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他眼圈泛红,瞪得圆圆的,像是气急败坏,又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倔强的不想哭,又受不住眼底的那份伤心。
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因为病痛难捱哭过,即便是尚未学会走路的那几年,人事不知的时候,苦、疼、闷,还有难以表达的那些身体上和情绪上的煎熬,他都是默默接受的,不是苦苦的承受,是甘之如饴的接受。旁人看了只会说:这孩子真让人心疼。这么乖的啊!
方大同是他唯二亲近的人,长大了,未免他沉浸在苦痛的情绪里,也尽量调侃他:是小时候闷坏了脑子。玩笑罢了,也是种不畏病痛的心态。方晓明懂的,他也身体力行的朝着阳光的方向成长。
而何从,是方晓明最最亲近的人。即便再小,再不懂事的时候,他也都还有一份清醒的记忆。在他成天只能迷迷糊糊的徘徊在阴间和阳间的时候,他或是将要掉进深渊般的身体下沉,或是要往生极乐般的轻羽上浮,那种抓不住的心慌,无论跟谁说都无法排解的恐慌,都是因为那些轻轻的抚背,像是在他的后脊抚出了一条牢牢的锁魂绳,拉住他不放手。他半梦半死,半是留恋又半是告别,往往在闻到同样稚嫩孱弱的体温时,让自己枕靠的幼小肢体,让他拼命的想要挣扎出来,清醒过来。
可是,他也不知道怎么了。方晓明就是觉得很委屈。他不想再回到以前的日子,他有朋友,他们多好啊。和他们在一起很开心,很开心。即便身体的不争气是自己的宿命,他还是总想找个借口,这不是他的错,他没有错。尤其是何从,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努力吗?你不知道我多喜欢现在的生活吗?你不希望我开心吗?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何从又怎会不知道。她真的只是想说得更准确一些。方晓明他有些不正常。以他的精力和体力,他真的像是在透支生命一样的享受他现在的生活。她太了解方晓明的身体,甚至他呼出去的每一口气,她都能分辨出是不是带着异常的热或冷。
“小明,”何从淡淡的拉着他的手,“你今天跳上那些坟头的时候,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方晓明莫名心空了一下,仿佛想不起来当时的事。
林大师转向方大同和何启发,向他们询问,对面的两个男人都默默摇头。他们还在思忖,是不是方晓明到了青春期,所以情绪也跟着易怒易喜,也不像以前乖顺讨喜。这也都是正常的。
“那么高的坟,按理说,我跳上去都很费劲,你是不是一下子就越上去的?”
“你当时说你很累的,可是控制不住。”何从拉紧他的手,把他往自己这边带了一下,方晓明虽然长高了一些,还是比何从矮一点点。何从很自然的又把手放在他后背上,开始一遍遍的从上往下顺。
“好几次,我去学校看你,你是不是都笑的控制不住?你还记得当时为什么笑吗?”她清楚的记得,那个时候,跟他说话的其他同学,都没有觉得很好笑的事,方晓明却笑得几乎喘不上气。她开始也以为是这孩子太开心了,可越是这样,她仿佛就越能看到方晓明眼底那份几乎溢出的东西。说不上来是什么,她总是借口说看看他是不是胖了,仔细观察他哪里不好,即便何从没学过什么中医西医,她也已早早的学会看方晓明的气色。
“每当那个时候,你都会明显的白一些,或者说,像是更透明一些。”何从又看着林大师,“林伯伯,小明他最近总是精力不够,我觉得是跟这个有关系的。”
其实,如果不是这天下午方晓明去跳坟头,何从还不太确定这些事是不是该说,她之前从没跟方大同提,也是不想自己的错觉给她方爸徒增烦恼。但今天方晓明那股子谁都压制不住,几近失控的样子,她能感觉到,方晓明其实是在怕的。
林大师眉头皱的更紧。从给方晓明做这个护身符之初他就明白,这只是个临时之法。眼下这个变化,他有些措手不及。
这就仿佛是一位医生,行医多年,大部分人的病都是头疼脑热,缝针补药的。可有的人就是总是在发烧,总是在病病恹恹的状态,无论你医术多高明,他也还是不见起色,你的所有医治手段,不过是维持。如果哪天这种病人突发别的病症,医生也是会手忙脚乱的。
如果继续制作同样的护身符,林大师想,怕是压不住这孩子眼下化解不开的过剩阳气。
几个人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敲门。
何启发最靠近门边,他顺手开门,来人是孙思。他笑眯眯的站在门口,礼貌的表示打扰,又客气的超林大师微微躬身,直截了当的询问:“刚在门口听到几句小明的事情,抱歉,我逾越了。但可否让我也跟着学习一下?”他说的礼貌又谦恭,莫名的让林大师有了几分心安。
“哪里的话。我求之不得能有个人一起探讨下。”此时此刻,这句话真心的不能再真,林大师沉吟片刻,也不再绕弯,“你可看出小明这孩子身上的极阳之气?”
