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五点零五分,孙少乾的父亲把车停在了茂德村外的路边停车位上。
用手机小程序交了停车费,他捧着花,慢慢朝着茂德村四坊一巷走去。天气很热,没走几步路,孙伯严身上的白衬衫就被汗水浸的贴在了身上。
皮肉上的不爽利一般情况下倒也没什么,在深圳生活了三十年,孙伯严经历过无数次比现在更难受的时候。但心理上的不舒服和难受,确确实实已经逼近了孙伯严的承受极限。
目光跨过面前的麻辣拌三轮车,孙伯严看到了面前的楼梯铁门。铁门上全是贴了又被铲去的小广告痕迹。根本铲不掉的底胶长久以来捕捉着空气中的尘土和脏污,又被经过的行人一遍又一遍用衣角或者皮肤打磨。最终形成了现如今这种特殊的“肮脏光泽”——灰色,夹杂着各种污物,但又看上去带着光泽,仿佛某种抛光过的珠宝。
说起来也有些奇怪,这周围的商贩们虽然都在营业,但他们的注意力却都不在自己身边的客人身上。
大家都四下张望着,看起来像是在警戒着什么东西。
孙伯严皱了皱眉,他感觉这里的环境有点不太对劲。
脚步略有放缓,本来捧着一束花就很惹眼的孙伯严身上马上又多出好几束来自这些小商贩的审视目光。
捧着花,拎着一个小黑纸袋的孙伯严微微低头,迅速加快了自己脚下的步伐频率。借着抬手擦汗的动作,他用手里的鲜花遮住了自己的脸。
闪身进入敞开的楼道大门,快步走上第一段台阶后,孙伯严停下了脚步。外面的那些小贩让他感觉不太舒服,这里似乎不是一个安全的,可以安全出入的场所。
孙伯严非常确定这里不够安全——他和外面的那些普通市民不一样,孙伯严非常信任自己的直觉。直觉不光为他带来了如今的财富,更让他躲过了一场又一场的血光之灾。一直到金盆洗手,再到如今的商场沉浮,孙伯严一路有惊无险全靠自己的直觉。
如今直觉不对,孙伯严马上做出了反应,今天这场道歉不去也罢。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并且想方设法保持自己的“低调”和“隐蔽”。
孙伯严用手碰了碰自己藏在小腿处的短小甩棍,已经被他体温捂暖和了的金属棍体迅速为孙伯严提供了充分的安心感。他深吸一口气,扭头就朝着被抛光了的肮脏大门走去。刚下了三级台阶,孙伯严就看到了一个走路吊儿郎当,一看就有一种熟悉感觉的人影堵住了大门。
他停下了脚步,然后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
孙伯严太熟悉这种步伐了,没被关个三五年的老混混都走不出这种吊儿郎当的劲头。以前他手下全是这样的人——吊儿郎当,脚步浮虚,眼神凶狠,像是一群饿着肚子的豺狼。
面对这样的混混,最重要的就是气势上决不能弱。否则他们就会像是闻见血腥味的鲨鱼一样一拥而上,最后吃的人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下。
等看清了这人的脸,孙伯严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金盆洗手和以前的生意彻底划清界线了。紧接着,他开始疑惑——为什么这个混混看起来有些眼熟?
蔡茂发抬头看着楼梯上的人,这两天被撩拨的怒火顿时就像是被迎头浇了一桶带着冰块的凉水,彻底消失不见。他有些警惕地看着面前拿着花的孙伯严,然后决心探探对方的来路。
不,他肯定不是为了收拾自己才来的茂德村。已经过去五年了,如果是为了当初的六百万货款,那孙伯严早就该动手了。更何况这么大的老板,以前又是阿龙的老大……他怎么也不至于自己亲自动手。
蔡茂发一直自诩脑子并不好使。但是在揣摩其他“大老板”和“老大”的心思上,他的脑筋动的不是一般的快。只用一个呼吸就判断出对方并不是为了来干掉自己以后,蔡茂发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态度。
“孙老板。”蔡茂发一手拎着自己的花衬衫,另一只手高高举起,做出了兴高采烈的欢迎姿势,“噢哟好多年没有见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嘛!威风凛凛吼!”
