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项指控
在苏格拉底的辩护演说伊始,苏格拉底宣称,眼下指控者对他的指控乃是先前一代指控者们发明的,他们应该为制造了针对苏格拉底的不利偏见负责。这些指控都不是新的,而苏格拉底暗示了这样一个事实:陪审团的许多成员都听说过针对他的不利意见。他提到,更早的指控者是一位“喜剧诗人”,这分明是指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18d)
对阿里斯托芬的影射,是苏格拉底在《理想国》里所谓“诗与哲学的古老争论”的一部分,它是柏拉图对话的重要主题。这场争论也是柏拉图《会饮篇》的一个核心主题,阿里斯托芬确实也在那里登场了。这也是《理想国》的一个关键特征,苏格拉底在那里面提出一项提议:如果要让诗歌与正义的城邦保持一致,就要对诗歌实行审查与管控。事实上,除非你理解了《理想国》的诗的背景,以及苏格拉底与诗的传统的长期较量,否则你就不能正确地理解《理想国》。
这场争论的核心不仅是美学的,也是政治的。它切中了问题的本质:谁最适合于教育未来的公民和公共领袖?哲人和诗人,谁才是人类真正的立法者?在苏格拉底的时代,古希腊人已经拥有了长达几个世纪之久的诗的传统,它可以追溯到为公共德性和英雄业绩树立了某种典范的荷马和赫西俄德。荷马和赫西俄德的史诗对希腊世界的意义,就如同圣经对我们(或曾经对我们)的意义一般。在事关诸神之道、诸神与人类世界的关系以及各种专属于战争中的人的德性类型这些问题上,它们就是终极权威。诗的传统所弘扬的德性,就是战士文化和好战者的德性。正是这些品质引导了希腊人许多个世纪,扶助他们升至力量与伟大的巅峰,使他们实现了堪与佛罗伦萨的文艺复兴、伊丽莎白时期的英国和歌德时代的魏玛相媲美的艺术、知识和政治成就。
苏格拉底与这些诗人的争论核心究竟是什么?首先,苏格拉底的教育方式明显不同于诗人。“歌唱吧,女神!歌唱裴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愤怒”是《伊利亚特》的开篇诗句。诗人都是神谕者。他们吁请众神以歌唱来启发他们,使他们灵感充盈,再去讲述那些拥有超人力量和勇气的人物的故事。相反,苏格拉底采用的是对话的或“辩证的”方法。苏格拉底提出论证,希望其他人与自己一道去发现何种论证最能经受住理智和论辩的检验。苏格拉底不断进行批判性的追问,而不是讲故事或背诵诗节,这种新的公民教育的本质就在于此。
其次,荷马和诗人们歌颂的是战争中的人的德性。苏格拉底想用一种拥有新的公民德性的新公民,来取代作为战士的公民。苏格拉底式新公民的某些特征或许和从前的荷马式战士相同,但他们会以一种新的口头论战来取代军事作战,而拥有最好论证的人将宣告胜出。著名的“苏格拉底式方法”,就是古老的战斗和竞赛的竞技文化的留存。苏格拉底的公民和政治家要接受辩证法的训练。我们即将看到,苏格拉底究竟会把什么样的品质归于这类新公民。
苏格拉底对自己信念的坚持,构成了对诗的传统的挑战。《申辩》将他表现为一类试图取代旧的诗歌榜样的新英雄。苏格拉底对诗的传统的挑战,为始于阿里斯托芬和先前指控者们的不满提供了关键基础。事实上,苏格拉底受到的对待是那么严肃,以至于阿里斯托芬还写了整整一出名叫《云》的喜剧来揭露和嘲笑苏格拉底有关学习的信念。苏格拉底受到他同时代最伟大的人多么严肃认真的对待,阿里斯托芬的戏剧就是再清晰不过的明证。嘲弄也是一种最为真诚的奉承。
在某些版本里,《云》这部戏剧是与《申辩》收录在一起的。剧中,阿里斯托芬把苏格拉底描述成某种早期“智库”(Phorontisterion,字面意思是“思想所”)的头领,在这里,父亲们让他们的儿子被灌输进苏格拉底式智慧的秘密。在这部剧里,苏格拉底被描绘成坐在舞台上方悬着的一个篮子里,为的是更好地观察云彩,象征了苏格拉底对他的公民同胞们所关心的日常事务漠不关心。苏格拉底被表现得不仅嘲笑众神,还教导称乱伦和殴打父母都是允许的。长话短说,这部剧的结局是一个不满的信徒烧毁了苏格拉底的思想所。
阿里斯托芬对苏格拉底的描绘究竟有多么准确呢?《云》的成稿和首演是在公元前423年,当时苏格拉底是四十多岁。阿里斯托芬的苏格拉底本质上是一个自然哲学家,也就是我们今天的科学家,他研究天上和地下的事物(18b)。但是,这似乎与《申辩》中苏格拉底被指控的两项罪名,即败坏青年和不虔敬相距甚远。为了回应阿里斯托芬的故事,苏格拉底也讲了一个关于他自己的故事,也可以说是他的一份思想自传。这是一个在受审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件,它使苏格拉底踏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崭新道路。他的一个名叫凯瑞丰的朋友(他也出现在《高尔吉亚篇》中)求问德尔菲的神谕:是否有比苏格拉底更聪明的人,而皮提娅⑧的回答是没有。苏格拉底将其视为一场挑战,他要证明神谕有误。为了证明神谕是错的,他讲述了一场求索,终其一生的求索,为的是找到一个比他更聪明的人。在此期间,他得罪了政客、诗人、手艺人,而这些人据称是有知识的。苏格拉底的对话引导着他去提出问题,无关自然科学现象,而是关于人的问题,也就是:谁能教人关于做人和做公民的德性?(20b)
这就是著名的“苏格拉底转向”,有时也称为苏格拉底的“第二次起航”。它象征着苏格拉底从研究自然现象转向考察人事和政治事务的那个时刻。无论真假,德尔菲的故事都标志了苏格拉底思想传记的主要转折点:从研究自然的基本元素的“前苏格拉底时期的”青年苏格拉底,转向我们更熟悉的柏拉图的苏格拉底。这位苏格拉底是政治科学的奠基者,他追求的是道德生活与政治生活的德性、正义以及最佳政制。关于这场转向,苏格拉底的故事仍然留下了许多未解之谜:为什么他要从研究自然现象转向人事和政治事务的研究?德尔菲神谕被苏格拉底解释成是要求他在哲学对话中与他人竞争。为什么这似乎就是正确的解释?为什么以前他没有开展这样的对话?因败坏青年和不虔敬而受到指控的,正是这位柏拉图的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所犯之罪的本质到底是什么?他败坏了谁,不虔敬又是什么意思?要想解答这些问题,我们还是转向苏格拉底式新公民的本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