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泉里风和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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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同文同根

子赤路的拓宽,在1996年全面完成,古城面貌因此大大变样。沈友之上班十九个月,渐渐接受了她基层街道干部的身份。单位统一印的名片,抬头是“苏城茂苑区十泉里街道社会事务管理科科员”,沈友之按规定随身携带,有时候见客双手呈上,有时候报地址电话随手留下,并不骄傲,但也不再自卑懊恼。

六月初夏端午节那天,沈友之接到通知,确切的说是个接待任务,让她接待新加坡来的著名女作家,陪同在苏城采风。沈友之很兴奋很期待,迫不及待地去迎接,走向已拓宽的子赤路路口。空气中弥漫着粽叶、艾草、菖蒲的香味,石榴花热热闹闹地开着,争先恐后地探出墙头。沈友之看看手中的端午香囊,是前两天和李雪洁一起做的,寄给乐之,分给邻居们,刚才特意带一个给新加坡作家,她会喜欢的吧?

走出李太史巷,沈友之看到花漾桥上立着一位女子,牛仔裤、红上衣的新潮着装,红色恰象那枝头的石榴花,十分醒目。看背影瘦瘦小小,挺拔利落,沈友之不由放慢了脚步,心中忖度。女子像是感觉到,回过头展颜一笑,笑容爽朗,带着久经世事的沧桑宽容,沈友之立刻肯定这就是那位新加坡作家李凤莲,连忙举起右手挥舞。

见女子诧异,沈友之跑上前自我介绍,双手呈上了名片。李凤莲看着名片上的字,很感慨地说:“新中国几十年,彻底改变了重男轻女、男尊女卑的旧习俗,过去啊,再也不可能女人做官!”新加坡人的语言习惯吧,讲“官”“官员”,而非“干部”“领导”。

沈友之再三谦虚自己不是什么“官”,只是为人民服务的街道工作人员,是人民公仆。李凤莲不再提“官”字,称呼沈友之“沈小姐”,又取出个电子手帐,摆出采风的架势,询问沈友之的经历。李凤莲得知沈友之苏大社会学系毕业,更是啧啧赞叹:“女孩子上大学,读奥妙的社会学!早些年女人如果能这样的话,我何至于飘洋过海,万里过番,吃尽千辛万苦?”

原来,李凤莲祖籍潮州,四十年代生长在潮州龙湖古寨。那个旧时代,女孩子被称为“别人家神”,即上不得自家祖宗神位的别家人,不仅出生时被遗弃者众多,长大也被百般嫌弃,像佣人一样做家务,侍候家中老小,生育子女传宗接代,忍气吞声地辛劳一生。李凤莲从小酷爱读书,无奈家中不支持她上学,即使她自己勤工俭学以优异的成绩初中毕业,仍然被遭反对继续学业,不得不小小年纪过番,下南洋到马来西亚谋生。瘦小娇弱的小女孩,出劳力,做苦工,经历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折磨,读书的嗜好却始终未改,抓到什么读什么,广告、招工启示、报纸、旧书、字典。。。统统读得津津有味。后来好容易辗转到了新加坡,生活稍微安稳,工作之余,试着向报刊杂志投稿,经过无数次退稿和石沉大海,终于有小文章刊出,再变成大文章,出版图书,成为专业作家。她五十年的人生,比普通人的几辈子都要波澜起伏,一言难尽。

沈友之越听越佩服,越听越感概:比起眼前这位新加坡作家,她沈友之的人生,可说是简单平淡,顺风顺水。最该感谢的,是父母的远见卓识,将两个女儿送回苏城,在江南崇文重教的环境中,得到良好的教育。李凤莲感觉到她的庆幸,询问沈友之小时候上学的经历,称赞沈家男女平等的观念。

“是啊,我六岁时到苏城,之后一直在这座古城。上学也好,工作也好,从没遇到性别歧视,比我的好友李雪洁和王载笑,幸运多了。”沈友之与李凤莲并肩而行,走在子赤路的人行道上,眺望脚旁的子赤河,这几年与母亲的不睦、对母亲的不满意,在那一刻散落在河中,随着河水,流淌而去。

“不说我的事了,您今天来采风,我当向导,陪您多看看走走。”沈友之把手中的香囊递给李凤莲,解释这是刚做的端午香囊,里面是白芷、苍术、藿香、芩草等中药,初夏时节悬在屋里,驱蚊辟邪最好。李凤莲果然很喜欢,把玩着香囊,爱不释手,说:“江南的物事,如此精巧,真是地杰人灵。哎,快看,有船来了!”