孙伯严也认出了蔡茂发。虽然对这个人的脸没有什么印象,但他那一身带着疤痕的纹龙,以及当初被敲诈勒索走的六百万确实令他记忆犹新。
蔡茂发闯入他的办公室,自称是阿龙的兄弟。然后开始向他索要阿龙的抚恤金和货款。如果不答应,就用随身携带的匕首给他自己一刀。然后一脸平静地拔出匕首,继续讨要钱财。
在孙伯严的办公室里,在每天每平米租金十元的写字楼里留下一地血迹后,蔡茂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站起身来非常礼貌的向孙伯严点了点头,然后干脆利索地披上外套离开了办公室。
只剩下孙伯严一个人看着自己亲手挑选的意大利进口地毯上的血迹,恨的咬牙切齿,恨的无可奈何。
这场交易对双方来说都不怎么平和。对孙伯严来说,他遭到了可恶的敲诈勒索;对蔡茂发来说,他为了讨来自己的“生活基础”只能耍凶斗狠,在自己的纹身上捅上一刀又一刀。
那很疼。
钱到手以后,蔡茂发再也没有打过继续敲孙伯严竹杠的主意。开什么玩笑,这可是阿龙以前跟的老大——手下好几条大飞搞冻货的大老板如今就算洗手不干了,也不是他蔡茂发能随便敲诈的对象。为了今后的安全生活,对这种大佬敬而远之就好。
做好了这种心理准备,又过了整整五年的“平静生活”后,蔡茂发在自己家的楼道里猛地看见孙伯严时心脏都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以前在里面的时候,他听其他前辈说过这样的故事——有些老大心眼很小,别说五年,十年之后突然翻脸杀人的也不是没有。
蔡茂发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放松着身体上的所有肌肉。他甚至开始生气了起来——不知道快递柜到底出了什么鬼毛病,刚刚提醒他有个快递马上就要超时了必须尽快去取。跑了一趟快递柜却发现根本就没有东西——回来就在楼梯走道里碰见了孙伯严。
这个情况简直再糟糕不过了。
孙伯严举着花,看着面前的蔡茂发,嘴角抽搐了两下。然后垂下拿着花束的右手说道,“那六百万就买了这栋楼?挺有眼光的,增值了不少啊。”
不能在混混面前露出任何脆弱的迹象,这是孙伯严的人生信条,不,应该说这是他的生物本能。利用混混们攫取钱财的他,在面对这些社会边缘人物的时候,总会逼迫自己一瞬间重新回到“老大”的位置上去。
但他不想节外生枝,刚刚外面的那群摆摊小贩已经让孙伯严感觉很不舒服了。于是,孙伯严特意调整了一下话题,他不想刺激到面前的蔡茂发——这是个敢自戮十六刀的狠人。
不想刺激对方,又不想露出自己的“虚弱”,还想尽快离开。一重又一重的考虑之下,孙伯严打算以“略带高高在上姿态的夸奖”作为切入口,和蔡茂发聊上两句就完事儿。
他一边说着,一边感慨现在的网络上真是什么信息都有。早上在公司里刷手机的时候,正好有一篇微信公众号文章,讲的就是“如何维持领导体面的同时,迅速敷衍讲话”的小技巧。
而听见这话的蔡茂发微微眯起了眼睛。他没有直接接话,而是放下胳膊,把花衬衫搭在了自己肩膀上。
随后他看着孙伯严问道,“孙老板怎么有空来这里?还带了束花——要约会?”
蔡茂发突然开始刺头了起来,说话的风格也有了更多的“攻击性”。孙伯严突然提及那600万的事情让他很有些紧张——总不能真的是上门来寻仇的吧?
想到这里,蔡茂发忽然觉得自己心里有些堵得慌。回家之后许姌仿佛丢了魂似的一言不发,而且这个情况还在加重。自己不停接到骚扰电话和辱骂的短信,甚至还有人在电话里宣称要弄死自己。蔡茂发虽然不觉得这些打来电话的小屁孩有啥人的胆量,但被这么群起而攻之,时间一久还是心烦意乱。
现在,真正的麻烦找上门来了。
蔡茂发心里发堵,鼻子有点发酸。他只是想有个栖身之所,只是想过个像样的生活。怎么老天爷就喜欢开玩笑,就喜欢把苦命人往死里逼呢?
