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历史
我曾开展过一次深入的调查,对象为同时拥有至少一子一女的母亲,大部分调查对象都说:“我与女儿(们)的关系一直都是复杂性和敌对性的混合体;但与儿子(们)的关系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的感情更浓烈。”
有许多问题人们都不明白:母亲无法忍受的普通男人的缺点,为什么换了自己的儿子她就可以忍受了呢?为什么母亲总是担心却也骄傲地说“他天天黏在我身边”?为什么那些自认为幸福并足够自信的男孩都很依恋母亲呢?为什么主要由母亲带大的儿子如今通常都有很强的好胜心,并且在艺术、政治、经济、体育等不同的领域都取得了极其耀眼的成就呢?
因为,自从把他们带到这个世界上的那天起,他们的母亲,就像所有母亲一样,不仅在生活中鼓舞他们,更把所有的爱与精力都贡献了出来。那是奥林匹娅,大仲马命运多舛的母亲?是莱迪西娅,那位出身科西嘉后来成为皇帝的矮小将军的母亲?还是罗斯·肯尼迪,这个不同凡响的家庭成功的原因?
从古至今,每个儿子在想到自己母亲时,都会想象出一个或年轻或年长女人的、或微笑或担忧却时刻准备回应他召唤的面孔;他会为她的沉默感到愧疚,他会考虑她的建议或重新确认她坚定不移的支持。有时,为了自我防卫,有人会给自己穿上用公开的距离或暴躁的逃离做成的盔甲。
在青春期时,我们不再拥抱母亲,即使拥抱,我们也会努力消除那些占据我们身心的柔情迹象。但是小男孩快乐地躺在他了不起的母亲的臂弯里仍然是人类史上最打动人心的画面。这一画面会陪伴我们一生,陪伴母子各自的幻想,直到进入坟墓。
○ 第一种相遇
7岁的小男孩朱利安一直想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有一天他问我:“如果亚当和夏娃是最先住进伊甸园的两个人,那亚当的妈妈是谁呢?”我不知怎么回答他,但是我立刻明白了对唯一的造物主上帝的信仰对这个小男孩来说是行不通的。因为伊甸园里并没有对他来说唯一可能的造物主——母亲的形象。
男女之间的第一种相遇体现在母子之间。没有这次最初的相遇,就不会有人类的发展,也就不会有男女间所谓的第二种类型的相遇——这次相遇会使他们日后成为父母。不管孩子还是成人都不可避免地被第三种相遇吸引,就像外星人和史蒂芬·斯皮尔伯格给我们展示的那样:回到地球,只有通过找到人类最甜蜜的本源——与母亲的初次相遇,我们才会感到安心。此外,在斯皮尔伯格的电影中,故事都是围绕母亲吉里安(Jilian)寻找她被宇宙飞船劫走的儿子巴里(Barry)展开的。
○ 人类最美好的历史
人类史其实也是对人类起源力量的精彩绝伦的阐释。比如说在史前艺术中,小型人形雕像主要都是女性,新石器时期刻画的人物形象都在致敬丰满的身体,体现了人们对繁殖力的重视。反之,这些小雕像十有八九是由男人勾画或雕刻的。这可能涉及地中海的母系社会传说或圣母无染原罪信仰。圣母无染原罪理论于17世纪由英国神学家坎特伯雷提出,遭到了托马斯·德·阿坎(Thomas d’Aquin)的强烈反对。圣母有两个神秘的作用:将长着上帝面孔的儿子带到人间,并且充当儿子与人间奥秘之间的说情者。母子关系特点在于爱的印记和理想性,这点我们下文会细说;母子关系同样具有馈赠的意义。精神分析学家弗朗索瓦丝·多尔托(Francoise Dolto)曾这样写道:“青春期时,我很反感对圣母的礼拜。我甚至因此想变成新教徒,但我很快意识到圣母玛利亚象征着母亲:一个女人所拥有的最大的天赋,不求回报,也不自恋。”
埃及神话
古埃及历史始于奥西里斯的统治,他是神、王和人的统一体。奥西里斯被看作是一个宽厚仁慈、拥有无穷无尽智慧的伟人。他的任务一完成,便立他深爱的妻子伊西斯为后。被皮埃尔·洛蒂称为埃及明珠的菲莱神庙就是为伊西斯女神而建的,神庙位于每年都会泛滥一次、使人重生的尼罗河口。但伊西斯的故事远不止于此。在奥西里斯被他弟弟赛特谋杀后,伊西斯用爱的力量重新聚合了丈夫分崩离析的部下,并且复活了奥西里斯。伊西斯与奥西里斯有一个儿子荷鲁斯。荷鲁斯成人后经过漫长而生死未卜的斗争终于杀掉了篡位者,夺回了父亲的事业。如果伊西斯没有用她的魔力复活她的丈夫,并且生了一个为他复仇、继承他事业的儿子,那古埃及人的历史还能够延续吗?
