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各自安好
人生如海面,一面连接光明,一面伸向深渊,高调地将幸福展现,无人不知,懦弱地将不幸吞咽,无人问津。
学校明天开家长会!程德银校长在放学前宣布了这一消息。尽管每个学期的期中考试之后,程校长都会站在讲台上,严肃又认真地向全校学生宣布这样的消息,但孩子们的内心还是表现得十分抗拒,一个个内心紧张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面对。有的害怕被家长骂学习不用功,有的害怕……
“还有两位同学的家长没到。”有同学喊到。
谁家的还没到呢?
家长们站在门外和程校长摆着龙门阵。一些同学离开座位,将身子躲在门后边,眼睛透过门缝试探性地往门外看去,他们开始点起了人头。
“许晓红和邓明明,好像是你们吧!”这声音在教室里传开。
晓红和明明的脸颊顿时发烫,像傍晚时分燃烧着的夕阳,把耳朵也烧了个红。
过了一会儿,程校长推开门进来了,家长们也跟了进来,教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长河终于来了,他衣着破旧,卷到膝盖的裤腿上满是湿泥巴,看样子是刚从泥土里走出来。程校长在讲台上讲着话,所有人的眼睛都认真地看着他,但只有晓红一直盯着自己的父亲,脸上既有心疼,也有难堪。
回去的路上,晓红对长河说:“爸爸,其实你可以换了衣裳再来的。”
“哟,幺姑儿,你翅膀都还没长硬,就开始嫌弃爸爸了?”长河显然对晓红说的话很失望,但他还是用温柔的语气和女儿对话。
晓红不再说话,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说的话很是不妥。明明也跟着父子俩回家了,但是从开家长会到回家的路上,他始终都是沉默的,一言不发。
直到晚上,明明才开口说话,他对晓红说:“好好珍惜你的爸爸妈妈吧!”
晓红明白明明的好意,她“嗯”了一声。面对明明的劝诫,晓红从来都是顺从。倒不是她故意要听他的话,只不过是因为自他俩认识以来,她就一直见他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她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爸爸和妈妈,她对这背后的原因很好奇,但是她从来不敢问,他也从来不告诉她,这两个无所不谈的好朋友在这个话题上始终保持着高度的默契。但是这一次,晓红坚守不住了,她趁机问道:“明明,你的爸爸妈妈呢?为什么我从来没见过他们。”
“难道你的爸爸妈妈没跟你说过我家的事儿吗?”明明问。
“他们只叫我要和你好好相处。”晓红说。
“他们真的没和你再说我家其他的事儿吗?”明明又问。
“嗯……”晓红犹豫了一下后接着说:“他们还和我说,你没有爸爸妈妈,是个可怜人。”
“他们还有说别的吗?没事,我不会生气的,你说吧。”
“我只记得这么多了。”
于是明明将埋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向晓红吐了出来。
明明说,就在晓红一家搬去他家住的前两年,他的爸爸和妈妈都相继自杀而亡了。他说,母亲是喝农药死的,父亲是上吊死的,当时的具体情形他不记得了,唯一还记得的画面是父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家里来了很多人,他跟着那些人走进奶奶的房间,只见奶奶坐在床头,双手狂抓头发,哭个不停,像发了疯似的,后来有人将他的爸爸的棺材抬出去了,他当时还不懂得事情的严重性,跟那些大人说他也想跟他们一块去,但是那些大人拒绝了他,还下严肃的命令让他乖乖待着家里别乱跑,那时他还很小,能记得的就只有这么多了。再后来,他就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了。
明明继续说:“奶奶总是担心我长不大,他害怕我和别人打架,害怕我长大后成为一个坏人。晓红,你觉得我会吗?”