“挡住路了。”前混混和前老大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对峙,忽然一个年轻女孩没好气的声音响了起来。蔡茂发回头一看,发现许姌正站在自己身后,想要绕过自己上楼。
这个突发情况让蔡茂发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站在楼梯上的孙伯严则重新举起了拿着花的右手。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小姑娘——孙少乾的手机里有她的照片,她脸上标志性的一侧眉毛偏细很容易抓住别人的注意。
“你就是许姌吧?”孙伯严不再搭理蔡茂发,而是对许姌递出了花束,“希望我突然过来没有吓着你,这是给你的……”
蔡茂发看着孙伯严的样子,忽然脑子里像是过电一样想起了之前田所长对自己说过的话。许姌有额外收入来源,而且都是和一些有特殊爱好的人进行了“不健全交易”得来的。
孙伯严的脸在蔡茂发眼中逐渐虚化,然后和那个……被所有犯人都揍过,被所有人都看不起,只能蜷缩着睡在厕所的强奸犯的脸重叠了起来。
孙伯严还在继续自说自话,“在这里说话不太方便,去你家吧……”他正想问问许姌家里大人在不在,结果一个黑影忽然就冲了上来。
红着眼的蔡茂发直接撞到了孙伯严的小腹上,腹部传来的疼痛和紧接着撞击后背的台阶的疼痛混杂在一起,孙伯严瞬间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
多年的地下生涯并不是白过的,哪怕突然遭到如此重击,孙伯严仍然迅速做出了“正确”的应对方案。他一把抽出了藏在自己右脚脚踝处的短甩棍,也顾不得把甩棍展开,直接就用棍身劈头盖脸的向着蔡茂发砸了下去。
两个人在狭窄陡峭的楼梯上以命相搏,每一拳每一脚都力求杀死对方。许姌看着面前的景象,长大了嘴,然后开始尖叫。
在小女孩的尖叫中,两个男人拼命互相搏杀。像是某个三流导演为了自己内心满足而拙劣致敬的大导演名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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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的王燎正在艰难地选择着电视屏幕上的电影。现在有了方便的点播设备后,想找部片子来看反而变得极其困难。选择变多看似给与了观众方便,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过多的选项反而阻碍了选择。
被大量选项阻碍的王燎最终选择了妥协,把光标移动到“随便看看”上按下了确定键,随着屏幕黯淡下去后再次亮起,他的心情也稍微挪动了一下。
说是挪动,就像是一开始坐下的时候有些着急坐偏了似的。不去动它倒也无妨,但动一下之后让身体重新摆正,就会从心底生出一股确定感——我确确实实以一个正确的姿势坐下了——并且得出一些心满意足的感觉。
心满意足的看着电视屏幕上,两个男人帅气地在楼梯台阶上互相殴打厮杀,看着手持着甩棍的男人逐渐击倒、击垮、甚至是打死了对手后,王燎重新调整了一下轮椅上的靠背角度。
用心满意足的感觉看这么暴力的场面,这多少有点奇怪。更何况电影确实拍的很好,那种扑面而来又栩栩如生的打击感,让王燎本能的感觉到了不适。
绿色的字体并不突兀且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了王燎的电视屏幕上,【您似乎有些不适,需要给您换一部电影吗?】
王燎的后背悬在空中,整个人惊讶地向前伸出脖子。虽然有些不雅,但确实像一只卡在墙边的鳖。
“你怎么跑到电视里去了?”脖颈处传来的酸痛唤回了王燎的注意力,他对着屏幕里的罗宾问道,“你还能到处乱跑?”
【本机只是在进行后续的计划布置罢了。】墨绿色的字体在两个男人打出的一地粘稠血浆上方跳跃着,【进展非常不错。】
罗宾的话毫不意外的引起了王燎的兴趣。毕竟在此之前,罗宾的计划一直都危险地徘徊在失败边缘。甚至危险到了会让这个AI系统气急败坏的地步。明明失败都已经成了常态,结果现在突然“进展非常不错”,王燎当然会好奇。
“怎么个不错法?”王燎好奇问道,“那几个人已经在道歉了?”
【那倒没有,不过计划的成功率已经上升到了80%。压制行动也进行的非常顺利。】绿色的字体在屏幕上顺滑地流淌着,字迹下方,手拎甩棍失魂落魄的中年人顶着满脸血,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在他身侧,一群拿着武器的人冲了进来,把他团团围住。
电影演到了这一幕时声音有些过于嘈杂,王燎懒得再看,顺手停止了播放。他把页面切换到了纪录片上,并没有着急播放,而是继续对罗宾发问道,“在你执行这一系列压制任务的时候,有人受伤吗?”
