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对于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年轻来说,“永远”总是一个非常容易说出口的词汇。这些从来没有在极限词上吃过亏的小朋友们很难理解,为了实现自己随后一说的承诺,他们要为此付出多少代价。
又比如一时的气话会给自己带来多大的麻烦。
深绿色的字迹在钟丽娜手机上洋洋洒洒写出了八千多字的文章,文章的核心内容是反复强调在“男女关系”中,女方绞尽脑汁殚精竭虑的不容易,以及男方仿佛缺心眼一样及不领情也不配合的贱样。
刚刚气的挂断了电话的钱丽娜在手机上看到这篇推送文章,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这文章写得也太好了!
对对对,是是是,没错没错,男的就都这样!天哪,姐姐们说的实在是太好了!
她刷文章的速度越来越快,屏幕上的字迹逐渐连成一片成了一道绿色的闪电——钱丽娜仿佛被闪电击中似的猛然一抖。
对啊,怎么能就因为这种事情自己生气呢?当然得出了这一口恶气,让男朋友服服帖帖听话才对。就像各种平台上,那些姐姐们分享的故事一样。自己气自己有什么用?肯定要用各种办法把他拿捏住才对。
那么,自己的男朋友吴迪都有什么把柄在自己手里,自己又能如何去威胁拿捏他呢?
根据其他姐姐们的经验分享,男人害怕的东西和小孩子也没什么区别。一怕告家长,二怕告老师——只不过进入社会的成年人没什么老师可告,这个时候告单位和老板有奇效。
告家长的内容就可以集中在家长在意且能管的范围里,比如乱花钱、比如说男朋友和其他小妖精眉来眼去。
告单位和老板的内容就更好说了,只要随便编造几个诸如“准备跳槽”、“上班摸鱼”或者“泄露公司机密”的理由就行。
具体到吴迪身上,钱丽娜可以操作的点主要就集中在两人关系上。告不了家长,那告老师总可以吧?把两人的聊天记录截取几条,然后一起发给吴迪的班主任老师——高中阶段早恋当然会招来老师们的强烈干预,到时候有他好果子吃!
钱丽娜对自己和吴迪的关系充满信心,毕竟吴迪亲口说过无论自己做什么,他都不会和自己分开。
而且是永远!
被承诺了的钱丽娜有恃无恐,同时她还对自己的念头颇为得意。和吴迪在一起,她才是那个受害方——既然在这段关系里吴迪欠了自己的,那么吴迪自然应该在这些地方对自己有所让步。
还好,时间还来得及——高中放假比初中晚,吴迪后天才能放假。只要今天把邮件发到他的班主任邮箱里,一个巨大的教训就能给吴迪一记足够响亮的耳光。
钱丽娜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记耳光能有多大的威力,也没有意识到这耳光下去会对自己造成多么严重的影响。
她只是一个甚至无法完全承认,考虑后果这种事情对她来说还是太早、太困难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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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是这个吴迪——身份证号开头是42010,后四位是7527。”在田所长的陪同下,铁路公安局的公安处刑侦支队的同志们正在海德中学高中部的档案室里调阅档案。很快,他们就在一排排的档案里找到了这次的目标。
周树田的自杀原本并不应该惊动铁路公安的刑侦支队。每年借铁路卧轨自杀的人也有两位数甚至三位数之多,除非是那些严重影响行车安全,导致线路停运造成巨大经济损失的案例,否则刑侦支队一般也不会介入。
但是,周树田的自杀确实有很多可疑之处。最可疑的地方是,这些可疑之处被一封来自境外电子邮箱的电子邮件,群发给了刑侦支队里的每一名刑警。深绿色的字迹以旁人不可能知道的角度和详尽程度,详细说明了周树田决意动身前的所有行动。
这封邮件的真实性已经由当地民警带来的那封遗书予以证实——那本小慧所赠的杂志,短暂刊登了加密信息的“表白墙”,以及遗书里注明的解密方法,都证实了整个事件的性质异常。这并不是一起自杀案,而是精心策划的谋杀。
周树田在穿过护栏破口处侵入线路的时候,肯定并不存在自杀的意图。而他却被欺骗和误导,丧命于高铁车头之下。那段线路紧急停驶,车头损伤和线路停运造成了数以百万的经济损失。
