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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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巴黎,1939年2月

第三节 奥黛尔

我和妈妈、雷米刚刚结束一个无聊的星期天弥撒,圣奥古斯丁教堂的身影在我们上方隐现。教堂里的熏香让我倍感压抑。我大口呼吸着外面凛冽的空气,庆幸于可以远离牧师和他那干巴巴的布道。妈妈催着我和雷米赶紧回家。我们急匆匆地走着,经过雷米第二喜欢的书店,经过面包房(心碎的面包师把面包都烤焦了),最后跨进公寓楼那烟熏色的门槛。

“今天要来的是哪位,皮埃尔还是保罗?”妈妈有些烦躁地问,“不管是谁,反正随时会到。奥黛尔,别皱眉头。你爸爸只是想了解一下这些小伙子,他们又不是全部都在他手底下工作。说不定某个会很适合你呢!”

又要和一个毫无戒心的警察吃顿午饭。当一个相亲对象对我表现出兴趣时,我感到尴尬;当他显得毫无兴趣时,我又觉得难堪。

“换上你那件白色的衬衫!你竟然穿着这件褪色的工作服去了教堂,人们会怎么嘀咕啊!”说完,她就冲进厨房,去看她的烤肉了。

在法国家庭,周日午餐和弥撒一样,都是很神圣的仪式。妈妈坚持我们得表现出最好的样貌。在门厅那儿,我拿着一把有缺口的镀金梳子,站在镜子前,重新梳好辫子;雷米往乱蓬蓬的鬈发上打了些摩丝。“在杜威分类法里,这顿午餐怎么归类呢?”雷米问道。

“很简单,841,《地狱一季》。”

他笑了。

“爸爸逼着多少下属来家里吃过饭啊?”

“已经有十四个了,”雷米说,“我敢打赌他们不想来,但又不敢在他面前说个不字。”

“为什么你就不用遭受这样的折磨?”

“因为我是男的,没人管我结不结婚。”他顽皮地咧嘴一笑,然后一把抓过我的围巾,搭在自己的脑门上,在下巴处打了个结,就像妈妈平时那样,“我的女儿,女人的保质期是很短的。”

我咯咯地笑了起来。他总是知道怎么逗我开心。

“你要是一意孤行,”他继续模仿妈妈那不依不饶的口气,“就只能一辈子待在货架上,成了卖不出去的滞销货。”

“不是货架,是图书馆的书架,如果我能得到那份工作。”

“你什么时候能得到呢?”

“我不确定……”

雷米把围巾从脑门上扯下来:“你有图书馆学的学位,英文说得流利,在实习时也得到了高分。我对你很有信心,你也要有信心啊!”

有人敲门。我们打开门,是一个穿着海军双排扣大衣的警察,头发是金色的。

我打起精神。上周见面时,当时那位“潜在买家”用他油腻腻的下巴蹭我的脸,留下了一脸的汗渍。

“我是保罗。”这位说道。他的面颊几乎没怎么碰到我的脸。

“很荣幸见到两位,”他一边和雷米握手一边说,“早就听说过你们的光荣事迹了。”

他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很严肃,但我很难相信爸爸对我和雷米会有什么正面评价。他总是说雷米的成绩一塌糊涂,事实上雷米是他们那个班的最佳辩手。他还抱怨我不整理房间:“床上和床下都堆满了书,你怎么睡得下去?”

“对于今天,我已经盼了整整一周了!”这位“潜在买家”对妈妈说。

“我做了一些家常菜,希望能对你的胃口,”妈妈说,“很高兴你能来。”

爸爸把客人安置在壁炉旁的扶手椅上,然后端上开胃酒——男士们喝苦艾酒,女士们享用雪利。妈妈的座位在她最喜欢的蕨类绿植旁,但她不停地在座位和厨房间穿梭,确保厨师贯彻执行了她的各项指示。爸爸坐在路易十五风格的椅子上,扫帚状的小胡子随着嘴巴的开合抖动着。

“谁需要那些失业的知识分子啊?我的意思是说,就该把那些没活儿干的知识分子赶到矿井里,让他们一边挖矿一边搞他们的创作。还有哪个国家跟法国一样,把无业游民分成两类,一类是聪明的,一类是蠢笨的?我们的纳税款要用在正当地方,而不是养聪明的懒汉!”每个周日,求婚者会变,但是爸爸的长篇大论从来不变。

我又一次解释道:“没人强迫你支持艺术家和作家。就像你可以选择普通邮资的邮票,也可以选择附捐邮票。”

雷米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我能读懂他的小心思:干吗费这劲儿跟他解释啊?

“我从没听说过这个流程,”爸爸的这个信徒说道,“等我以后给家人写信时,我可以跟邮政局的人要点儿那种邮票。”

或许这一位不像之前的那么糟糕。

爸爸转向保罗说:“我们警局的同事快要忙疯了,因为边境附近设立了拘留营。所有的难民都在涌入法国,很快法国就会有更多的西班牙人,比西班牙本国的还多。”

“西班牙爆发了内战,”雷米说,“他们需要帮助。”

“他们在帮助自己涌入我们的国家!”