【目前一人死亡,一人重伤,可能有生命危险。】罗宾答道,【大约24小时内,还将有至少一人死亡。】
好家伙,这就三条人命了?
王燎目瞪口呆,随后慢慢从心底生出了一点兴奋的感觉。罗宾保证过不会伤及无辜,也就是说……在严密的AI逻辑判定中,这些人都该死。
那这算不算是为民除害了?
王燎明确知道,自己离开罗宾就只是个普通的残障人士。而他利用罗宾,并不是为了执行正义或者去充当什么正义使者。他没有那么高的道德需求,也不想让自己活的那么类。
王燎就是打算利用罗宾,对惹到自己的网络傻逼重拳打击——然后爽到自己,仅此而已。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如果在爽到自己的同时,确实给这个社会带来了一些好处,那岂不是双倍的爽到?
“死的都是活该的?”
【绝无冤屈。】罗宾的回答斩钉截铁,似乎早就料到了王燎会这么提问。并且它还主动进行了解释,【一个目标曾经经营着一个走私网络,偷逃税款金额超过八千万元。为了维护走私网络,至少有三人死于他直接或者间接的授意。另一个目标是重刑刑满释放人员,过去72小时内至少犯下了两次故意伤害——他们罪有应得。】
王燎郑重点头,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了不少。
【另外,吴迪和钱丽娜最近的关系有些微妙。】罗宾向王燎传递了一个八卦内容,【本机判断,他们可能要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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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成绩考得上大学吗?!”钱丽娜对着自己的手机咆哮了起来,小姑娘急的浑身发抖,她身边摆着一本去年的高考志愿辅导书,上面被她用笔画的乱七八糟,辅导书外面还贴满了各种颜色的标签纸。她脸上带着浅浅的黑眼圈,看起来似乎熬了夜。
钱丽娜很着急,她刚刚拿到了吴迪的期末考试成绩,然后看着4开头的总分,小姑娘瞬间陷入了抓狂状态。她完全不相信吴迪的说辞,什么“以后成绩会上升”,什么“年级第一名这次也就五百多分”之类的话,全都被她当成了吴迪正在试图搪塞自己的借口。
自从钱丽娜隔着栏杆半咬半吻的亲了下去之后,吴迪只要见着钱丽娜就觉的自己浑身上下不自在。以前看见钱丽娜的时候,至少他还能有个笑脸,或者干脆亲亲抱抱有点亲密动作。但现在嘛……吴迪见着钱丽娜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别说亲密,甚至躲都有些来不及躲。
钱丽娜对吴迪进行了全方位的“处置”。以前温柔漂亮的女朋友陡然一变成了活生生的母老虎,吴迪感觉自己在钱丽娜面前好像……什么都是错的。
洗手的姿势不对,鞋子刷的不够勤快,作业竟然晚上八点还没写完,每天饮水量太多竟然不担心水肿,每天吃的太多不注意身体健康。
吴迪尝试过向钱丽娜解释,自己的这个情况和其他同学差不多。高二年级的学生考试成绩差不多就是这个水平——后面随着一轮又一轮的加强,总分自然会高起来。
当然这种吴迪自己都不是很确定的话,钱丽娜自然也是不会信的。
“这个暑假你不要想着玩了,给我全力复习去。”钱丽娜对自己的男朋友极度不满,她理想中的男朋友至少得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四百多分,连个好一点的二本大学都上不了。她在网上查过了,二本学校毕业出来的人根本就找不到工作——这她接受不了。
自己的男朋友就算上不了清华北大,至少中山暨大之类的地方得进得去吧?
完全不顾吴迪在手机屏幕里黑起来的脸,钱丽娜向吴迪抛出了自己为他制定的假期作息时间表。从早上六点十分起床,凌晨十二点十分睡觉。中间除了吃饭时间以外,还非常人性地安排了六个十分钟的休息时间。
“你按照这个时间表来执行,早上起床就开视频直播。”钱丽娜安排道,“我会不定时抽检,要是让我发现你在学习时间段里玩手机,那第二天就减少一个小时的睡眠时间!”
吴迪的脸色已经彻底黑了,他反问道,“你觉得这样的作息时间普通人能接受的了吗?”
“别人我管不着。”钱丽娜理直气壮,“我的男朋友,总不能是个学渣吧?”
“我不是学渣,我的总分是全班第十名。”吴迪气笑了,“你男朋友不能是学渣,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也可以不是你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