江南水乡的苏城,有六千年文明史,三千年吴地史,建城史长达两千五百年,最大的特色是“街河并行水陆相邻”,到处可见河流湖泊,大船小舟。沈友之对眼前的水乡景色司空见惯,李凤莲却大感兴味,对着子赤河左看右看,冲河中来来往往的船只又是挥手,又是招呼,取出相机咔擦咔擦拍照,后来干脆跑下驳岸,伸手戏水,玩得一身湿淋淋地,打几个喷嚏才作罢。沈友之递手绢给李凤莲擦手,她摇头示意不用,双手随意在牛仔裤上蹭拭,回望子赤河中络绎不绝的船只,赞叹苏城“水天堂”的独特魅力。

来往的大小船只,大多船头悬着龙型灯笼,船夫的手臂上缠着五彩丝线,乘客们则挂着纸粽子或香囊,颜色鲜艳,十分缤纷热闹。沈友之告诉李凤莲,苏城端午节是为了纪念春秋名相伍子胥,自古有赛龙舟,几千年的老风俗,原来主要在胥江河上,现在枫桥水滨也有。李凤莲想了想,说:“古诗中‘五月胥江怒,水嬉欢竞渡’,说的就是苏城端午龙舟吧?”

“是啊!”沈友之很佩服李凤莲对古诗文随手拈来,解释因端午节不放假,大部分人没法去看龙舟赛,所以船家和乘客尽量仿照赛龙舟的样子参与,哪怕是摇橹船,挂上灯,系上五彩线,也有几分龙舟桨船的模样。

李凤莲羡慕地望着,回忆小时候一到端午节,家中备好粽子鸭蛋,装在网兜里由孩子们挂在胸前,簇拥着青壮,欢天喜地地去参加划龙舟比赛,全寨子高高兴兴地过节,从早到晚笑闹一天。一转眼几十年光阴过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李凤莲指着子赤河,笑着感慨。两人继续沿着子赤路漫步,沈友之指着路边人家贴的钟馗像、悬挂的艾草和菖蒲,与李凤莲对比南北两地的端午风俗差别,细微处很多,最大的当数端午节的由来,李凤莲笑着总结说:“苏城之外,其他地方都是纪念屈原吧?”

走着走着,李凤莲看出了不对劲。道路两侧明显是新拓宽的,铺上沥青柏油,砌着新马路牙,与周边古旧的建筑、参天的大树、古意盎然的园林颇不相称。沈友之惊讶李凤莲的敏锐,介绍这子赤路是苏城南北向的主干道,原来很狭窄,只有两车道,而且不能全线贯穿,这几年机动车、自行车等各种车辆越来越多,赌塞严重,尤其早晚上下班高峰期经常赌得水泄不通;所以苏城花大力气拓宽,拆迁了一千两百多户。效果很明显,如今子赤路贯穿南北,一条大马路通行顺畅。

一千两百多户!李凤莲半晌不做声,灼灼目光瞪视着沈友之。沈友之下意识地避开,低头看向宽阔的马路。

不用说,那是个艰巨的大工程,沿路两边,家家户户的粉墙上涂着大大的“拆”字,一幢幢老房子不管是飞檐翘角还是雕梁画栋,统统被推倒。不少居民——包括拙园的老蒯、王家姆妈等——趁夜半天黑时,打着电筒到废墟中捡拾,精美的木雕砖雕、完好的黛瓦青砖,能找到不少好东西。但是很快,建筑废墟也都被清运走,一千两百多户、几代人的痕迹,消失不见。

李凤莲叹口气,讲起她少年时移居海外,思乡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浓,想到潮州老家,总想着龙湖寨的老房子,一砖一瓦,一门一窗,都让人怀念。八十年代末终于有机会回老家,龙湖寨还在,老宅子安然无恙,进家门的那一瞬间,止不住热泪横流。“我家是个四进大宅,天井里有个荷花缸,后院草木葳蕤,有一口水井。。。”

沈友之听着听着,瞪大了眼睛,突然拉起李凤莲的手,快步往前。李凤莲有些意外,但并不多问,默默跟着沈友之右往北走到石拱桥边,穿过花漾桥,拐进小径,在窄巷中曲曲折折地行走。石板路上青苔点点,两旁或高或矮的老房子都是粉墙黛瓦的江南民居,不时有参天大树耸罩在高垣上,或者苍劲的老梅枝桠横出斑驳的矮墙。西侧一条约五、六米宽的河流,驳岸上有居民在淘米洗菜,河中有小船穿梭来去。李凤莲不时侧头看看小河,仰头看看老宅院,还踮起脚,伸手摘了一枝初绽的石榴花。

