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渐趋消散的吟唱[1]
西方小说的鼻祖塞万提斯,西班牙人,四百年前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叫《堂吉诃德》,他是故事的主人公。小说写他从故乡出发,要像骑士一样闯荡世界,后来他还说服了乡邻桑丘做他的跟班,一起做游侠冒险走天下。读者就跟着他的足迹,见识了整个西班牙社会。从平原到深山,从乡村到城镇,从僻陋的客栈到豪华的城堡。也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人,贵族、僧侣、地主、农民、商人、苦役犯、妓女、强盗等。见识自己从未见识之陌生世界,大约是人类心理之共同冲动,不然,塞万提斯不会这样写他的小说,人们也不会这样喜欢读它。塞万提斯能如此选择,也是深有因缘。他的童年,就如小说主人公堂吉诃德一样,跟着他的游医父亲四处游荡。他成年之后的个人生活,也同样动荡不宁,就连这部小说最开始也是在牢房里诞生的。我所感兴趣的,是作者的经历和小说故事之间的关联,一个在童年居无定所的人,哪儿是故乡呢?处处皆故乡,于是便没有故乡,他难以建立起深沉的故乡意识。故乡意识的建立,追根溯源,大约要追溯到人类定居生活的开始。狩猎阶段不是定居生活,游牧状态也非定居,采摘野果的生活也难算得上,只有到了种植耕作阶段,人类才学会在一个地方将自己安顿下来。所以说,农耕文明的诞生,即是故乡意识的诞生。
定居之后,有了家,有了村落,有了故乡。在《诗经》时代,我们就看到了对于家室的描写。“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有了家室,人们重土而不轻易远迁。老子说,“使民重死而不远徙”。故土难离,大约就是这样慢慢形成的。既然从小生在一个地方,长在一个地方,自然会对这个地方充满深情。长大之后,即使走得再远,也会对故乡生出深深的眷念,因为故乡留存着童年最为鲜明美好的回忆。
但是,人总是有走出故乡的冲动,就像堂吉诃德渴望闯荡外面的世界一样。中国人也一样,《白鹿原》里,白孝文说:“谁走不出这原谁一辈子都没出息。”只有走出故乡,才有故乡意识,这是极为有趣的事情。一个人一辈子不离故土,他便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也无从谈起故乡意识。李白的思乡诗和别离诗写得最好,他二十五岁(开元十三年)那年秋天,“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此后再也没有回到故乡。他一生都在歌吟故乡,而且写出了最为动人的乡愁:“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我们对故乡的情感,一往情深。于右任离开大陆,身居孤岛,这才吟出最为动人的《望乡词》:“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人的天性里,一定有着双重冲动,走出故乡和回归故乡。走出故乡,走向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去看看外面的风景,去经历那个陌生而异己的生活。对新鲜事物的体验尝试,也是古老的冲动,人类基因里就带着游走天下的好奇心。据人类学家说,地球人都是从非洲森林里走出来的,他们此后走遍了地球的任一角落,多么浩大壮观的迁徙。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是一种强烈的内在冲动。想回到故乡,又是另一种强烈的冲动。《白鹿原》中的人物白嘉轩,看到黑娃最终回到白鹿原寻根问祖时说:“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脚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迟早都要跪倒到祠堂里头的。”楚霸王项羽攻占咸阳后,若定都咸阳,历史可能会改写。但是他却因思乡心切,急于东归,认为富贵不归乡里,犹如“锦衣夜行”,无人知之。于是,急匆匆回故乡炫耀自己的显赫荣华,倒是十分可爱,只是最终丢了天下。
在人类的认知里,男女对故乡的感知是极不相同的。据我观察,男人的故乡意识更为浓烈执着一些,而女人对故乡则相对淡漠一些。对于走出故乡,拥抱新世界,女人比男人更为决绝和有力。在西方的小说里,你看看,正是那些小镇小城的女子,成为出走的先锋,而敏感的作家,常常捕捉到这些人物。比如,福楼拜笔下处于外省乡下的耽于幻想的包法利夫人,米兰·昆德拉笔下那个小镇上的女招待特丽莎等,她们生活在平庸乏味的日子里,总是希望抓住生活中带来希望的东西,从而改变自身的生活。所以常常义无反顾地走出家门,走出故乡。
令人感慨唏嘘的是,这样一个几千年构成的传统价值,却正在渐渐消失。现代化的标识之一,就是都市化。农村人口大量涌入都市,乡村诗意正在失去。当然,这个变化谁也无法阻挡,既然城市的钱好挣,生活质量又高,没有道理阻碍那些寻求新生活的新一代农民。只是生活在都市的人群,从此失去了故乡而已。那么,都市不是故乡吗?的确,都市难以建立起来故乡意识。故乡意识与田野土地相关,与天空相关,与乡邻相关,与村舍相关,与鸡狗牛羊相关……这一切物象,才集合起来我们的故乡意识。都市是截然不同的人造之庞然大物。我们正行进在失去故乡的途中,并且正在为这一失去而欢欣鼓舞。
以后的日子里,大多数中国人,将在都市出生,进入没有故乡的时代。失去故乡的现代人,从理论意义上说,怀揣身份证,可以居住在中国的任一地方,甚至可以居住在世界上的任一地方,将流浪化为一种诗意化常态。故乡不存在了,家园不存在了,国家不存在了,这些不存在到达的那一天,是不是马克思所勾勒的世界大同?兄弟姐妹们,等到那一天来临,我或许就移居到普罗旺斯去,据说那里风光明媚,民风淳厚,有一座什么山,山脚下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葡萄酒酿得好,搬去做他的邻居,喝葡萄酒总是方便些。
[1] 原载于《西安晚报》2016年1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