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麦子熟了(4)
电子厂台湾老板的身上依然弥漫着旧社会的气息,厂里的管理条例冷漠而苛刻,生产线上女工不许互相说话,上厕所要先“报告”。这一天,麦叶终于看到了耿田开着运货电瓶车在车间里反复来往,可以前从没看到过他,也许是没注意过他。麦叶一直想问耿田是怎么知道自己电话号码的,可她不能问。耿田说闻出来的,鬼才相信。
麦叶对麦穗说那个叫耿田的真不要脸,麦穗说耿田自我感觉太好是因为从没被女人拒绝过:“你算是第一个!”
麦叶试探着问:“要是你,你怎么做?”
麦穗不正面回答,绕着弯子说了一句:“我没你年轻漂亮,他怎么会看上我!”
麦叶结婚早,可毕竟才二十六岁,城里这么大的姑娘好多还没找到对象呢。麦叶皮肤白,模样好,平时总是像水一样安静,与那些叽叽喳喳满口粗话的打工娘们相比,上过高中的麦叶还带有一点书卷气,给人一种“看得见却摸不着”的感觉,很吊男人的胃口。其实麦穗也不过三十出头,只是跟大多数打工女人太相似,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
下浦村这里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反而不正常。夏天的男人比天气更加燥热,也更加冲动。电子厂打工仔阿水在下浦村几家简陋肮脏的洗头房嫖娼得了性病,怕回老家不好交代,在耿田隔壁的猪圈里上吊死了,扔下了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年轻的寡妇和两个牙齿还没长全的孩子。
下班后的耿田堵在厂门口,手里捧着一个纸箱,箱子上用碳素笔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耿田拉着一个嘴上没毛的小伙子当帮手,下班让全厂职工挨个给阿水家捐款,每人二十块钱,阿水的西南老乡每人捐三十。
麦叶觉得耿田今天的表情很滑稽,那么自负而彪悍的男子汉现在却像个乞丐,每当有人往捐款箱里塞了钱后,他总是对捐款人鞠躬表示感谢:“大爱无疆,好人好报!”麦叶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准备捐出去,她在老家乡下见过吊死的人,死相很难看,舌头吐得老长的,像一根被霜打过的紫茄子。
最初麦叶不知道阿水为什么上吊,可听到身边有人说阿水是嫖娼得性病自杀的,心里的同情立刻逆转成鄙视,甚至觉得阿水死有余辜。她将二十块钱又塞回了裤子口袋,正准备悄悄溜出厂门口,耿田突然抱着纸箱抵住了麦叶的去路:“你跟阿水是大老乡,三十!”
厂里人太多,她都不知道阿水长什么模样,就被老乡的名义套牢,麦叶推开耿田蛮横的纸箱:“我没带钱!”
耿田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三十块钱:“我借给你!”
麦叶说:“我不借!”
耿田像塞给她电话号码一样,强行将三十块钱塞到麦叶手里,命令着:“放到箱子里去!”
麦叶继续拒绝:“我不放!”
耿田又飞快地抽过麦叶手里的三十块钱塞到纸箱里:“你不放,我放。你欠我三十块钱!”
厂门口不少女工起哄说自己身上没带钱,希望耿田先借钱捐一下,耿田说没钱了,有女工说那你为什么借钱给麦叶,耿田眼一横,说:“我跟麦叶是老乡。”
麦叶想说我都不知道你家在哪里,真是一个不可理喻的人。
那天晚上麦叶和麦穗在建筑工地卸了一车水泥后,灰头土脸地坐到地上喝水,两个人看上去像是两袋水泥,麦叶说卸水泥比老家割麦子还累,这时验收登记完的包工头王瘸子走过来,挨着麦叶坐在满是泥灰的地上,他将卸货的四十块钱递给姐妹俩,说:“是累呀,我看着都不忍心!”麦穗反击说:“那你还那么抠,一车多给五块钱都不干。”王瘸子说:“女人本来就不该来工地卸料。这样好不好,麦穗,你下班后过来给我们工地烧开水,帮着洗工人的脏衣服,洗衣机绞,不累。麦叶,你晚上到我住的公寓帮我煮点夜宵,整理整理房间。报酬跟扛水泥一样!”王瘸子的嘴里一股蒜味,很呛!