“可那些无辜的平民能怎么办?”这位“潜在买家”问爸爸,“待在家里,然后等着被屠杀吗?”

第一次,爸爸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我打量着我们的客人,他的头发理得很短,桀骜不驯地挺立着,深蓝的眼睛和他的制服相配。相比英俊的外貌,我更欣赏他的勇气,为了信念挺身而出,无畏而平静。

“目前所有的政治动荡,”雷米说,“表明了一件事,战争就要来了。”

“一派胡言!”爸爸说,“我们在国防上花了好几百万法郎。有马其诺防线的保护,法国绝对安全。”

在我的想象中,那条线就像法国和意大利、瑞士和德国边界上的一条鸿沟,所有试图进犯的军队都会被全盘吞没。

“咱们一定要讨论战争吗?”妈妈问,“今天周日,我们要进行这么可怕的谈话?雷米,为什么你不谈谈你的功课呢?”

“我儿子想从法学院退学,”爸爸告诉保罗,“我有十成把握地说,他会翘课。”

我搜肠刮肚,想说点什么。我还没来得及转移话题,保罗就看向了雷米:“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呢?”

我多希望爸爸会问这个问题啊。

“我想参加竞选,”雷米回答,“试着改变一些事情。”

爸爸转了转眼珠。

“或者我可以当一个看林人,逃离这个堕落的世界。”雷米说。

“我们致力于保护人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爸爸对保罗说,“他却要去保护那些松果和熊的大便。”

“我们的森林和卢浮宫一样重要。”

又是一个让爸爸无法接话的回答。我看向雷米,不知道他会对保罗说什么,但他只是向着窗边挪远了一点,思绪也飞到了远方。以前的周日午餐,只要觉得冗长难熬,我俩就会这样做。但这次我决定留下来,想听听保罗要说的话。

“午餐闻起来真不赖!”我说,希望能让爸爸把注意力从雷米身上挪开。

“是啊,”保罗明白了我的意思,配合着说道,“我都好几个月没吃过家常菜了。”

但爸爸坚持对雷米穷追猛打:“如果你从法学院退学,又怎么能帮助那些难民?你什么时候能有始有终啊……”

“汤肯定熬好了……”妈妈有些紧张地摘掉蕨类绿植的干叶子。

雷米一言不发,绕过妈妈进了餐厅。

“你不想干活儿,”爸爸大吼道,“每次吃饭时却是第一个!”

哪怕在外人面前,爸爸也没法停止对雷米的指责。

和往常一样,我们吃的是土豆扁葱汤。

保罗恭维妈妈说汤很好喝,妈妈嘟囔了一句,好像是说她有一个不错的菜谱。爸爸用勺子刮着盘底,发出刺耳的声音,标志着第一道菜结束了。妈妈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是要提醒爸爸注意餐桌礼仪。但她从来不会大声斥责爸爸。

女仆端来迷迭香土豆泥和烤猪肉。我瞥了一眼壁炉架上的挂钟。周日午餐通常乏味透顶,让我度日如年。但我吃惊地发现现在已经是下午2点了。

“你也还在上学吗?”保罗问我。

“没有,我已经毕业了。我正在申请亚米利加图书馆的工作。”

一抹微笑拂过他的嘴唇:“我也想在那样一个美好、宁静的地方工作。”

爸爸饶有兴趣地看着保罗:“如果你对第八区的工作不满意,为什么不申请调到我的辖区来?我这儿刚好有个警佐的空缺,需要一个合适的小伙子。”

“谢谢你,先生,但我在现在这个地方干得挺快乐,”保罗一直看着我,没挪开视线,“非常快乐。”

突然,我觉得天地之间似乎只有我俩。就像狄更斯《艰难时世》中说的那样:“现在,他朝椅背上一靠,用那双深沉的眼睛盯着她。或许他已经看出,在这一刻她有些举棋不定,恨不得倒在他的怀里,把郁积在心里的话都向他吐露出来。”

“女孩子竟然也要去工作,”爸爸嘲笑道,“还有,你就不能申请讲法语的图书馆的工作吗?”

真遗憾,我不得不离开和保罗以及狄更斯的柔情一幕,回到现实生活的冲突中:“爸爸,美国人不只按照字母顺序排列图书,他们用的是被称作杜威十进制的数字……”

“用数字来给字母分类?我敢打赌这是资本家们想出来的新玩意儿,他们更关心数字,而不是字母!我们的分类方式有什么问题吗?”

“里德小姐说,即使与众不同,也没关系。”

“里德小姐?又是一个外国人!天知道你还要和什么人打交道!”

