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崇礼:《散文海外版》2022年精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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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寓言或幻境

杨献平

唯有一双瞳孔是白的,虽然很小,但有神,走路一跳一跳,尖利的黑喙不住在路面上啄食,它吃到的东西当中有石子,也有草籽和其他食物。每啄食一下,它会抬起头,那只黑得叫人不明所以的脑袋一耸一耸地,左右看看,然后再低头啄食。这是一只乌鸦,黑得似乎只能照到它自己,要不是仓灰色的路面,它就和一块稍大一点儿的石头没有区别。它谨慎的样子叫我心生悲悯,可又觉得这种鸟儿及其形态有些诡异色彩,甚至玄秘的意味。

这是一条沙土路面,不宽。两边的茅草深厚,成行的榆树灌木被修剪得整齐划一,像极了我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日常生活。西北乡镇的冬天,如此的情境可谓司空见惯,在空旷的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戈壁及其稀疏的村镇内外,成群的乌鸦似乎无所不在的幽灵,它们以家族式的聚集,居高临下地占据了干枯的新疆白杨。

对于它们,我极其熟悉,中国北方的崎岖山地甚至平原上,冬天最多的鸟类,就是外表一派乌黑的乌鸦,当然还有麻雀、喜鹊和一种被当地人称之为“单工”的鸟儿。在我们南太行乡村,乌鸦被人们称为黑老鸹。“乌鸦当头过,无灾必有祸。”爷爷说,黑老鸹一身黑羽毛,就像孝子们穿的孝衣和袖章。当时我还幼稚地问,啥是孝衣?爷爷说,谁家的爷奶爹娘去世了以后,他们的孩子们都要披麻戴孝,埋葬了亲人以后,为了告诉别人自己在守孝,就在左手臂上,用黑布缝一个袖章,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白色的“孝”字。爷爷还说,乌鸦是鸟里面的大孝子,当它们的娘老得不能自己找东西吃的时候,子女们都会照顾它们一直到死,“母哺六十日,长则反哺六十日。”说的就是乌鸦。

爷爷还说,可黑老鸹也是不好的鸟儿,谁家附近的树上落满了黑老鸹,谁家就会有老人去世或者不幸的事情发生。对此,尽管我不怎么懂得,但也觉得其中充满悖论,而且与人的死亡有关:对于乌鸦,人们一方面强调它的孝义品质,另一方面又对它们携带的不祥信息充满了恐惧和厌恶。人们看重的只是乌鸦反哺的情义,从而将其作为楷模来宣传,而对乌鸦自身所携带的死亡预兆持抗拒态度。这种爱生恶死的观念,反映了人对自身宿命的恐惧感。

我至今还记得,曾祖母去世的那个早春时节,她屋后那一株巨大的柿子树上,不知何时落满了黑老鸹,远看,就像一个巨大的乌色云团。黑老鸹们不停在树枝上蹦跳,一边发出呱呱、哑哑的叫喊,爷爷奶奶,还有家族里的其他人,一时间都穿上了白色孝服,跪在一口黑色的棺椁面前,哭泣声高高低低,长长短短,整个村子都显得特别压抑和阴森。

这是我第一次目击人间的葬礼,而且是最为常见和普通的。一个平民的死亡,完全雷同一粒灰尘的消失,只对产生他们的地方和亲近的那些人有影响。时至今日,我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棵被乌鸦占据的柿子树,乌鸦及其所携带的诡异气息,虽然外在,但对我这样的一个目击者来说却丝丝入扣、入心入脑。

埋葬了曾祖母,这些不祥的鸟儿也都去了村外的树林里,每天清晨和黄昏,只能听到它们在村子远处的树林里呱呱地叫。那种声音,哑哑的、呱呱的,有一些冷漠和决绝的意味。听得我心尖发颤,脑子里充满了它们的黑色羽毛,而且很庞大和厚实。

