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狐嫁女
历城殷天官，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常见怪异，以故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为筵[1]。”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所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遂入，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时值上弦，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娑数进，始抵后楼。登月台[2]，光洁可爱，遂止焉。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耳。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席地枕石，卧看牛女[3]。
一更向尽，恍惚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4]。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猝见公，惊而却退，语后人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也？”答云：“不识。”俄一老翁上，就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楼，楼门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箒女[5]，今夜于归[6]，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礼[7]，惭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矣。即烦陪坐，倍益光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设芳丽。遂有妇人出拜，年可四十余。翁曰：“此拙荆[8]。”公揖之。
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选，笼纱一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执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酒胾雾霈[9]，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酒数行，翁唤女奴请小姐来。女奴诺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帏促之。俄婢媪数辈，拥新人出，环佩璆然，麝兰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珰[10]，容华绝世。既而酌以金爵[11]，大容数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袖中。伪醉隐几，颓然而寝。皆曰：“相公醉矣。”居无何，闻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
已而主人敛酒具，少一爵，冥搜不得。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惟脂香酒气，充溢四堵[12]。视东方既白，乃从容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先俟，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众骇问，因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13]所有，乃信之。
后公举进士，任于肥丘。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14]，久之不至。有细奴[15]掩口与主人语，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劝客饮。谛视之，款式雕文，与狐物更无殊别。大疑，问所从制。答云：“爵凡八只，大人为京卿[16]时，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什袭[17]已久。缘明府辱临，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18]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颇近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驰送之。主人审视，骇绝，亲诣谢公，诘所自来。公乃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注释
[1]共醵（jù）为筵：大家凑钱请酒席。醵，凑钱饮酒。
[2]月台：指楼上赏月的台榭。