通过这个神话我们可以了解女人首先是母亲,一个生了儿子并且可以复活丈夫的母亲。如今有多少女人嘴上说深爱自己的儿子,但是她们还有“另一个孩子”——她们的丈夫要照顾。
希腊神话
希腊神话中世家传奇的情节更为曲折。克洛诺斯知道他将会被他的一个儿子赶下王位后,便在每个儿子出生时就把他吞到肚子里。到了宙斯出生时,克洛诺斯的妻子瑞亚用襁褓裹着的石头代替了宙斯。克洛诺斯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骗,奥林匹斯山至高无上的王,众神及众人之父就是这样死里逃生的。
在皮提亚向拉伊俄斯宣告,王后的儿子俄狄浦斯将会杀父娶母之前,母子关系被视为维系生命不可或缺的关系,或多或少地将父亲排除在外。
宙斯和他的妻子赫拉以及他们的婚生子阿瑞斯(拉丁神话称作马尔斯)的故事可以作为第一个故事的延伸。古希腊神话告诉我们儿子可以很像母亲,也可以说母亲可以在极大程度上决定儿子的性格。热衷战斗的阿瑞斯,被内心的冷酷无情驱使,时而被刻画成拿着可刺穿最厚重盾牌的长矛的形象,时而是用金色缰绳驾驶马车冲击万人压境的敌军的形象,他真正继承了他那位爱挑事的、性情古怪的、唯恐天下不乱的母亲的衣钵。
但古希腊神话同样教导我们男孩从很早开始就需要运动,需要展示他们的阳刚之气和力量。有多少女人用骄傲的口吻称他们的儿子是个“真正的小恶魔”!勒托和宙斯的儿子阿波罗刚出生,众位女天神就发出了兴高采烈的欢呼声。其中的法律和正义女神忒弥斯从奥林匹斯山下凡,将神酒送给了刚出生的阿波罗。被母亲包裹在轻柔襁褓里的阿波罗尝过这种神水后,便不能控制自己体内巨大的能量和冲动——这时他才刚刚出生四天——这就是后来斩杀藏在巴那斯山洞中恶龙的英雄。
从更广义的角度说,并不是所有的母子关系都是快乐和谐的,也有糟糕的情况,有代表性的文学作品展现了两张对立的面孔:宽容、和蔼、哺育孩子的、充满生命力的母亲的面孔,以及暴力的、贪婪的、充满危险甚至死亡气息的母亲的面孔。人们应该还记得欧里庇得斯的悲剧《酒神的狂女》中彭透斯王的母亲阿加佩,她在被鬼魂附体时撕碎了她的儿子。
基督教文化
天主教堂最美的圣歌之一是这样唱的:“在我们的生命中与你一同探寻神的脚步,圣母玛利亚。”这句歌词是母子关系很美好的一个体现:打造理想型的男人要通过母亲。锻造男人品质的不是父亲而是母亲,虽然父亲的角色也很重要。就算父亲的角色和权威对男孩的成长能有幸重新被肯定,母子关系的重要性在犹太―基督教文化中还是占有一席之地的。导演保罗·帕索里尼(Paolo Pasolini)的电影《马太福音》中圣母玛利亚的角色象征着谁呢?他自己的母亲。
再没有比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更重视母子关系的艺术时期了。不计其数的圣母玛利亚和圣童耶稣的肖像表明,在深受基督教文化影响的地方,母子其乐融融的场景激发了强大的灵感,当时的人们想以人文主义精神复兴古希腊―拉丁文化。谁会不记得波提切利的名画《圣母子像》(La Madone du Magnificat)呢?画中圣母玛利亚和他的儿子专注地对望。《圣母子像》启发了其他的著名绘画流派,比如早期的弗拉芒和尼德兰绘画,但意义最深远的是16世纪的意大利文艺复兴,1501年,米开朗基罗在佛罗伦萨见到了列奥纳多·达·芬奇的素描草图《圣母子与圣安娜》:这幅完工于1510年的“神圣的对话”出色地勾画了母子之间的无限柔情。
世界性的关系
母性的象征,特别是母子关系的象征并不局限于西方文化中。在非洲的绘画和雕塑以及日常生活用品(滑轮、弹弓、梳子、高脚杯)、权力的象征物(权杖、权凳)或者农具中,都会出现母性的象征。在多贡社会,有象征意义的女性祖先的雕像表现为背着孩子、手里抱着孩子喂奶的形象,而且这尊雕像同样由女人看管。