“给人们个机会,你就会惊奇地发现……”

“你就是那个追逐惊奇的家伙。”他用叉子指着我说,“和公众打交道太难了。为什么这么说?昨天我被上司叫过去,有个议员被我们抓了起来,因为他非法闯入别人的家。一个小老太太发现他在她家地板上晕过去了。当那个败类醒过来时,他大喊大叫,说些下流的话,然后就开始呕吐。我们不得不用水龙头把他冲洗清醒,好让他讲出自己的事儿。他以为自己到的是情妇的公寓,但钥匙坏了,于是他爬上窗台,钻进了窗户。相信我,你不会想和这类人打交道,也别让我和这群高高在上的渣滓开战……”

爸爸又来了,抱怨外国人、政客和傲慢的女人。我痛苦地呻吟着,雷米把他的脚轻轻踩在我的脚上,我紧绷的肌肉这才慢慢放松下来。我感激他的理解和支持,从小我俩就这样抱团取暖,对抗爸爸愤怒的喋喋不休——“本周你至少戴了两次劣等生的帽子了,雷米!我应该把这该死的东西钉在你的脑袋上”。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最好不要帮弟弟说好话。上一回我安慰雷米,爸爸怒吼道:“你竟然和他站一边?我就该把你俩一起揍一顿。”

“他们会雇一个美国人,而不是你。”爸爸武断地说。

我希望这位全知全能的局长大人是错的。我希望他能尊重我的选择,而不是教训我应该要什么。

“这家图书馆里有百分之二十五的读者是巴黎人,”我争辩说,“他们需要说法语的工作人员。”

“人们会怎么看我们?”妈妈不安地说,“他们会说爸爸不养你。”

“这个年代很多女孩在外面都有一份工作。”雷米说。

“奥黛尔不需要工作。”爸爸说。

“但我想。”我轻声说道。

“你们别吵了。”妈妈说。她把巧克力慕斯舀到水晶小碗里。这道慕斯,口味丰富,造型漂亮,吸引了我们的目光,让我们终于在一件事上达成一致——妈妈做的甜品举世无双。

大概3点的时候,保罗站起身来说:“谢谢你们的这顿午餐。很抱歉,我必须走了,很快该我当值了。”

我们把他送到门口。爸爸在跟他握手时说道:“考虑一下我说的那个空缺吧。”

我想要谢谢保罗,因为他帮雷米说话,帮我说话。但是爸爸也站在那儿,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我保持着沉默。保罗走上前来,刚好站在我跟前。我屏住呼吸。

“希望你能得到那份工作!”他在我耳边低语。

他跟我吻别,嘴唇从我的脸颊上擦过。我很想知道当它触碰我的嘴唇时,会是怎样一种感觉。一想到接吻,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就像第一次阅读《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时的情形。我疯狂地向后翻动着书页,等着看书中的主人公——乔治和露西如何坦陈彼此的爱意,并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他俩真是天生的一对儿。真希望自己的人生也是一本书,能快速翻页,这样我就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我来到窗边,看着他急匆匆地走在街上。在我身后,传来爸爸品咂餐后酒的声音。每周日共进午餐时,爸爸、妈妈毫无例外地都会陷入对“一战”的惨痛回忆。喝了几口酒后,妈妈开始虔诚地诵出一个个名字,仿佛它们就是念珠上的一粒粒珠子。这些都是当年的邻居,他们没能挺过那场战争。而对爸爸来说,这场战争没有胜利者,虽然他所在的团名义上取得了胜利,但很多战友永远地留在了阵地上。

雷米来到窗前,摘下妈妈养的蕨类植物的一片叶子。“我们又吓跑了一位。”雷米对我说。

“你是说被爸爸吓跑的吧。”

“他快把我逼疯了,他的思想太狭隘了,他对眼前的局势一无所知。”

我总是站在雷米这边。但这一次,我希望爸爸是对的。“你说的……关于战争的话是真的吗?”

“恐怕是的,艰难时世真的就要来了。”

《艰难时世》。823。英国文学。

“西班牙的平民快要死了,德国的犹太人遭到迫害,”他用指尖拨弄着蕨类植物的叶子,皱着眉头说,“而我却被困在课堂里。”

“你发表了很多文章,让人们意识到了难民的困境。你还发起了一场衣物募捐运动,咱们一家人都参加了。我很为你骄傲。”

“我做得还不够。”

“现在你得把精力都集中在学业上。以前你在班级里名列前茅,现在,你能毕业就不错了。”

“我已经厌倦研究那些纯理论的法庭案例。人们现在需要帮助。政客们在假模假式地表演。我不能坐在家里虚掷光阴。总得有人做点什么。”

“你要做的就是毕业。”

“一个学位改变不了什么。”

“爸爸至少有句话说得对。”我温柔地说道,“做事要有始有终。”

“我想告诉你……”

“请告诉我你不会鲁莽冲动。”雷米把自己攒的零花钱都捐给了一家难民救助机构。他还背着妈妈,把我们储藏室的粮食都拿去分给了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连最后一点儿面粉都没剩下。我和妈妈不得不冲到市场,好赶在爸爸下班回来前弄到做晚餐的食物,以免爸爸发现后再把雷米痛骂一顿。

“你以前是懂我的。”雷米大步走回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有些愕然。我也想吼他,他以前可从来没有这么冲动过,但我知道争吵不会有任何结果。等他冷静下来,我会试着和他谈谈。现在,我想忘记爸爸和保罗,甚至雷米。狄更斯的《艰难时世》。我从书架上抽出了那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