姐妹俩走出工地的一片灯火后,麦穗告诉麦叶,王瘸子曾偷偷地送过她一瓶廉价的护肤乳托她做做工作,王瘸子晚上想包下麦叶,每个月给一千八百块零花钱,麦叶想起王瘸子满嘴的蒜味,还有拖着的一长一短的腿,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她问麦穗怎么说的,麦穗说她跟王瘸子说:“你做梦去吧!”
麦叶每晚回到出租屋的时间是夜里十点至十点半,等到用电饭锅烧水洗好身子,再到屋外水龙头下洗好衣服,差不多就十一点多了,这时候正是这一带小偷、嫖客、“闲扯”男女们倾巢出动的时间,所以,收电费的老鲍来敲门的时候,麦叶迟疑了好半天不敢开,牙齿漏风的老鲍对着开裂的门缝说,来过好多次了,总是遇不到人。进门后老鲍用一个生锈的手电筒看了看电表,然后说要多收三块五毛钱电费,麦叶问为什么,老鲍说是这一带有人偷电,逮不到现行,电损只好平均摊。麦叶觉得很窝囊,自己没偷电,却承担了三块五的偷电责任,她不愿多交,老鲍说:“你要是不交,那就只好拉闸,停你的电!”
门外的黑暗中很扎眼地划过一束摩托车灯光,紧接着是发动机吼叫声突然熄灭,麦叶手里攥着老鲍递过来的电费收据,还没看清电费单上的数字,耿田一头撞进门来了。麦叶心头一紧,脸上先是惊讶,继而是惊恐。收电费的老头怀揣着多收的电费别有用心地说了一句:“我什么都没看到。”转身就走了。
三更半夜突然造访的耿田进门就说今晚出去跑摩的,生意糟透了,他像一扇门板一样倚着门框:“你得把三十块钱还给我!”
麦叶说:“那三十块钱是你逼着我捐的,不是我自愿的,我扛一晚上水泥,才挣二十块钱,刚才被收电费的老头又多收去了三块五。”麦叶说着说着鼻子就有些发酸。
耿田打开翻盖烟盒,用牙齿咬出一根烟,叼在嘴上:“我一晚上才挣十二块钱,可我捐了九十。人都死了,行点善,积点德,掏个二三十块钱,就那么难!”
麦叶竭力为自己辩护:“他是染上脏病死的,谁叫他不正经了!”
耿田急了,他吐掉嘴里还没来得及点着的香烟,声音像是摩托车发动机里爆裂出来的:“你以为阿水想嫖娼呀,三年没碰女人了,费了钱,还染了病,你不想想,人家多可怜呀!”
麦叶觉得耿田只是为男人说话,所以她有限度地抗议了一句:“他家里女人不也守活寡三年了!”
耿田显然不想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于是直截了当地伸出手:“三十块钱给不给?”
麦叶面对一双沾满了汽油味的手,不吱声了。
她想已经赖过人家五块钱了,不能再赖账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说昨天给家里寄了钱,今天晚上挣的钱刚交了电费:“宽限几天,等发了工资,行吗?”
见麦叶认账了,耿田就不再纠缠三十块钱,他话锋一转:“要不是家里三个娃上学,我也想到洗头房耍耍。没钱呀!跟你说实话,自打开春看上你后,我都四个月没碰女人了!”
麦叶觉得耿田如此赤裸裸,太不像话,简直是欺负人,她走到低矮的门边,带有逐客的意味:“我不稀罕你看上我,钱我保证还你!”
耿田对麦叶的情绪抵抗毫不在意,他只是按照自己的思路说话做事,他将用塑料纸裹着的两个破壳卤鸡蛋塞到麦叶手里:“你跟下浦这一带成千上万个女人都不一样!把你扔在女人堆里,一眼就能认出来。我就看上你了!想好了,就到我那里‘闲扯’。我不强迫你,我也是有文化的人,当年我给县广播站写过稿子,全县大喇叭里都播过了,正宗的普通话播的!”
麦叶将卤鸡蛋塞还给耿田,耿田推开麦叶的胳膊:“镇上卖卤鸡蛋的老乡给的,散黄了的坏蛋,能吃,不好卖。不要钱的!”话没说完,人一头扎进屋外的黑暗中,声音一半在屋内,一半在屋外。
麦叶手里攥着散发着茴香、桂皮香味的坏蛋,她觉得耿田就是一个坏蛋。
耿田消失了,麦叶确实很饿了,她在犹豫这卤得喷香的坏蛋是吃,还是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