爷爷还说,乌鸦也很有灵性,在老远的地方,就能提前感知人的死亡的气息;谁家要是有人即将去世,乌鸦们就闻到了那种气息,然后不约而同地聚集起来:乌鸦们也喜欢啄食其他动物的腐肉,和山里的隼和老鹰一样。

大致因为这个原因,曾祖母去世第七天夜里,我做了人生第一个有关乌鸦的梦。梦中的景象令人焦灼,更令人思想不透。具体情境是:一个穿黑粗布衣服的小脚妇女,高高的发髻上插着红色的木簪子,簪子上还飘着一绺红缨。她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来,手里牵着一只白色小山羊。小山羊咩咩叫着,背上驮着两只还没成年的黑乌鸦。她看到我,伸出犹如铁钩的手指,一把抓住我的衣领,也把我放在小山羊的背上。其中一只乌鸦睁着白色的小眼睛,一跳一跳地盯着我,还不停呱呱叫着。另一只也开始扇动翅膀,飞起来,又落在我的头顶上,然后抡起它尖利的黑喙,开始啄食,好像在吃我的脑浆。我惊恐,大叫一声,猛地惊醒。

梦境可能是灵魂内部信息的闪电般的呈现,具有不确定性,但又特别顽固。直到我离开乡村,到城市去读书,虽然也经常看到乌鸦,但似乎并不在意了。城市人口和建筑的密集,使得乌鸦没了栖身之地,这种从不筑巢的鸟儿,比人类更加热爱旷野中的孤树和小片树林。1991年10月,落叶纷飞的南太行乡村,我带着高考失败的沮丧,以及对个人前途甚至一生命运的迷茫,在爹娘为我修建的房屋,就着月光睡着了的时候,两只乌鸦和那位穿粗布衣服的小脚妇女再次出现。不同的是,她牵着的不再是那只白色小山羊,而是一匹红色的骏马,两只马镫在马的肚子上摇荡,发出当当的响声,好像那铁质的马镫,直接敲打着马的骨头。到近前,她笑了一下,那笑容,我似曾相识。似乎曾祖母,那位我只见过一次,就与世长辞了的人,在我印象中,她就是一个小脚妇女,时常挪动着犹如锥子的小脚在院子内外走动。我正要喊祖奶奶——我们南太行乡村对于曾祖母的专用称呼,她却笑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抓住我的肩膀,飞快地将我放在马背上,那马一声嘶鸣,旋即飞入空中。我大叫一声,觉得一阵眩晕。再看,胯下的红骏马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乌鸦。

这样的梦境,我觉得蹊跷,第二天,我就说给了爷爷。爷爷说:“梦见你祖奶奶,那是她老人家在地下想你了,再说,你说不定快要出远门了。”我将信将疑,觉得爷爷所说的这些,不过是对这个梦境的猜测或者想当然式的自我图解,当时并没有在意。数天后,征兵工作开始,母亲让我去试试。对于远方,我早就充满了向往,欣欣然去体检。不久收到通知。1991年12月,也是在一个早晨,积雪的树上落着乌鸦,因为它们摇晃而掉落的积雪簌簌地又落在积雪上,这种情境,看起来简单,可细想起来,又特别有意味。我欢欣鼓舞且茫然地告别爹娘,和许多同乡乘坐火车,连续走州过县,两天后,在河西走廊的酒泉停下,然后又冒着敲玻璃的大雪,沿着弱水河畔的戈壁公路,到达一个名叫河东里的地方。因为劳累,又吃了一顿饱饭。洗漱之后的睡眠迅速而又深沉,浑然忘了这是一个崭新的容身之地。

我相信,人对地域和气候始终是敏感的。

临睡前,同来的战友说,这地方名叫巴丹吉林,是一个大沙漠,面积为世界第四,中国第二。我没有吭声,但脑子里却有一个疑问:巴丹吉林,这个名字,新鲜而又奇怪。它是一个蒙语地名,或者出自突厥语。具体是什么意思呢?还没来得及细问,我就呼呼睡着了,像一匹跑累了的小马驹。