孙思点头:“确实。”他转头瞧见方大同何启发两个人都是一脸的急切,他们显然对方晓明的“病情”是完全了解的,但那份焦急里又透着不明所以的信任。他继续转向林大师,“大师,您是如何调理的小明这体内阳气?”
一般的人,都是阴阳相合而生。就是说,阴和阳多少都有些,承袭自父母。阳气盛则极容易形成男胎,相反则为女胎。世间也会出现极少数阴阳混乱或平衡偏差,就有不男不女,也男也女的个例出现。
极阳体则跟普通人不同。他非是承袭自生身父母,而是由造化所生。此种体质,可以说是脱离了肉体凡胎。
但孙思一眼瞧出的端倪,他一直也不敢太过肯定。因为,方晓明病恹恹的样子,实在不像是阳体之人。
林大师是个草根“大师”。他所学内容及其庞杂,甚至民间跳大神用的各种材料,他也是有所涉猎。
“不怕你笑话,我最初瞧出小明体内的阳气极盛,也只敢稍微用些阴寒类的草药,那个时候,他也还小,体质太弱,不敢过量,勉强能压一压。”
“这孩子四五岁那年,突然晕厥过一次。是吧。”林大师转向方大同,他已经记不清具体那个时候方晓明多大,见方大同点头,他又继续,“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就把之前不敢用的苦寒药给他灌了一碗。真的是死马当活马医的。我甚至点了些朱砂进去。”
“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没过多久就醒了。而且,似乎还比晕厥前气色好了几分。我这么些年,摸索到的,就是这孩子不管多阴寒的东西都能克化,这便是极阳体最大的特征吧。”
孙思点头。方大同着急的问:“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方大同这些年,也说不清自己是把林大师当个求仙拜佛的仙家看,还是当个有名的老中医看,还是当个不世出的得道高人。反正,有用就行。这是他一直的精神依赖。此刻,瞧着林大师似乎有些为难,他这几年才放下的心,又开始隐隐悬了起来。
“不瞒你说,”林大师叹了口气,“我已经把能用的极阴寒之物都用上了。我现在手上还有才做好的,不过,配方和之前略有不同。我前两年在这北门山背面找到一些极难遇到的地龙和一些寒潭玉石,本来是想着足够了。现在看,也只能说,运气好的话,堪堪能稳住病情。”
方大同欲言又止。他想说,那您多找些这类东西,给他多用一些呢?但心里很明白,这些年,林大师给方晓明用过的药材,每一样都是无法估价的。他自己不懂药材是真,但随便一个药材的名字,只要随便打听一下,谁都会知道,价格不菲。
林大师似乎看出方大同的心思,他又解释道:“小方别急,我不是不愿意给孩子多用这些药材,只不过,普通的药加了量,是要考虑受者本身是否能够承受的住。小明这个却不同。你别看他脖子上的东西小,不知你摸过没有。这个东西,一般人只要接触过,就会通体凉上好一阵子。如果他接近了本就体寒之人,说不定都不用触碰,就会加重那个人的寒症。”
“不错。”孙思补充解释道,“极寒之力不像极阳,极阳扩散到他人体上,通常也就是让人觉得暖和,甚至燥热。极寒则直入内里,对体质不好的人影响极大。”言外之意,小明虽然不怕更烈性,更大剂量的阴寒之物,但周围的人受不了。就算家里人不在意,他总要生活,总要接触别人。
方晓明觉得自己像个病毒,又像个不治之症患者。小时候也曾几次徘徊鬼门关,但都没有此刻这么强烈的难受。他情不自禁的抓着何从的手,几乎要捏断她的手指。他明白自己每每控制不住那股子“邪劲儿”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以前是身体发飘,像是大病之人快要离开地球,现在是压制不住的身体失控和内心的慌张。他太想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哪怕多些病痛也可以。吃什么药都行,就是别让他得什么不治之症。
但是,如果能够克制住他体内“邪劲儿”的方式就是加大药量,然后让周围的人遭殃,那他不成了灾星?时间久了,谁还愿意跟他在一起?这对于他来说,可能真的跟死也不相上下的可怕。他又捏紧了何从的手,没事,他安慰自己,最少大何还在,她不怕的。
孙思踱着步子,在林大师跟前的桌子边停下,他伸手拿起说上的一个方形盒子,里面放着几颗应该是林大师刚做好的药珠。大小刚好能塞进方晓明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瓶子。
“这不是还没到山穷水尽么。”孙思轻轻放下盒子,里面的几粒珠子尽管被扣在玻璃里,依然能感觉到它们正散发着清冽透骨的寒气,“何从你跟小明在一起那么久,没觉得他戴着的东西寒凉?”
他盯着两个孩子握紧的手,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