一条人命的异常逝去,巨大的经济损失,和邪教有关的诡异信息,这些已经足够让刑侦大队的刑警们跨越数省,一路来到深圳寻找线索。
目前整个链条里,最容易被追踪,也是唯一能够被追踪到的,正是海德中学表白墙的实际拥有者和运营者——吴迪。
通过发函询问调取数据,刑侦大队迅速锁定了吴迪,并且来到海德中学调取了他的档案。陪同调取档案的田所长还特意向档案室的老师们强调了一下保密原则,“我们来调取资料,是为了侦察相关的案件。这些信息请你们务必保密,如果对外泄漏消息,导致侦查出现阻碍,我们会追究相关责任人的刑事责任。”
这不光是为了保护吴迪的个人隐私,为了确保这个高中生在未来仍然可以不受阻碍和影响的上课这么简单。在警方彻底排除吴迪的嫌疑之前,他仍然是谋杀周树田案的唯一和主要嫌疑人。
十六岁虽然还没成年,但已经可以承担部分刑事责任。如果最后证实,就是这小子用了什么办法哄骗着周树田卧轨——那有期徒刑十年到无期徒刑都是有可能的。
这种可能的重刑犯没有几个是稀里糊涂的笨人,万一惊动了侦查目标脱了钩,那就麻烦了。
之所以没有马上动手把人拘回来,主要也是因为这个。好在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就算打算亡命天涯,也基本跑不出去多远。
这边把档案资料全都复印了一遍后,几个异地出警的刑警同志们拎着东西回了招待所。接下来的内部分析会不适合本地陪同调查的民警同志参与,于是田所长在门口和这些同行道别,并且做了“以后有机会一起吃顿饭”的约定。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顿饭大概是这辈子都不会吃的。
回所里的路上,哪怕脾气一向温和的田所长也忍不住在车里骂了一路的街。原本海德所的辖区是个非常平和的地方,这里居民区不多,倒是学校公园和商场写字楼的数量居多。只要茂德村里不出问题,其他地方基本不会有麻烦。
结果现在,不到一周时间连续出了多起性质极其严重的案件。校园暴力导致的自杀未遂、针对初中生故意伤害案、当街训女导致严重舆论风波……大量莫名其妙的投诉电话几乎瘫痪了派出所的固定电话,这两天情况才稍微好了一点。
结果昨天下午,茂德村就发生了一起恶性伤人事件。蔡茂发重伤,头上的颅骨都碎成了十几片。医院诊断给了个“脑挫伤”,听医生们解释这个诊断的意思是,“脑浆都砸裂了,能保住命不死就算是奇迹。”
而这次恶性伤人事件的另一方,则是个投资公司的老总。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茂德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和蔡茂发产生冲突。但结果就是,蔡茂发重伤昏厥,孙伯严被一拥而上的热心摊贩也打成了重伤。
医生说,孙伯严运气好的话,大概会落个行动不便——大约算不上残疾,但确实会行动不便。要是运气不好,说不定也得丢了性命。
除了胸椎以外,孙伯严全身上下多处都有骨折,脸上大片淤青,并且还有更危险的颅底骨折。那一群动手的小商贩们也被带回到了所里接受调查询问,十几号人说的内容出入甚大,但他们都说只看到了孙伯严手持甩棍,恶狠狠击碎蔡茂发颅顶的一瞬间。
哦对了,现场还有一个除了尖叫就只会缩在角落里哭泣的许姌。
许姌被警察又一次带到派出所后,表现出了极大程度的惊恐和抗拒。她就像是人格崩解了一般,无法理解警察的任何话语,唯一能够做出的回应就是不断的哭喊——哪怕嗓子彻底喊哑,眼角甚至流出了血……她仍然在不断的哭嚎着。
派出所的民警也没见过这种场面,连忙把许姌也送到了医院。但……许姌的母亲却一直都联系不上。医生们最后为保护这个小姑娘,只能给她用了地西泮镇静。
在药物的强烈作用下,许姌带着红肿的眼圈沉沉“睡去”。忙活了大半天的民警也终打通了许姌母亲的电话。
然后对方拒绝来到医院,随后就挂断了电话。再打过去,电话里就只会重复一句“您拨打的电话已经关机”。
怎么处理这个小姑娘,田所长也是一脑门子官司。他按照正常程序上报,但在上级部门做出回应之前,他还得指派原本就非常紧张的人手来医院看着——这是个涉案的未成年人,而且还是一起严重刑事案的受害者、被指控为谋杀未遂,又亲眼看到自己的继父被人活活敲碎脑袋……
虽然心里烦的要死,但田所长还是有些同情许姌。普通成年人碰到这种遭遇,不说精神失常,至少也得崩溃好长一段时间。
她又做错了什么,要遭到这种折磨呢?