好像不久,我又做梦了。梦中,一个身着黄布衫的男孩,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独自走在一片阔大的树林里。树林的底部全是黄色的茅草。他抬头看到,身边肌肤雪白的新疆白杨树也是光秃的。唯有树梢之上的天空湛蓝,而且蓝得有些过分,看得久了,令人莫名其妙地恐惧。他还瞬间觉得,那天空犹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大井,无数的星辰在其中,好像水面上荡漾的灯光。

“我该往哪里走?我为啥来到这里?”这两个疑问好像两根铁丝,穿着心脏,令人疼痛和焦灼。他走了几圈,然后在一丛灌木当中,看到一个人。好像是女人,穿着一件毛茸茸的大衣,头上戴着一顶类似影视剧中某个民族公主专用的毡帽,帽子正中,还插着两根紫色翎毛。她身边有一株沙枣树,枝干扭曲,落满黄尘,顶部的一根高挑的枝条上,居然还蹲着一只乌鸦,两只小小的白眼睛盯着那女人的手臂。他呀了一声,先前委顿的内心忽然有了铁弓一般的强劲活力。他大步向前,朝着那个衣饰华贵的女人。他脚下传来茅草折断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额头上的汗珠一瓣一瓣地打在灰土上。就在他走出树林时,忽然传来一阵哄喊之声,是一大群乌鸦,粗鲁而又坚决,好像在嘲笑,也好像正在惊散逃跑。

他再一看,那个女人还在原地,盈盈地,笑着看他,眼睛很水,还大得令人想起传说中的瑶池(其实是额尔齐斯河上游流经的淡水湖——斋桑泊)。个子也很高,只是嘴唇有些铁青。他抬脚,正要走近的时候,那女人却大声说:“异乡人,乌鸦树下的黑夜,一个人走路,要靠近河流和人……你这一生,总有一天会告别乌鸦,去到太阳神鸟的地方……”听了她的一番话,他停住,若有所思,再一抬头,那个女人却如一阵冷风,倏然消失不见。……他有些绝望的感觉,像是一只被羽箭射中的羊羔,或者小牛犊子。身体迅速瘫软了下来。正要扭头,却听到一声猩红色的断喝。

那个男孩是我,又不像我。再后来,是鼻血,热烘烘地,不断流出来,穿过面颊,堆积在枕头上。我醒来,在浓烈的腥味中,跳下十几个人的大通铺,去洗漱间,拧开从祁连山融化和产生,又穿过幽暗地底来到这里的水,洗了鼻子、脸,然后用掌心舀起冷水,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这个办法,是母亲教给我的。幼年时候,欢腾奔跑或者和其他人打架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鼻子,血流不止的时候,就用这个办法,几乎百试百灵。

第二天,我才知道,巴丹吉林这个名字,在蒙语里是“绿色深渊”或者“有水的沙漠戈壁”的意思。晚上,单位有人讲课。一个中年人操着浓重的山东腔,给我们讲了巴丹吉林沙漠的历史。他说,“禹分天下为九州”,这地方便是古雍州所在,疆域包括今敦煌及青海湟水河流域等地。《尚书·禹贡》中说:“导弱水至于合黎。”其中的“弱水”,就是我们单位旁边日夜流淌的黑河。“黑河”是后来的名字,佛家偈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也是这个弱水。至于“弱水”的名字,《尚书·禹贡》中说:“水弱不能载舟,鸿毛不浮,故名弱水。”

这多好的名字!“弱水”,诗意四溅,念之读之,口舌生香。古人之伟大,当然也包括对某地和某物的命名,恰切到了非此不可的境地。这种智慧,是人对于大地某一处文化和自然地貌的深刻理解,最重要的是,人对自己的生存之所始终有着敬畏与虔诚。

