一块到河边玩。”说着她从金黄色的连衣裙口袋里拿出一把木梳给我梳头。“我准备给你编个淑酷造型[1],”她说,“把红色头珠编进这里,这儿和这儿。”她说着在我头顶、左耳和右耳后面的位置摸了摸。“你觉得这么编怎么样?”她问。
“就按你的方式来吧。”我毫不在乎地说。
“阿杜尼要成为伊卡迪的新娘子喽,”伊尼坦像唱歌一般说,“来一个大大的微笑!”她用手指戳着我的肚子,挠了几下,我从胸腔咳出一声苦笑。
远处,“老大”正在院子里用一根粗绳子从井里打水。井是祖父用泥巴、钢筋和汗水浇筑而成的,妈妈曾经告诉我祖父死在井里的故事。某一天打水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掉进了那口井里。整整三天时间,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人们到处找他,森林、农场、村子广场,甚至是村里的停尸房都寻了个遍,直到那口井散发出臭鸡蛋的味道,人们才发现水被尸体污染了。祖父的腿、鼻子、肚子、牙齿还有臀部像怀孕似的全肿了起来。村里的人都为他的死而难过,哀悼哭喊了三天。此刻我看着正在打水的“老大”,竟然产生一种希望他掉到井里的想法,这样我的婚礼就会取消。不过很快我便制止住了这种阴暗的念头。
“老大”打完水,放下水桶,擦擦脸上的汗。这时爸爸把他那辆自行车推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块绿色抹布。今天他穿着那条最好的裤子——蓝色安卡拉染布上描着许多红色小船,隆重得像是要去见国王似的。“老大”跪下来,额头抵到沙子上向爸爸问好,接着从他手里接过抹布开始擦拭那辆自行车。与此同时,伊尼坦将梳子扎进我的头发,把它们分成几股,使劲儿梳起来。
“哎哟,”我忍不住叫出声来,感到头被重重揪了一下,“轻一点儿。”
“抱歉。”伊尼坦说着把我的头往下压,继续用力编她的辫子。编完一排,我抬起头。“老大”已经把自行车擦得闪闪发亮,爸爸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踩进沙子,然后跳上自行车,骑出了院子。
伊尼坦给我试完妆,梳好头,再后来,我又把脸上的东西一点点洗掉。那天剩下的时光,我一直独自站在小板凳上摘玉米粒,把它们一颗一颗掰下来扔进桶里。
从下午到夜晚,直到月亮高高升上天空,空气又热又闷。我的背僵硬得像鸡蛋壳似的随时要爆开,手指被染成玉米的颜色,而且火辣辣地疼。我想停下手上的动作,但只有干活才能让我平静下来不至于崩溃。
桶里的玉米粒终于快满一半,我把它挪到一边,跺跺脚伸了个懒腰,听到骨头“咯吱”一声响。我将一碗冷水倒进桶里,然后用布盖住了桶口。
明天一早茜茜阿姨会来我们家,她总是为村里办喜事的人家做饭,到时候她会把泡发的玉米粒、甘薯和糖还有生姜混在一起磨碎,做成婚礼上客人们喝的饮料。
我把剩下的十根玉米棒踢到一边,也不管上面沾了许多沙土。如果她明天需要更多玉米,那就自己剥,我不干了。我的手指太疼了,浑身沾满了白色的玉米须须,像爬了无数条小蛇。
进屋,我发现爸爸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还打着鼾,帽子压到鼻子上,脚边搁着我的结婚礼物:三箱小瓶装的啤酒,其中一个箱子里少了一瓶,空酒瓶滚到不远处的蜡烛旁。我站在那儿,想再和爸爸聊聊,万一他最后还能考虑一下呢?但我很快想起屋外桶里浸泡的玉米,想起厨房里那堆番薯、大米和红胡椒,想起屋子后面拴着的两只鸡和四只公山羊。
我想起茜茜阿姨、伊尼坦,还有那些明天为了我的婚礼盛装出席的人。我望着爸爸脚边的空酒瓶叹了口气,弯腰走到门边,一口气吹熄地上的蜡烛。
爸爸独自留在了黑暗中。我走回房间,脱下衣服,抖干净上面的玉米须须,挂在窗前晾干。
我裹上一条披肩来到卡尤斯旁边躺下,把头搁在席子上。头像脱离我的身体似的麻木而昏沉地呼吸着,仿佛伊尼坦编头发时往我脑子里灌进许多混浊的热气。于是我靠墙坐了起来,听着风在外面轻轻地吹。真羡慕卡尤斯,他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卡尤斯担心什么呢?不过就是吃什么、去哪里踢球而已,既不用担心结婚或者赚钱,也不用担心学习,反正一直都有我教他。
伊尼坦说莫鲁弗有座大房子,有辆不错的车,有吃不完的食物,还有钱能让爸爸、卡尤斯和“老大”吃饱饭。而且卡尤斯上学需要钱,也许我可以努把力,就像伊尼坦说的,尽量让自己快乐起来。
我抿住嘴唇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胸腔里却像挤满了振翅的鸟儿,它们跺着脚,啄着嘴。我祈求鸟儿们停下来,别让我的心跳得这么厉害了。我真想朝着夜晚大喊永远不要让明天来临,但卡尤斯睡得像个婴儿般酣甜,我不忍吵醒他。于是我用力咬紧揪成一团的披肩,任凭咸咸的泪水和玉米味混合着一起流进嘴里。
一直哭到筋疲力竭,我才将披肩从嘴里拿出来揉着鼻子。不管怎样,明天总会来临,我什么也改变不了。我躺下来闭上眼睛,又睁开,闭眼,睁开。旁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颤抖,是卡尤斯。
我轻轻碰了碰他:“卡尤斯,你还好吗?”
但我的宝贝弟弟只是打掉我伸过去的手,好像我的手指烫着他似的。他从草席上爬起来,踢开拖鞋,我还没来得及叫住他,他就一口气冲进了门外的黑夜。
我坐在那里,听见他用赤脚狂踢着家里的大门。
踢。踢。踢。
我听到了难过和愤怒,他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我听到爸爸在床上大声咒骂着,让卡尤斯要么闭嘴,要么进屋领一顿热气腾腾的鞭打。我从席子上爬起来找卡尤斯,他背靠着墙坐在地上,揉着自己发疼的左脚,一边揉一边哭,一边哭一边揉。
我俯下身紧紧握住他的手,把他拉近些。我们就这样彼此倚靠,一句话也没说,直到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沉沉地睡着。
注释
[1]淑酷造型:源自尼日利亚约鲁巴族的传统发型,将头发编成辫子,然后在头顶形成一个驼峰。“淑酷”(shuku)在约鲁巴族语里意为“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