田所长在车里扯着嗓门骂着街。没办法,他总不能在所里扯着嗓门嚎——这样影响不好。
车刚刚停到派出所门口,田所长扔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手机就轻轻抖了两下。暗绿色在他手机屏幕上一闪而过,一条新的“推送视频”就这么挂在了田所长的手机首页。
昨天下午五点三十八分,一个视频发布到了互联网上。视频本身没有配图,漆黑的背景上,漂浮着一行白色的字:我倾尽全力,但仍然没能躲过那枚射向自己眉心的子弹。
还没有完全从暴怒状态中“康复”出来的田所长有些恼怒地看向了自己的手机屏幕,他想要把这倒霉的推送广告关掉的,但手指刚刚点上去,手机就自动解锁专跳到了推送视频上——主打一个意想不到,而且流畅丝滑。
本来就心情恶劣的田所长更不高兴了,他看着黑底白字故弄玄虚的视频,正想关了软件算了。可一看手机屏幕上方暗绿色字体写着“您可能认识的人”这七个字,田所长就有些好奇了。
他手机里的那些“认识的人”,每一个都是四十往上的沉稳成年人。沉稳成年人的第一特征就是喜形不露于色,别说把短视频平台当成网络日记本来用了,你让他们直接写网络日记他们也不会写——一方面是不会用,一方面是不能用。
那么,这群“老东西”里的哪一个突然又有了文学青年的兴致,整了这么一串故弄玄虚的话来瞎乱发?
这样的好奇在看到这个账户的名字后到达了顶端——头像是个年轻小伙,估计要么是儿子要么是孙子。而这个名字,说不定账号所有人年纪比自己还大点。
端着手机进办公室的路上,田所长和几个同事点了点头打了招呼,然后自己换了办公室里的直饮水桶。泡上一杯菊花茶喝了两口,他才点开了这个账户的其他视频内容。
随后,田所长就感受到了被打脸的憋闷感——你一个初中生,拿天天向上当什么名字?
继续往下看,田所长的眉头越皱越深,这人和许姌有关系?还在网上搞针对许姌的网络暴力?嗯……?他还认识陈倩瑜?
田所长的眉头深深皱起,老警察的直觉在这一刻警铃大作,过去二十多年的工作经验正在向他发出最剧烈的报警声。
再往下看,这个小混蛋倒是真把这个短视频平台当成了自己的日记本。而且,很明显他并没有接受过良好的、符合这个社会普遍认可的道德标准的教育。这个小混蛋不光把短视频平台当成日记本,而且还是把它当成了上锁的,绝对安全的那种日记本——什么事儿什么话都敢朝着网上发。
今天篮球训练,教练给他开小灶。昨天上课,隔壁的同桌说自己爹妈给老师送礼。周末在家,听自己的老爸在电话里骂人——说那些炒股票的普通散户都是刁民。
很难说这个孩子到底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些什么,这些话会给他惹来多大的麻烦。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根据这个人的描述,许姌和陈倩瑜的自杀有直接关系,而他正好是许姌和陈倩瑜产生冲突的“原因”。
这小子自己在短视频里说的明明白白——他故意去接触陈倩瑜,就是为了看许姌的过激行为。往好了说是想看看她为自己争风吃醋,往恶毒一点说,这个混蛋就像是在逗猴子一样折腾人。
田所长正准备生气,忽然他眼睛一眨心里一凉——陈倩瑜自杀未遂,然后就有了王伟恒故意伤害许姌的案子。王伟恒投案自首后主动供述,许姌当时要求自己杀人灭口。
当时警方只是把这个供述当成了王伟恒在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可如今看起来事情好像不太对劲。假设这小子没说谎,那就意味着许姌有一件需要用杀人来掩盖的“事情”。
这件事情,会不会就是让陈倩瑜自杀的原因?
这点一想通,田所长一瞬间就浑身上下被汗浸透了。他看着自己手机上的这个账户,迅速记下了账号ID。
通过警务通系统提交了查询实名制的请求后,田所长开始一个个看起了短视频内容。很快,他就找到了这个账户所有人的个人信息。孙少乾,海德中学的篮球队员。
这下就顾不得其他的了。田所长给海德中学档案室去了个电话,然后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们初二七班的那个孙少乾,他父亲是不是叫孙伯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