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麦子熟了(5)
工资是在耿田上门讨债三天后发下来的,麦叶准备将三十块钱还了,去镇上工地的路上,她刚掏出电话,又放下了,她怕耿田再次自作多情。再说不就三十块钱,又不是三十万。麦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将耿田的号码存了下来,注名“橘黄头盔”,对这个百年不遇的荒谬男人,麦叶心里充满了太多的疑问。
麦叶准备删掉“橘黄头盔”时,电话响了。是丈夫桂生打来的,桂生说寄回去的钱收到了,父亲的风湿病更重了,拄着拐杖也不能下床了,前些天一个江湖医生给父亲开了一大壶药酒,寄回去的八百块钱一下子全花光了。桂生说麦收刚结束,村里婚丧嫁娶赶集似的一哄而上,礼份子吃不消,能不能再寄五百块回来,麦子没卖,价格太低,放到秋天,每斤至少能多卖八分,说不定还能涨一毛。电子厂单子少,麦叶这个月才拿到九百多块钱,房租六十块,电费十好几块,还有买米、买馒头、买牙膏、买香皂、买洗衣粉卫生巾之类的,怎么着也得三四百块生活成本,麦叶这个月最多也只能寄五百块了。桂生的电话每次都短得不能再短,嘴里蹦出的每个字像是长途漫游过来的,都要付钱的,打一次电话,两三斤小麦就没了。麦叶特别想桂生能说句把暖人心的话,可离家一年多了,他连一个暖人心的标点符号都没说过。后来定下心来一想,结婚五年多了,他们彼此从来就没说过一个字的你情我爱,每天睁开眼就看到锅灶上严重不足的柴米油盐,盘算着透风漏雨的老屋什么时候翻盖。
麦叶在装配线上,麦穗在检测线上;麦穗活轻些,下班也早些,她们很少一道去镇上工地,反正不远,先去的守着货车,能抢到第一车货,卸完货就能早点回来。她们也曾妄想过,一晚上卸两车,可常常是卸完一车水泥或黄沙,人瘫坐在地上,歇上好半天,手撑着地才能爬起来。今天麦叶赶到工地,麦穗没来,等到天黑,还是不见人影,她怕麦穗再被那个倒卖地沟油的骗子骗走,急忙给麦穗打电话。麦穗好半天才回过来,她说自己跟耿田在一起。
麦叶心里一沉,很不是滋味,她觉得麦穗只要跟男人在一起,就掉了魂,事先连个电话都忘了打。麦穗口口声声说男人不是好东西,还要她提防着耿田,自己却坐着耿田的摩托车到洋浦镇逍遥去了。
洋浦镇有一个火车站,阿水老婆和孩子来厂里处理好了后事,这天晚上要带着阿水的骨灰盒乘八点半的火车回老家。脸上缺少血色的台湾老板还算仁慈,派了一辆中巴车将阿水一家送往洋浦。车刚开走不久,住在阿水隔壁的耿田发现屋里床底下还有一双阿水的旧皮鞋忘了带走,这是阿水生前置办的最值钱的一件家当,假冒真牛皮的,六十多块呢。耿田看到这双贵重的旧皮鞋,跨上摩托车就直奔洋浦。刚出村巷,遇到了去镇上工地的麦穗,麦穗拦住了耿田的摩托车:“你知道那天我为什么撕你的五块钱?”耿田踩了刹车,没下车,也没熄火,他拨开头盔前面的挡风罩:“那么多女人我都没记住,哪还能记住五块钱!”
耿田说话总是裹挟着毫不掩饰的轻浮,但奇怪的是,这一带打工的女人并不反感,她们把他的轻佻当作零食,所以就很享受那种变本加厉的下流,这就像用舌头舔刀尖上的蜂蜜,如果你不想着刀尖,只想着蜂蜜,舌头舔到的就是蜜,而不是伤害。麦穗攥着摩托车的车把说:“你不要打我妹妹的主意,她不是那种人!”耿田笑嘻嘻地说:“你妹妹是哪种人,难道你们姐妹俩不一样?”麦穗说:“我们是堂姐妹,不一样,很正常。”耿田不正面搭理麦穗,他将装着阿水旧皮鞋的塑料袋塞到麦穗手里:“上车吧!洋浦一家百货商场倒闭了,正大甩卖呢!一个真丝奶罩子,才卖三块钱。好多人都去了!”
麦叶又一次被麦穗放了鸽子。她去跟王瘸子打招呼说今晚不卸货了,王瘸子在毛竹搭起来的工棚里正跟几个小工头就着卤鸭脖喝酒,他借着酒劲问麦叶:“想好了没有?晚上去我屋里帮着收拾收拾?”麦叶不看脖子上青筋暴跳的王瘸子,她对着工棚外尘土飞扬的工地和渐次亮起来的灯火说了一句:“我只扛水泥,卸黄沙。别的不干!”王瘸子走过来,满嘴喷着夹杂着蒜味的酒气:“再加一千,一个月两千八怎么样?”那些喝得脸红脖子粗的男人起着哄说:“不少了,这年头,钱不好挣。王老板腿短功夫不短!”他们给王瘸子帮腔,就像他们正在喝酒一样,理直气壮地将无耻当鸭脖拿到桌面上公开咀嚼。
麦叶一句话不说,默默地走了,她听到身后狼一样的嚎叫声,错综复杂。麦叶觉得,她应该是最后一次来工地了。
已是夏天,路上行人不多。满腹委屈的麦叶一个人往下浦村走去,半路上,耿田的摩托车突然停在她的脚边:“上车吧!刚把你姐送回去!”
麦叶明确地告诉耿田:“我不坐!”
耿田熄了火,声音清晰了起来:“你姐跟我去洋浦买便宜货,一家商场要倒闭了。”
麦叶说:“要是晓得她跟你走了,我就不来工地了,白跑了一趟!”
耿田说:“所以,我不要钱,免费送你回去!”
耿田看不清麦叶的表情,但她的回答声音里却有着一股莫名的怨气:“不要钱,我也不坐!”
“我要钱,你坐不坐?”
“不坐!”
黑暗中不可一世的耿田被麦叶的拒绝击碎了,他第一次有些尴尬地说着:“你这样的女人,万里挑一!我要是你老公,把你当菩萨供着,哪忍心你出来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