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诧与漠视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宿命是生命的结构方式[1]

宿命,是万象世界呈现于人的最神秘最不可解的密码,它的复杂与个我生命的超验性感知,你难以用“迷信”二字一言以蔽之。特别有趣的是,人越到晚年,越能通过自己的生命体验,验证出那种你无法脱逃的宿命之感。艺术家大都早慧,不用到知天命之年就知了天命,不然创作不出上品佳作来。我曾获得一句颇为自得的理论结语:一个小说家,若没有宿命之感,就无法结构自己的作品。

“宿命”二字,第一次深深震惊我并镌刻我大脑深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雨果小说改编的电影《巴黎圣母院》上映,电影开头,是一段画外音,以小说作者雨果的口吻说道:不知何年何日,巴黎圣母院的塔楼一处阴暗的拐角,刻着一个拉丁字符——宿命。这个词引起雨果深深的思索,他浮想联翩,最后于1831年2月创作出《巴黎圣母院》这部经典长篇。宿命之

感,让雨果创造出弗罗洛神甫这个小说形象。神甫这个圣职要求他弃绝欲望,帮助信徒诵读《圣经》。但他却在见到美丽的吉卜赛姑娘艾丝美拉达时,燃烧起欲念,从而烧毁了自己也害了别人。他的宿命是什么呢?是他不该到圣母院做神甫,还是不该见到如此美丽的艾丝美拉达?他的宿命,在雨果看来,是这两个对立的东西被他同时遭遇,于是,悲剧发生了。

人若仔细打量自己的一生,会蓦然发觉,自己仿佛逃不出既定的宿命。这个宿命,就是你生下来,你的出身教养、个性气质、周遭境遇决定了你未来的走向,其中有着不得不如此的定数。比如张爱玲,门第显赫,出身高贵,祖父张佩纶是清末名臣,祖母李菊耦是李鸿章的长女。就创作才华而论,上天是多么厚爱她,让她在二十多岁就爆得大名。她雕刻世间的男女之爱,笔力简直惊为天人。我非常叹服这个女人写起男人来,怎么会有这样犀利尖刻的洞察力?!比如,她写《红玫瑰与白玫瑰》时,是1944年,仅仅二十四岁。小说里的男人佟振保,身边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红玫瑰”王娇蕊,一个是“白玫瑰”孟烟鹂。小说这样起笔:“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成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她对人性的烛照和洞察,她笔下佟振保打量女人的眼神,称女人斤两的算计,简直像刀子一般,直戳男人那隐秘的内心底里而不留情面。多么好的文字,多么棒的小说人物刻画!但是,正因为这样,正因为上天给了她这样一副敏锐到不留情面的眼睛和洞察力,于是,才有她大半生的孤身枯寂。这样的洞察力,让人性中的小九九无法遁形。你说,这样的人,如何拥有婚姻?如何能平凡淡泊地跟一个男人相处?她的命运就埋藏在她那巨大耀眼的才华里,她的才华里就埋藏着她未来的宿命。1995年中秋节她去世时,身边竟无一人,死后一周才被发现。她的一生,怎能不使人感喟无限。

鲁迅的激烈深刻与胡适的宽厚谦和也构成鲜明的映对,其中既藏着各自命运气质的由来,又暗藏着各自生命的走向。

唐代诗人李贺的命运,也不由不使人废书而叹。李贺那年二十一岁,去参加“应进士举”考试,结果被取消考试资格。原因是他的父亲李晋肃,姓名中“晋”和“进”谐音。唐代应试,极重家讳。既然父亲名中有晋,李贺便不能考取进士了。这种打击实在是太大了,而且是宿命性的。你无法决定自己父亲的名字,但父亲的名字却可以决定你的命运。李贺不知所措。他也做过努力,也有替他打抱不平者,比如韩愈,就很是气愤这种僵硬的毫无道理的规定,于是大声呼吁,甚至为李贺辩解说:难道一个人的父亲名字里有“仁”字,他的儿子就不能为“人”乎?辩解的确有力,而且韩愈的身份也颇有分量,但终究敌不过既成的规矩,李贺最终未能参加考试。这种悬挂在头上的命运之剑,让李贺写出了一大堆惊艳凄冷、惊天地泣鬼神的佳作。所以,在他只有二十七岁的短暂生命里,留下了那么冷艳的令人凄楚感伤的诗篇,命运之神站在他的对立面成就了他。我想,这二十七岁的生命历程,一定与他不能参加科举考试相关。短命而天才的诗人,遭际真乃“黑云压城城欲摧”,又若“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这些诗句不正是自我行状的写照?

《楞伽经》中说,“境无非实有,唯心无外境”。意思是,万象皆为心造。这话说得实在太唯心了,唯心到否定了活生生站立于你面前的所有现实。但是细想想,那么一位大慧者,却说出这样连三岁小儿也会反驳的话,一定有他的道理。这个道理就是,与个我发生关系的这个世界,的确是个我之心的映象。而驱使人行动的力量,哪能脱离心的驱动!而宿命,正是心造之境,它从一开始,就仿若脐带,连着我们命运的血脉。

孟子是这样理解天命的,他说:“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只有尽心努力,才能知道上天赋予自己的才智(性)是什么;知道了上天赋予的才智(性),也就知道了自己的天命,知道了一生可做什么不可做什么,什么地方自己可以出彩,什么地方自己天赋平庸。遗憾的是,我们往往倾其一生,不明天命,觉得别人行,为什么我就不行,非要在自己不擅长处挣出个样儿来,结果多数时候事与愿违,劳顿半生,无所成就。

命运的奇诡之处就在于,你须得努力在不同的方面敲打,你才能知道哪一面可以敲打出美妙的音乐来。但等你知道的那一天,往往已年过不惑。那些幸运的人,是在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并且倾其一生做了下去。这是让人心生艳羡的。


[1] 原载于《西安晚报》2017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