从那时起,沈友之将李凤莲当作了朋友:新加坡的著名作家,信赖她这个初次见面的小社工,毫不犹豫地跟她走街串巷!是彼此的理解和信任,化解了年龄和身份的差异,成就延续了两人的友情,几十年没变。

李凤莲随沈友之走在曲折的窄巷中,看着密密麻麻的老房子,斑驳的小青瓦,雕花的木门窗,神情越来越是温柔,终于开口说:“这里好像我老家的龙湖寨。”

沈友之很高兴李凤莲明白了她的用意,介绍西侧的河流叫十泉河,是苏城“三横四直”干流中的第四条直河,这个街区叫十泉里,编号十一号街区,是苏城五十四个街区之一,不同于刚才大变样的子赤路,这个街区是从没拆迁过、原汁原味的完整历史街区。众所周知,大名鼎鼎的《平江图》是中国最早、也是世界上最早的的城市平面图,是南宋绍定二年(1229年),平江知府李寿朋绘平面图,并摹刻《平江图》石碑,流传至今。苏城的老城,保持了那《平江图》上的双棋盘格局,一千多年的街巷肌理都变化不大。中间主街叫十泉大路,从北向南以花漾桥为始,到茂苑桥为止,有十七座石桥,也都是几百年、上千年的古桥,可以从石质上明显看出。还有古宅院、古树、古井、古牌坊等各种古物,与石桥一样岁月悠长。

“这个地方,是苏城的东北隅,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朝已颇为繁华,宋朝时,名为‘十泉里’,《平江图》上标注的很清楚,因为‘苏城’之城市名称是明朝定的,所以有人开玩笑说‘先有十泉里,后有苏城’。”

沈友之一边走,一边将十泉里的掌故娓娓道来:“十泉大路两侧的二十多条支巷都是历史悠久,有很多古迹。比如我们现在走的这条鸿儒巷,原来叫‘大树巷’,后因明朝时大儒王敬臣住在这里改名的,他的宅院被名为仁孝坊。这里面的古照庆寺是元朝天历年建的,六百七十年了。丁宅是清代建的老房子,出名是在民国时,丁老板创建了苏城第一家民办电气公司,竞争胜了日本人呢!这间德邻堂是明清两朝不断修建的建筑,祖上是清代状元吴廷琛,看那个门楼上的题字‘松苞竹茂’,是徐葆光写的!对,就是那个康熙年的探花郎,出使琉球的。苏城的状元和探花很多,前面是清朝的潘尚书府,探花出身,光绪年做到工部尚书。还有旁边,钮氏巷里面的城隍庙,是元朝的古建筑。那边木桥巷也不简单,巷子里有四处文保单位包括一处义庄,其中“同和堂”庞居是清朝名医庞御医的房子,汪宅是民国时水利专家的旧宅,解放前是十泉里党组织所在地,有特殊的历史意义。龙公使巷是因巷子里有清朝公使龙宅,对,龙状元的房子!他和他的如夫人都大名鼎鼎。这边的雨巷,是那首戴望舒的诗: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沈友之化身丁香少女,将这首诗吟诵得声情并茂。李凤莲听得入神,眼前这一幢幢老房子因这些历史人物变得生动鲜活,像是随时会从中走出元朝的僧侣,明朝的大儒,清朝的状元太使和探花郎,民国的水利专家、资本家和诗人!

“你知道吗?新加坡是元朝时有中国华人居住,明朝时被称为淡马锡;从十九世纪,华人占新加坡人口的绝大多数。我们新加坡华人认为我们与中国人同文同根,这些中华历史也是我们的历史。”李凤莲指着眼前的参天大树和十泉河说:“树有根,水有源!”

沈友之大为震动。

那是九十年代,“亚洲四小龙”的鼎盛时期,苏城人讲到新加坡,不亚于对欧美发达国家的羡慕。新加坡,是先进,富裕,科学,现代化的代名词!前年即1994年,中国、新加坡两国合作协议签订,在苏城建设新加坡软件项目,投资两百亿美元!沈友之无法想象两百亿美元是多少,但看到新闻联播播了好些次,苏城日报两年来一直不停地刊登报道其进程,知道那是个巨大的金额,这个合作协议对苏城意义非凡,省里为此特意划给苏城一个乡四个镇呢!所以作为老苏城人,自然而然对新加坡人心怀感激,不由自主地崇敬仰视。但这位新加坡作家李凤莲,走在这古老的十泉里,讲这是我们中华共同的历史,讲我们华人同文同根,讲得自然而然,讲得理所当然。

沈友之猜想,是同样的观念吧?促成了中新两国政府两百亿美元的合作协议。

李凤莲感觉到沈友之的感动,微笑拉起沈友之的手,轻轻拍了拍,温和地问:“那么,什么是五十四个街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