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紫荆花下
五十四个街区,讲起来话长。苏城是著名的文化历史名城,尤以古典园林闻名于世,宋、元、明、清的名园都有不少。可惜因种种缘由,相当多的古园林、古建筑、古树、古景和古物保护不善,苏城人痛心不已,后来,人大代表在人大会上提出了保护古城的议案,得到中央批复。1986年,苏城被划分为五十四个街区,想法是“统一规划,分片设计,综合治理,逐步改造”。眼前这十泉里街区是其中十一号,1986年当时即列为重点的历史文化保护区,主街十泉大路长约一千六百米,即三里路,有居民二百多户,垂直相接的两侧支巷有二十一条,共计约一千二百多户,住在一百三十个古宅院中。“说是要‘统一规划,分片设计,综合治理,逐步改造’,太难了。”沈友之讲得发愁:“这么多居民呐。”
两人一路走走说说,不知不觉到了李太史巷。沈友之将路牌指给李凤莲看,顾名思义,是这里住过一位姓李的太史,清朝同治年的;实际上清朝没有太史这一官职,由翰林院负责修史,这位李太史是翰林院修撰,老百姓俗称为“太史”的。李凤莲点点头,随沈友之走过狭窄幽静的长巷,走到头到了拙园。
沈友之带路,特意闷声不响地缓步而行。果然,进大门,过照壁,穿天井,经厢房,到后院,李凤莲惊讶得合不拢嘴,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左看右看,伸手抚摸井沿,伸头张望井底,兴奋得象归家的游子。沈友之得意地笑了,说:“您刚才讲的潮州老家的四进宅子,天井里的荷花缸,后院的古井树木,看看,和这拙园像不像?”
“像!太像了!”李凤莲脱口而出。
“而且啊,这园子原来是清朝李太史的老宅子。”沈友之见李凤莲喜欢,兴奋地建议:“李家后人住在厢房,我们去找他们,好不好?说不定啊,你们姓李的能叙些渊源!”
李凤莲正要回答,突然“砰”的一声,一块木板飞出,划道弧线砸到桂花树上,发出巨响,吓了两人一跳。沈友之望过去,是从蒯家的窗户中飞出的。没等她反应过来,蒯强捂着头跑出来,蒯伯拎着木棍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喝骂:“你还犟嘴!我让你犟嘴!你别跑!”
沈友之见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李凤莲奇怪地问:“你不劝架?”沈友之摇摇头,反而拉住李凤莲,生怕她上前,小声说:“天天这样,你别管。”
天天这样?是老子打儿子?李凤莲有些好笑,静静负手旁观。沈友之望着眼前追逐的蒯家父子,想起第一天到苏城,第一次见到这对父子争执吵闹时,也象李凤莲这般惊诧,上前阻拦劝慰;但后来看得多了,和拙园的所有邻居一样,视而不见,习以为常。
然而,做不到无动于衷。
“哎,真不管呐?”李凤莲晃了晃沈友之的手:“那小伙子头上出血了呢!”
真的,蒯强捂着头的左手缝里,不停地有鲜血流出,一滴滴落在石子地上,被蒯伯踩得模糊。沈友之瞪视着血迹,再看看狼狈逃窜的蒯强,终于忍不住走上前,跳在老蒯面前,伸双臂拦住,说:“蒯伯,算啦!”
老蒯气喘吁吁,正在气头上,气冲冲一句“你别管”,伸手就要推开沈友之,却被李凤莲含笑阻止:“这位先生,有话好好说,好不好?”
先生?老蒯大约是第一次被人这样称呼,诧异地看向李凤莲。沈友之连忙高声介绍:“这是新加坡的著名作家,来我们苏城采风的,大家今天注意文明举止,请给新加坡李作家留下好印象,别影响我们苏城形象!”
不知道是这几句话起了作用,还是李凤莲镇住了老蒯,又或者他只是跑累了,老蒯看看李凤莲,侧身坐倒在石凳上,木棍随手扔在了地上。李凤莲伸手招蒯强过来,让他坐在井台边的银杏树下,掰开他的左手,见伤口还在汩汩流血,不由地惊呼:“哎呀!淌血哎!”沈友之飞奔回家,取来碘酒和纱布,小心翼翼地给伤口消毒。
蒯强任两位女人摆布,紧闭着嘴巴一言不发。李凤莲问“疼不疼”,他像是没听见,一声也不吭。沈友之涂碘酒的时候,蒯强禁不住哆嗦了一下,沈友之也不知怎么,蓦地红了眼圈,强自忍住,手势更加轻柔,无比缓慢地涂完碘酒,贴上纱布,不敢再看,松手又后退了几步。李凤莲左右端详蒯强的额头,确认不再出血,方才转头埋怨老蒯:“教育小孩,不能打啊!父子连心,什么话不能好好讲?”
蒯伯哼了一声,看看这陌生的新加坡人,什么也没说,站起身回了自家屋子。李凤莲转身问蒯强:“还疼不疼?我看令尊气还没消的样子,你犯了什么错,要不认个错吧?哎,是什么事嘛,我帮你说说?”
