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崇礼:《散文海外版》2022年精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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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高处的翡翠

王川

在路边,我看到了扎起的灵棚,几个男人披麻戴孝跪在棚口,静如绵羊;从灵棚的开口往里看,身着戏装的一男一女浓妆艳抹,正一招一式地扯着嗓子演唱,仿佛一幕大戏的开场,颤抖的声腔努力表达着来自遥远时代的苍凉与悲戚,在抵达高潮的一瞬忽又变作了喜从天降般的亢奋与欢畅。是玉皇大帝派来的还是阎王派来的使者?似乎人一死去,天上地下都有了意外的收获。高亢嘹亮的曲调倏然穿过摇下的车窗,那透明的音色如地面虚虚蒸腾的热气,似有一种托举与覆盖之力,能将亡者的灵魂送入天堂,能把他的躯体埋入地下。

热气腾腾的集市刚刚散去,清澈的气流冲淡了人畜的气味儿,但路上仍有不少车辆和行人。有人停下脚步听戏,脑袋往灵棚里探着。路两边,铺排着一溜低矮的民居和杂乱的店铺,各种招牌、幌子、货架和嘈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晃眼晃耳,在这个出游的上午,让我多少有点儿意外地感到了几丝人间的亲切和杂扰。

车速缓慢,汽车一点点挪出村镇的街道。我将脑袋伸出车窗,好奇地前后观瞧。一片惨白的阳光从左侧上空倾泻而下,燥热地敷在脸上。抬眼时,我看到一只立在电线杆上的喜鹊正悠然地上下翘动着尾巴,但只与我对视了一眼,便呼扇了几下翅膀,仓皇而笨拙地朝相反的方向飞去。一只河北的喜鹊,叽叽喳喳的方言似与山东的没什么不同,硗薄而宽扁的男中音,是北方的山野产物,单调得犹如一个个不连贯的音符或顿号。对于人间世,喜鹊永远都是旁观者,但它们的好奇心总是如此短暂。其实,人的好奇心也并不比它们的更持久。

但我却十分好奇地问身边开车的马哥:“这里有老人去世也要唱戏吗?他们唱的是什么剧种?”马哥嘿嘿了两声,悠然地说:“唱得很呢,一般要连续7到9天,唱戏的时候,孝子们都要在一旁跪着,每天好几个小时哩唱的都是晋剧,离山西近嘛。”难怪喜鹊没有耐心观看这人间的道场,孝道的充分表达需要漫长难挨的时间。这令我忽然想起古代官员们的丁忧“仪礼”,所谓“俱以闻丧月日为始,不计闰二十七个月,服满起复”云云,更漫长不说,且不能在丁忧期间喝酒吃肉、洗澡梳头、夫妻同房等。孔圣人去世,弟子们守丧三年,子贡独守庐墓六年,也不至于滴酒不沾、块肉不进吧?自打我记事儿起,凡参与的乡村葬礼,一律是在院子里扎上灵棚,也一律是在院子里支上炉灶,专门雇了厨子起火炒菜,八仙桌边的男人们更一律是大吃大喝,酒气灌顶,面红耳赤,大呼小叫,哪儿来那么多仪礼、规范?看来在生死这件事上,民间即使有所谓繁文缛节,也几乎都掺了“形而下”的“粗鄙”,即便有庄严、敬畏,也无妨以实实在在的大吃大喝贯穿始终,比不上官场那些无衣食之忧的虚伪“套路”:皇帝急着用人时可以“夺情”,官员则可祭起“孝道”的大旗明目张胆地“抗旨不遵”,互相演戏罢了,那是给天下人看的,于是进退便有了充足的理由。漫长的煎熬难耐之中,时间那更广阔的舞台上不知酝酿了几多人生与世事之变,也似乎在一个相当长的尺度内圈定了某类遗存、某种风范、某个标杆,它们叙事的尾音至今袅袅不绝,在偏远大地上雕琢出一个个民间样本,抑或似像非像的“拟态”,貌似旧时代的完美传承,实则已被艰难的生存围堵得枝蔓横生、端肃散尽,并时常让我这个不以为意者突如其来地遭遇到——不止一次,在距我居住的城市不远的封闭山村,葬礼上的唱腔一样高亢嘹亮,一样在悲痛与兴奋间让人不知如何安置自己的情感,庄严的跪拜后面是一曲欢畅淋漓的背景音乐,却呕哑嘲哳令人难以卒听。丧葬的礼仪符号,至今仍是千百年沉淀在底层社会的精神元素之一,哪怕只剩下一只空壳,也要强撑不倒、风雨不进。难说好坏,因为在更多的地方,在“移风易俗”的平原地域,小时候记忆中的场景已荡然无存,我甚至早就遗忘了当时令我像喜鹊一样好奇了一瞬间的奇景所包含的所有细节,想来心中竟有些许遗憾。人,真是个怪东西。