当夜,睡下之后,在众多的汗臭当中,我蓦然觉得自己也非常的神秘和英雄了。带着这样的复杂心绪,洗漱、就寝,窗外的戈壁上和天空下,朔风慷慨赴远、气势决绝浩荡。我翻了一个身,忽然传来一声粗糙的呱呱叫声,很轻、很浅,还有些曲折,其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悲凉与凄怆,紧接着,又是一声。如此一声,接着又是一声。我知道那是乌鸦,它们就栖身在我们营房背后那一片杨树林里。那片林子不大,其中,也都是刚栽不久的杨树。林子中铺满了干枯的茅草,其中有骆驼刺和红柳灌木,还有尚处在幼年时期的沙枣树,有一些乌鸦栖身其中,在大风狂浪的沙漠夜间,乌鸦及其叫声,传到我的耳膜里,从而引发的反应,却是丰富和神秘的。

这时候,我才意识到,睡眠是梦境的海面和前奏,是灵魂飞升的基点与孔洞。睡眠本身也是一个奇异的过程,甚至可以看作是短暂的死亡,但更多的人视之为漫长的休憩。很多年前,爷爷就对我说,睡觉这件事,是人的灵魂暂别肉体,进入到另一个神秘地方的时刻。

想到这里,我又开始做梦,梦境当中,还是一个身穿黄布衫的男孩子,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这一次,他没有在树林里转悠,而是站在一块巨大的平地上。平地寸草不生,大小不一的卵石铺在上面,更多的却是厚实密集的粗砂。远处有一面海子,四周长着一些形似水杉的植物,很稀疏,一棵和另一棵距离很远。他知道,那该是骆驼草。他也知道,骆驼草上有许多尖刺,手一摸,会被扎得生疼,甚至流出血来。还有一些地方,很多骆驼草长在一起,好像一只只雨伞。

他正在走着,头顶传来剧烈的翅膀扇动的声音,鼓舞的气流虽然小,但那种声音令人惊悚。抬头,他看到一只硕大的乌鸦。他大叫一声,下意识奔跑,那姿势,似乎一只受惊的野兔,或者狐狸。一座座沙丘急速后退,他的奔跑变成了飞翔。他想极力摆脱乌鸦,可乌鸦不徐不疾,始终贴着他头顶飞行。

他焦灼不堪,使劲向前俯冲。下一刻,他发现自己竟然落在了地上,而且很清楚自己所在的位置,一大片芦苇举着白色芦花,有些牛羊在低头啃食着骆驼草,不远处有几顶帐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样的地方,心里只知道,走过这一片戈壁,就可以去到一片水草丰饶的牧场。这个牧场的名字叫古日乃,是内蒙古额济纳旗下属的一个乡。他隐约觉得,有一个人在那里等他。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就像他第一天晚上做的那个梦中的女人一样,或者干脆还是她。

他继续走,一步紧接一步,脚下的沙砾发出银子一般的声响,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从脚底张扬出的那种向下的力量,正在与整个大地发生摩擦的关系。他低着头,像一个复仇者或者孤胆英雄,再或者一个毫无目的的流浪者。

走了一会儿,他明显地感觉到一种凉意,而且是来自天幕和众多星辰的。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一个其实并不重要的真理,那就是天空,这个看起来冷酷、高远、博大和神秘的物体,其实也是有温度的,不像大地,随着季节的转换,温度也高低不一。也就是说,天空是恒温的一种存在或者说容器。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兴奋了一下,也不由得加快脚步,翻过了一座沙丘,面前出现更多的沙丘。一座座的沙丘,像极了堆积的乳房,结实、坚挺、饱满,无时无刻地体现着一种喂养天地的慈悲的力量。他兴奋,觉得巴丹吉林沙漠真美,看起来荒芜的瀚海泽卤,居然有如此之多的隐藏,而且都是美和美德。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站在沙丘的尖顶上,向前探身,张开喉咙,想呼喊,但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他回身的时候,脚下一滑,重重地跌倒在沙窝里,身子快速地向下冲去,这一过程中,他明显地觉得了来自众多沙子的柔滑感觉。一颗沙,进入眼睛,令人难受;一群沙飞起来,可以遮蔽一群人的行程和身体;而亿万颗的沙子堆在一起,就可以像水一样,把人的身体乃至其他事物作为船只来引渡。正在此时,那只巨大的乌鸦出现了,伸出同样黑黑的爪子,把我从沙堆中拎了出来,然后诡秘地叫了一声,又飞走了。