蒯强还是不说话,站起身走到香樟树下的木工台边,拿起工具箱中的刨子刨木板,身体前倾,眼神专注,随着他一进一退的节奏,手臂上的肌肉凸起又凹下,嘴巴仍旧抿得紧紧,使得下颌的棱角格外分明。这一刻,他像是与刨子融为一体,又像是变成了刨木头的机器。沈友之站在桂花树下,呆呆望着,眼前十米的距离,像是十万里那么遥远。刚才为什么红了眼圈,差点儿掉眼泪?为什么此时此刻,心里象针扎得疼?
和风吹拂,几片柳叶旋转着,簌簌落在沈友之的头上。少女的心,一片迷惘。
李凤莲走上前,象是理解了蒯家父子的事没法管,含笑询问沈友之下一步行止。沈友之定定神,想起刚才的提议,伸颈张望厢房,见门虚掩着,便领李凤莲去李家。将到厢房,李凤莲突然拉住沈友之,示意她停步观看。沈友之不明白,望过去只见春色满园,厢房屋檐上两只小鸟歪着脑袋蹦蹦跳跳,雕花木窗开着,薄绿纱窗后隐约露出李雪洁的身影,一个人坐在绣花绷架前。沈友之摸不着头脑,说:“对,那就是李雪洁。”
李凤莲笑笑,在电子手帐上点了几点,举起给沈友之看。那时候,电子手帐是个稀罕物事,沈友之好奇地凑上前,电子页面上是一首唐诗:独坐纱窗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欲知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
沈友之一时怔住,揉揉眼睛伸头望纱窗后面,李雪洁恰好停了针线像是在发呆,屋檐上的小鸟凑趣地鸣叫了几声。沈友之不由笑了,对李凤莲作家的敏锐表示敬佩,领她进了厢房。
一进门,只见满屋堆着大大小小的纸盒纸箱,李闲和李婶娘正忙着包装绣品,看见沈友之和李凤莲,笑着口中招呼,手下却不停,熟练地擦拭、包裹、进纸盒、点数、装箱、记账。李凤莲兴致勃勃地拿起绣品观看,多数是小幅摆件挂件,好口彩的百鸟朝凤、锦绣前程、富贵牡丹、连年有余、鸿运当头等,装裱在鸡翅木、花梨木或红木框架中,方便客人买到家后直接陈设;也有丝巾、披肩、领带、手拎包,在这些丝绸制品上点缀绣朵花儿、一只熊猫、或是几个字母,景上添花地增加苏绣元素,一看就是面向游客的纪念品。
李凤莲不时询问,夫妇两忙得抬不起头,还是客气地一一回答,尤其李闲讲话很有觉悟,大约与他的人生经历不无关系。“生意兴隆,勿愁卖。销售主要面向几个稳定客户,四大园林的礼品商店,城中心的人民商场、苏城商场那些。结算回款正常两个月,收入蛮高。对现状,当然是满意的!感谢改革开放政策,经济搞活,绣娘是手艺人,勤劳致富咯!”
沈友之见三人谈得投机,挂念李雪洁,悄悄转身进了里屋。刚才隔着纱窗没看错,李雪洁是坐在绷架前出神,手中捏着根针却不落下。沈友之故意咳嗽一声,放重脚步,踢踢蹋蹋地走近。李雪洁听到,连忙低头刺绣,一针一针上下翻飞。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沈友之走上前笑问。李雪洁见是沈友之,松了口气,摇头说没事,示意沈友之坐,手中绣花针继续刺挑不停。很快,火红梅花上跳出两只喜鹊,圆头长尾,相偎相依,是传统的花样“喜上眉梢”。
沈友之仔细端详,李雪洁虽然在绣“喜上眉梢”,但是愁眉不展,面颊上似乎有泪痕,再仔细看,眼圈红红的,确实是刚哭过。沈友之想起刚才李凤莲的诗,不禁好笑,难不成李雪洁真的在伤春悲秋?沈友之重重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地吟诵,“独坐纱窗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欲知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吟完了,看着李雪洁,哈哈大笑。
李雪洁愣了愣,不知道是没听懂了诗句,还是心不在焉,叹口气,说:“我不想只绣这些吉祥物件,但是姆妈讲这些好销,赚钱容易,湖镇上八千多位绣娘,不都是在绣这个?绣得不比我们差,卖不到我们的价格呢!”