但在以较长的哺乳期和近距离身体接触闻名的社会中,母子雕像的力量和多样性丰富了这些地区的形象艺术。人们在展览明细和介绍非洲艺术的书籍中统计出了大约600尊母子雕像。这些雕像可以让我们透过文化习惯清楚地认知他们的生活方式,孩子和母亲关系的地位。但与16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相反,非洲的雕塑家并不打算表达母爱或子女的爱,尤其是在传统雕塑中。为什么会这样?这与人生的头两三年母子关系最亲密的文化有关吗?其实是因为在非洲,生育不是个体的事情,而是与女性生殖力的总体原则密切相关,甚至可以说与土地的肥沃程度相关。
有时一个细节会证实这种相关性的力量。在一些班巴拉雕刻家塑造的母性形象中,紧紧抱住孩子的母亲的身体比例是失调的;还有一些雕塑对孩子的处理让人目瞪口呆。母亲与孩子间相依为命的关系在喀麦隆雕刻家芒比拉(Mambila)的作品中也有所表现,在他的作品中,母亲的肚脐被孩子的掩盖了,不由让人想起母子间由脐带连接的最根本的关系。
如果我们仔细观察雕像中的母性形象,会发现孩子的身体与母亲是混在一起的。在另一些民族中,孩子的形象会被刻画为正在吸吮知识乳汁的少年,因为他们的启蒙教育时间太长(学会做塞努福人的波洛[1]面具需要21年时间)。母亲和孩子千变万化的体形和姿态体现了这些民族对社会文化和规则的尊重。这难道与孩子和母亲都喜欢这种或那种品牌的小蛋糕之类的现代广告有什么不同吗?
一个得到满足的心愿
当我们告知一个母亲她即将诞下男孩时,她的脸庞是容光焕发的。为什么?为什么这好像达成了她的什么心愿一样?因为儿子的降临满足了她所有的幻想:作为她父亲的宝贝女儿,“送给”了她父亲另一个与他相像的后代;作为她丈夫的妻子,她在一个创造性的同盟中给丈夫带来了一个盟友,同时也是一个对手;成为一个男孩的母亲,将会实现她作为女人做不到的事情,比如对她父亲来说她做不到的事,或她对丈夫不能随意说出口的话,以及她对自己的遗憾——所有这些缺憾和她所有的期望都被她的儿子满足了。
我们明白不能以同样的方式感受母女关系和母子关系,到了第三个或第四个男孩出生时,母亲就不会那么激动了,更别说她可能担心被儿子们的小团体排除在外,害怕雄性骚动引起的疲惫,甚至会因没有女儿而失望。
丧子之痛
想到失去儿子的母亲所承受的痛苦,我们怎么能不感到恐怖呢?所有其他的痛苦与母亲最大的悲剧相比都不值一提。我现在还记得一位母亲向我诉说在她儿子意外去世后,她有多么怀疑人生,这些话她对其他任何人包括她丈夫都无法开口。她想过理解,尝试过理解,但是她整个人的状态好像都在拒绝。对母亲来说儿子的葬礼会年复一年地持续,即使有许多人表面上慢慢地能面对那场让她们痛彻心扉的悲剧。
罗丽·阿德勒(Laure Adler)将这种痛苦描述得很清晰:“在洗澡的时候我取下了手表,手表是我爱的男人送我的,艺术家在表盘的半圈刻上了‘今晚见’的字样。我看到表盘完全被水汽遮住了……人们说恐惧情绪会分泌有毒物质。‘今晚见’好像被磨得不见了。但日期却清晰可见。
“7月13日。雷米的忌日,他已经去世17年了。
“接下来要写的文字立刻就浮现在我脑海里。他在夜晚出现了……我写下这些不是为了怀念,也不是为了减轻痛苦。我知道痛苦已经伴随我17年了,并且会伴我终生。”
[1] 波洛(Poro),是分布于西非几个国家如塞拉利昂等地的塞努福人对男子的启蒙教育,自男童7岁始,共三个阶段,每个阶段需要7年。——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