[3]牛女：指牛郎星和织女星。
[4]籍籍而上：脚步杂乱地上楼来。籍籍，纷乱的样子。
[5]箕箒（zhǒu）女：旧时谦指自己的女儿缺乏才貌，只能胜任家务粗活。
[6]于归：出嫁。
[7]嘉礼：此指婚礼。
[8]拙荆：对人自称其妻的谦词。
[9]酒胾（zì）雾霈（pèi）：美酒佳肴，热气蒸腾。胾，大块肉。
[10]翠凤明珰：髻插翡翠凤钗，耳饰明珠耳坠。极言首饰的华丽名贵。
[11]爵：古代礼器，也是酒器，底有三足。
[12]四堵：四壁，指全室。
[13]寒士：贫寒的士人。士，封建时代特指读书人。
[14]巨觥（gōng）：大酒杯。
[15]细奴：小僮仆。
[16]京卿：即京堂。明清时称各衙门长官为堂官。
[17]什袭：把物品重重叠叠包裹起来，引申为郑重珍藏的意思。
[18]羽化：道教称成仙飞升为羽化。这里是戏指酒杯丢失。
译文
山东历城的殷尚书，年轻时家境贫寒，却很有胆量才略。县里有个世族大家的宅院，方圆几十亩，楼房相连成片。因为经常出现怪异现象，所以被废弃。时间长了，里面渐渐长满了蓬蒿，大白天也没人敢进去。一天，殷公和同窗学友们一起饮酒，其中有人开玩笑说：“谁能在那个院子里睡上一宿，咱们大家共同出钱请他吃饭。”殷公一跃而起，说：“这有什么难的！”说完便带上一张席子去那宅子。大家把他送到那家大门口，开玩笑对他说：“不要怕，我们就在这里等你，如果见到妖怪，就赶紧喊。”殷公笑着说：“如果有鬼狐，我一定把它抓来做个证明。”说完就进了门。院子里，长得高大的荒草掩没了路径，艾蒿也很多。那天是月初，借着月光还能辨认出门窗。殷公摸索着过了几重院落，到达后楼。登上月台，月台上面光洁可爱，他停住脚步，在月台上欣赏西边的月亮。就这样坐了很久，见没出现什么怪事，心里暗笑那些鬼怪的传言都是假的。于是，就地枕着块石头，仰面躺着观赏起天上的牛郎织女星来。
一更天将尽的时候，殷公迷迷糊糊想睡，忽然听见楼下有脚步声纷纷从下面上来，他不理会，假装睡着。斜眼看去，一个穿青衣的人，挑着一盏莲花灯上来。突然间发现殷公，青衣人大吃一惊往后倒退几步，对后边的人说：“有生人在上边。”下面的人问是谁，青衣人回答不认识。不一会，一个老翁上来，对着殷公仔细看了看，说：“这是殷尚书，他已经睡熟了。只管办我们的事，殷相公不拘俗礼，或许不会责怪。”老翁领着人相继上楼，把楼上的门都打开了。过了一会儿，进出往来的人更多了。楼上灯火辉煌，就像白天一样。殷公略微翻了翻身，打了个喷嚏。老翁听见他醒了，出来跪下来说：“小人有个女儿，今夜出嫁。没想到触犯贵人，万望不要怪罪。”殷公起身，拉起老翁说：“不知今夜贵府有大喜事，很惭愧没有贺礼奉上。”老翁说：“贵人光临，压除凶神恶煞，就很有幸了。麻烦您陪坐一会儿，小人全家倍加光荣。”殷公很高兴，便答应了。进楼一看，里面摆设得很华丽。这时，有个妇人出来拜见，年纪约四十多岁。老翁说那是他妻子，殷公向她拱手还礼。
顷刻间听到笙管鼓乐震耳齐鸣，有人跑上来说了声“来了！”老翁急忙出门去迎接，殷公也站起来等候。不一会儿，有好多纱灯引导着新郎进来了。新郎大约有十七八岁，相貌俊雅。老翁让新郎先给殷公行礼。新郎两眼看着殷公，殷公就像婚礼主持人一样，还了半主礼。紧接着翁婿互拜，拜完后，大家入席。一会儿，年轻的丫鬟侍女们一个接着一个，送来热气蒸腾的佳肴美酒。玉碗金杯，映照得桌子发亮。酒过数巡，老翁叫侍女去请小姐来。侍女应声而去。过了很久没见出来。老翁起身，自己掀开帏幔去催促。过了片刻，几个丫鬟仆妇，簇拥着新娘子出来，环佩叮当作响，兰麝熏香四散。老翁叫女儿向上面行礼。起来后就坐到母亲旁边。殷公稍微看了一眼，只见她髻插翡翠凤钗，戴着明珠耳坠，容貌艳丽，绝世无双。新娘坐定后改用金爵斟酒，金爵很大，能盛好几斗酒。殷公心想这东西可以拿给同学作证，就偷偷放进衣袖中，假装酒醉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席上的人都说殷相公醉了。不多时，假装醉酒的殷公听见新郎说要走。笙管鼓乐猛然间响起来，人们纷纷离席下楼走了。
客人走后，主人收拾酒具，发现少了一只金爵，怎么找也找不到。有人暗中议论金爵可能在醉卧的殷公手里。老翁听见了急忙告诫大家不要乱讲，唯恐被殷公听见。过了一阵，内外都没了动静，殷公才起来。四周暗暗的没有灯光，只有脂粉的芳香和浓郁的酒气充满整个屋内。见东方已经发白，殷公慢慢下了楼。伸手摸摸袖中，金爵仍然在里面。走到大门口，学友们已经在那里等他。见他从院子里走出来，都怀疑他是夜里出来早晨又进去的。殷公拿出金爵让大家看。众人惊讶地询问来历，殷公就把夜里的情形说了一遍。大家都认为这样贵重的东西不是贫寒的读书人所能有的，于是就相信了殷公的话。
后来殷公考中了进士，被派到河北广平府肥丘县当县令。当地官宦世家朱某宴请殷公，叫家人去拿大酒杯，过了很久没拿来。有个小僮捂着嘴小声和主人说了些什么话，主人脸上有了怒色。不一会儿捧来金爵劝殷公喝酒。殷公仔细看了看，发现金爵的样式和上面雕刻的图案，和他当年藏在袖里的狐狸的金爵毫无区别，大为惊奇，便问是什么地方制造的。朱某回答说：“这是先父当京官时找精巧的匠工监制的，一共有八只。这是家传的贵重物品，层层包裹珍藏很久了。因为县尊大人光临，刚才从竹箱里取出来，竟然少了一只！怀疑是家人偷了去，但包裹上十年来的尘土厚积着，原样没动过，实在没法解释。”殷公笑着说：“你那只金爵成仙飞升了。然而世传的珍宝不可丢失，我也有一只，和您的金爵非常近似，应当奉赠给您。”散了席，殷公回到官署，找出金爵派人火速送到朱家。朱某拿着反复查看后，大为惊异。朱家到官署感谢殷公，并问金爵的来历。殷公叙述了事情的始末。这才知道千里以外的物品，狐狸也能摄取到手，但是却不敢最终留在自己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