同样是在蔚县,我倒是沿着一条斜贯村庄的破败街道挨家挨户看过当地的剪纸艺术,我相信这条街道里的所有店面会在雨天泥泞时更加冷清。但屋子里却是一种喜气洋洋的温暖景象,不是人多,而是墙上、案板上、橱柜里,到处是火红的剪纸,大小不一,品类繁多,有的价格相当昂贵,仿佛在宣示它们终能够等来天底下热爱剪纸艺术的富翁们。富翁们小时候脑袋里储存的意象尚未褪色,甚或时间愈远愈被强化,他们便便的肚子里始终包藏着一颗文化传承的温暖心脏。但那一刻,我不能不感觉到屋子里的火热氛围只是一个脆薄躯壳。民间艺术已然失去了生长的土壤,市场的生态是决定性的,诸多愿望只是徒然而已。我盘桓良久,拿起一把把剪纸团扇把玩不止,因为便宜,最后,下定决心,大方地掏出两张“大团结”,然后抓着一把扇柄阔步出门,准备回去一一送给“大观园”里那些花枝招展的热爱着民间艺术的妹妹们。

不过,正暗自好笑自己这份得意的时候,一首古诗突然发声于脑际:“拥毳入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昨夜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那么,空中草原是否也呈现为一幅幅终被我丢弃的画面?它们不过是在眼前一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至少是,我无力做到把它们一一从记忆的显影剂中湿漉漉地拎出来,让那些影子慢慢显现出模拟记忆的黑白效果。实际上,空中草原已经变形,轮廓与局部多已失真,当我在很久之后试图描绘她的时候,我早与她山河暌隔,南北两界。她,不过是偶然留在我心上的一道垂影,不过是——我通过她对失落记忆的一次回眸与捡拾,没有缅怀,也没有纪念。

但我并未忘记她。即使在几年后,穿越离她并不遥远的草原天路时,我还是无意间想到了她——空中草原。从大同看完云冈石窟,一路东行于崇山峻岭之中,竟然感觉离她越来越近了。如果在更早的一次,去崇礼的途中,从金河口而入,最终攀上小五台,我可能还会站在高处眺望她不知何处的所在……是的,她没有滑落到记忆的最深谷,没有像掺杂于生命中的那些尘渣缓缓落定、终于消失,在物来则应、过去不留的时光镜面上,她始终放射着一道永恒的光芒。

我记得,在离开她之后某个宁静的深夜,或者以后的多个时日(远远称不上岁月)里,我记录、描绘或想象了她曾经示现于我眼前的模样。我一直在揣测中坐立不安,试图重睹她的绝世美艳,而这般努力中,有没有过挪移、置换、替代与塑造,已无法判断,她遥远的存在需要我一点点地去“生成”,但沮丧相伴而生——所有抵达真实的企图,在前行(实际是反向的追忆)的途中越发显示出其虚妄的本质,就像阿基利斯永远追不上芝诺龟一样;所有的磕磕绊绊,在无限接近那想要接近的目标时,或许是踏上了另一条路途、再造了另一个去处。存在先于本质。文字却无法描述存在,如对空中草原,我再不能切近那曾经的印象、风景与感觉:一缕风、一丛草、一道闪电、一场冷雨、一次旷世相遇。

词语的折光来自另一个时空,埋藏在生活过的日子里,隐隐地区分着明亮或晦暗——那明亮的斑点不过是极少的一部分,其中更少的一部分是:暂时的放下与暂时的逃离,包括跳脱郁闷生活的短时游历。然而,回忆是否也是一种自我囚禁、一个个放不下的执念,哪怕是一片逝去的风景?记得在一部小说中,主人公试图忆起过往的所有细节,但他发现必须付出与经历同等的时间。愚念只能导致失败,但愚念却也导致了一种努力,尽管不可能,尽管无意义。类似于“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写作者(或主人公)的努力终于落空,也许,他(们)仅仅是为了隐喻生命的悖论与悲剧,或在无意义之中呈现一种意义,类似颁布一道自己给自己的谕旨。

局限正是讲述与写作的魅力所在。张力、猜测与想象依赖于缺失、空白甚至错讹。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一千个游客就有一千个空中草原。这使我增添了取出如下文字的信心,哪怕你进入它,待走将出来,印象仍是支离破碎、不得全豹,你也不会怨怼它的记录失当、逻辑混乱、文采阙如。但有一点你或许永远体会不到,那就是我的“物是人非”之感……

渐渐地,穿越一道大山的屏障——那只是从远处观看后的推断,其实我们是进入了那道漫无边际的屏障,乱石穿空,壁立千仞,山门忽闭忽启,道路忽仄忽阔,仿佛进入天堂漫长的入口。这是不是两千多年前东巡的始皇帝得病后让蒙毅拜祭祈福的神山?蔚县的“神山”们改变了中国历史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