再次醒来,巴丹吉林沙漠依旧天寒地冻,沙尘暴在傍晚和清晨最容易爆发,就像性情不稳定的狮群或者某一个暴力军团,用急躁甚至摧枯拉朽的方式,对周遭的一切进行打击甚至毁灭。躺在黎明的床上,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还有梦话。梦是没有疆界,也不讲任何章法和技巧的,也是不受现实控制,甚至神灵都无法左右的。也或许,这个梦境只是想说出这样一个道理:看起来丑陋甚至凶恶的事物,在某些时候也可能是唯一的拯救和救赎。

数天后,风暖起来了,吹在皮肤上,有一种温顺甚至肉体的香味。时序真是一个神奇而伟大的东西,它在给大地加温、改换新装的同时,也使得万物从中感受到了天地自身所具备的仁慈和公正。先是粉粉嫩嫩的杏花,再是桃花和梨花。榆钱也黄泠泠地出现在结满灰尘的树枝上。沟渠里清水荡漾,汩汩而行。这些清凉之物,当然也来自祁连山的高处和深处,不过借了弱水河之手,在地表,欢快地前行与润泽。此时的我,也再次被调整到了另一个单位。当然,这是一个阔大、严整的集体,其中铁血与梦想的味道升腾不已。可奇怪的是,此后,连续几个月,我没有再做梦,每个夜晚,除了呱呱的乌鸦的叫喊,就是犹如万马奔腾的风吼。再后来,乌鸦突然不见了,它们的叫声也随着它们的身体飞回了西伯利亚。在诸多的树林里,我看到了数十只乌鸦的尸体。是的,在过去的时间里,它们当中总有一些抵抗不住巴丹吉林沙漠的寒冷,被冻死,留下尸体,但我相信,它们的灵魂也一定附在其他同类的身体上,回到了西伯利亚。

有几次,在树林周边,我闻到了乌鸦肉身腐烂的味道,极其呛人。世间很多的味道和形状,其实都是为了唤醒,不论是怎么样一种形式的唤醒,都将是深刻的,也都是独一无二的。乌鸦及其尸体的味道想必也是。这时候,我又到了另一个单位,有些清闲,主要是参与技术工作,脑累身不累的那种。我很开心。也从这个时候开始,我逐渐熟悉了巴丹吉林沙漠。秦汉时期的烽火台、长城遗址等等,我都去拜谒过。其中有肩水金关、大地湾侯官府等,在这些古人建造的遗迹中,我没有找到任何鲜活的“古人”,只看到了人不能留下,唯有“物”堪与时间强势抗衡的证据,如残垣断壁、兵器的痕迹、马蹄印和诸多旧物的暗淡光泽等等。它们都是这沙漠中人类的遗留物,也是时间机器余下的骨头。

当乌鸦再次来临,冬天的巴丹吉林沙漠一直沉浸在风沙中,这时候我才知道,阿拉善高原从来就是沙尘暴的策源地之一。在暴风狂放的夜间,我听到的乌鸦的叫声里,充满了仓皇与凄怆。这些从来不建筑巢穴的鸟儿,或许是痛苦的,也或许早已习以为常。但在我看来,巴丹吉林沙漠的乌鸦,肯定不如我故乡南太行山区的那些幸运。然而,我的这种判断,肯定是多余的。对于乌鸦来说,任何栖息地都是它们自己选择的,只要被选择,就一定是适合它们的。