原来是为了绣品,那可是李雪洁的终身大事。沈友之收起嬉皮笑脸,静静聆听。“你记得我们去看过的苏绣博物馆?”李雪洁像是询问,像是回忆,说:“那里面陈列的古代绣品,有的一百多年,有的好几百年,绣的山水人物,都是一幅幅古画呀!”李雪洁说着,站起身,小心地张望门外,听见父母亲还在忙碌装货,且与客人不停地问答,迅速转身从床尾的樟木箱底取出了一幅绣品,展开来给沈友之看。
这是苏绣中最难的双面绣,图案是熟悉的古典园林,照壁、天井、厢房、月洞门、后院、八角亭、水井、桂花树、香樟、枇杷树,盖着斑驳的薄雪,在冬日暖曦中美如仙境,一群孩子奔跑追逐打雪仗,雪球飞在半空,簌簌落下雪花,在孩子们红扑扑的面颊上融化成水滴。右上角用黑绒线绣了四个小字,瘦金体,精细雅致。
“《拙园冬雪》!这是绣的国画?”沈友之惊呼,连忙捂上嘴巴,小声问:“你绣的?”
“是啊!”李雪洁得意地点头,说:“这是冬景,我想着再春、夏、秋各有一幅,四时之景不同,做四面屏风,一定好看!”
沈友之拍手叫好:“没错!秋天可名之为秋叶、秋色,不,秋实吧!春天么,春晓太普通,春意,春风,春华,对,春雨!怎么样?”
“好啊,都挺美的。”李雪洁兴奋地赞同,旋即又神色黯淡,说:“但是姆妈不同意我绣这些,说是耽误正事,手上订单交货来不及呢。我只能夜里偷偷绣,还要藏好不让她发现,这一幅整整绣了三个多月。”
“啧啧,这么好的画,令堂大人有眼。。。那个,眼光不大准。”沈友之硬生生吞回“无珠”两个字,突然觉得奇怪,问:“那你今天哭什么?”
“没有啊,你才哭呢,我刚才被灰尘迷了眼。”李雪洁不自然地回答,避开沈友之的目光,坐回绷架前,又开始一针一针地绣。
沈友之心中狐疑,看看手中的《拙园冬雪》,又看看李雪洁。这幅画还没被李婶娘发现,刚才碰到李婶娘夫妇,也丝毫没有刚与女儿争执过的痕迹,李雪洁却一直讲她和父母在刺绣上的分歧,竭力想让沈友之认为她难过是因为这分歧,为什么?沈友之相信,分歧是有的,但并不是李雪洁今天哭泣的原因,她干嘛遮掩隐瞒?
沈友之想起李雪洁初中退学的那一天,她恳求说“友之,倷覅嫌我是个绣娘,倷同以前一样,常来找我玩,好啘?”此时李雪洁的表情,和当时极像,是那种心痛认命的黯然神色。发生了什么?除了高中学习紧张来得少,大学时、工作后,沈友之只要身在拙园,总要到厢房报到,和李雪洁讲几句话,才觉安适。妹妹乐之曾开玩笑说,三人定投错了胎,沈友之和李雪洁这么要好,该她两个是双胞胎姊妹才对。沈友之不愿妹妹不开心,在家时掩饰对李雪洁的亲密,但坚持常到厢房探望,一聊就是半天;李雪洁也当沈友之是闺中蜜友,无话不谈,尽管一个是街道干部,一个还是绣娘。象今天这样,明明哭泣却不肯告诉沈友之,是第一次。
“对了,我今天是给一位新加坡作家做向导呢!”沈友之若无其事地闲聊,走到李雪洁的身后,双腿弯曲,马步站到李雪洁差不多的高度,以她的视角望向窗外。
正好看到后院,确切地说是井台,和两棵老桂花树。此刻空荡荡地没人在,但是刚才,蒯伯追打蒯强,蒯强流血,沈友之给蒯强消毒包扎,都是在那里,李雪洁一定看得清清楚楚。
她为什么哭?难道,沈友之惊得猛然站直身体,比刚才发现她自己眼圈红还要惊慌。
难道,李雪洁喜欢蒯强?
怎么可能呢?虽然小学和初中是同窗,但李雪洁和蒯强两个都是闷声不响的性格,一共也没讲过十句话吧?所有游戏活动中,两人也都是跟在大部队后面滥竽充数,恐怕没有过任何接触吧?沈友之拼命回想少年时的点点滴滴,对这两个闷不做声、毫不起眼的同学之间的交集,毫无印象。但是《拙园冬雪》中,高大的男孩扔出雪球,笑得爽朗畅意,旁边温婉的女孩并肩仰望着雪球,浅笑盈盈。那是哪一年的冬雪?那场景是真,是幻?沈友之实在想不起来。
“您是新加坡的作家?友之在里面?”屋外忽然传来爽朗的话语声,是李卫东!沈友之惊得回过神,急忙想将手中绣品藏起来,越忙越乱,樟木箱刚打开盖子,李卫东和李婶娘已经进了屋,分别唤了一声“友之!”“雪洁你这幅还没绣好?”沈友之吓了一跳,手中的绣品不听话地“吧嗒”掉在地上。
沈友之连忙弯腰捡拾,李婶娘已经捡了起来,展开来看。沈友之一颗心怦怦乱跳,万分抱歉地看向李雪洁。李雪洁脸色苍白,两只手握在身前,紧张得扭成麻花,同样白得没有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