2000年深秋,到酒泉市区,我待了一天,又去火车站取了托运的行李,便又豹子一样扑进了巴丹吉林沙漠。下午回到老单位,刚进大门,我就又看到了一群黑黑的乌鸦,它们呱呱的、哑哑的叫声在楼房之间跌宕,弹跳的指爪使得大片的杨树摇摇晃晃,甚至发出不规则的呼啸声。这种情景,像极了我第一次来到巴丹吉林沙漠的时刻。乌鸦,落日,狭小的人居绿洲,无边的沙漠戈壁,充斥于每一寸空气的土腥味道。

再后来,我又被调整到了另一个单位,算是机关,因为宿舍紧缺,就暂时住在文化活动中心。那也算是一个新建筑。它的后面,是一大片果园。果园的四周,长着诸多的新疆白杨。收拾好房间,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我太累了,躺下就睡。我没想到,多年前的梦境居然再翩然来临。那个穿黄布衫的男孩子,依旧在夜里提着一盏灯笼,他身影孤单,但好像比多年前结实了一些,但却没有了头发。这头发,受之于父母,他却在世事中一根一根地丢掉了。这多么不恭敬?这一次,他走的是一片海子。海子的边缘,长着茂密的芦苇荡。芦苇荡当中有野鸭的唧唧唧唧的叫声,很弱小,也很稚嫩。

“所有可以用来比喻和象征的事物,都消失了。比如苍狼,你在沙漠这么多年,是不是一次也没见过?比如白狐,我是在告诉你,它们不是更隐蔽了,是已经绝迹了。你的头发是时间的剃刀割下来以后,送到了雪山顶上,那里有一些介于人神之间的人,用人的头发再造一艘可以容纳整个人类的船,用来把所有人的灵魂,带到更高的轨道里,便于我们人类在这个世界上不断地相见,不断地恩恩怨怨,生离死别。”

听到这里,他觉得这个声音异常熟悉,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位衣饰华贵的女子的形象。他四处打望,可静寂的海子与芦苇荡中,除了他自己和一条船,还有可以照见骨头的月光,一无所有。他正在纳闷,不知所措的时候,头顶突然发黑,他看到一群乌鸦,呼啦啦地从天空飞过,其中一个特别巨大的,居然通体发红,眼睛金黄。

我倏然醒来,梦中的清凉弥漫全身,连肚脐也有些发冷。我坐起来,才发现,自己没盖被子,也没有关灯。午夜的灯光,比其他时刻更加明亮,照得房间好像空中楼阁。此外的一切,似乎都是乌有的。我起身,倒了一杯开水,正在缓慢下咽,忽然又传来乌鸦的叫声,声音很细微,好像婴儿的梦呓。

再次入睡之前,我忽然想到,这些年来,所有的梦境,无论前提和背景是什么,核心的东西仍旧是乌鸦,从民间的禁忌、亲人去世的预兆、迁徙和远行、人在异地的某些生命际遇、现实折射灵魂的反光……其中最精确的一次,居然预示了我父亲的死亡。那是2009年初春时节,父亲生病,我回到南太行乡村,居然看到我们家房后的板栗树上,也聚集了很多的乌鸦,像极了多年前,曾祖母去世时的情境。这使我惊悚,心有余悸。而刚才的那个梦境,又预示着什么呢?几个月后,我离开巴丹吉林沙漠,调到了成都。乌鸦不会朝着冬季气温不低于零摄氏度的地方迁徙的。可在成都十年了,我做了无数离奇的梦,再也没有出现过乌鸦这种核心意象。直到有一次去金沙遗址,看到太阳神鸟金箔的时候,忽然觉得,那造型,与高度变形的乌鸦尤其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