晓红的内心被吓得直打哆嗦,她万万没想到明明的家世竟是这样的,她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小伙伴不可爱了,她甚至有点讨厌他的家庭,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明明的问题,于是她看了一眼他,什么话也没说。
明明以为晓红在发呆,于是扯了扯晓红的衣袖,说:“嘿,你说呢?晓红。”
晓红的内心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为了不让明明产生怀疑,她觉得自己必须及时回应,于是她脱口而出:“我觉得你肯定不会变成坏人,你以后一定会变得非常有用,成为一个非常厉害的人!”
明明说:“谢谢你啊,晓红,谢谢你从来没有小瞧我,一直和我做好朋友!”
晓红说:“我爸爸说过,我们两个要像兄妹一样相处。”
明明感受到了晓红与她的情投意合,从此他便什么话都说给她听。但是,说话的人打开了心房,听话的人开启了戒备,无论他们嘴上多么忠诚,身体的行动已经表明他们的关系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渐渐地,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他们的话越来越少,有时甚至一句话也不说。再后来,他们不再走在一起,以前被家长催“还不赶快去上学,要迟到了!”的时候,他俩总会不急不忙地回应道:不着急,我要等晓红(明明)一起。现在家长问他们“跑这么快干啥?等等晓红(明明)呀!”他们却回答:“不了不了,我要迟到了,等不了了!”
而大人们还是如往常一样友好又和平地相处,他们根本不知道小孩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后来,晓红的身体开始偷偷发育了,明明的内心也隐藏了很多小秘密,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各自给自己的心房偷偷换了一把更厚重的锁,把自己锁得紧紧的,无人能窥视到他们的内心深处到底藏了什么,就算把老天找出来帮忙,他也只能默默摇头,表示不清楚也无可奈何。
后来,晓红扑倒在了淤泥里。
那是课间休息十分钟的时候,晓红像平常一样,踩着教室外墙底下的那条狭窄的小沟,往茅厕走去。碰巧那几日天气不太好,天空时不时就会下起毛毛雨,导致原本就潮湿的小沟更加难以步行。晓红只好用手摸着墙壁,双脚小心翼翼地踩着小沟两侧突出的石块,眼睛专注地盯着自己的双脚,生怕一不小心就掉进酸臭的水沟里。
男生和女生的茅厕挨在一起,中间仅用一堵土墙隔开,左边给男生,右边给女生,都是露天的,顶上没有盖子,抬头便能瞧见一望无穷的苍穹。茅厕的形状看上去像一口井,但孩子们总爱把它叫做粪坑,因为如果他们稍不留意,就有可能会掉进坑里。他们都听程校长说过,每一年总会有一两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学生,站在粪坑口上显摆自己进而掉了进去。虽然粪坑不深,不至于把人淹死,但是从粪坑里爬出来毕竟不是件光彩的事儿,所以大多数学生都会小心翼翼地去,又小心翼翼地回来。
可是这回,晓红遇到了倒霉气,当她还在谨小慎微地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走过水沟时,一位男同学却突然从茅厕处向她飞快地闯了过来,把她撞倒在地,她刚刚开始发育的胸部被沟渠撞得像断了神经般剧痛,她哭了,大声地哭了,嘴里骂道:“我要找你爸爸妈妈告状。”
那位男同学说:“我又不是故意的,你真小气!”
同时,目睹这一幕的一位同学也劝诫她:“不至于吧!你要是告状,他爸爸又要打他了,难道这样你很开心吗?”
晓红站了起来,发现自己手掌上,鞋子上,衣裳上都沾满了湿淋淋的臭泥巴,她感到很委屈,又嗷嗷嗷地大声哭起来。未料,那位男同学竟又走了过来,故意把她推到在地。因为她身体的有力反抗,这回她没有摔得太糟糕,但是男同学推倒她时,手指刚好锤着她的胸部,她又一次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痛,那疼痛除了是身体上的,却又是不能描述的。面对着男同学的欺辱,晓红的内心分明是是憎恶的,但是因为害怕被报复,她只好立刻收住自己的哭泣声,用衣袖将脸上流动的眼泪抹干净,又立刻拍了拍身上的黏泥巴,浑身脏兮兮地走回了教室,假装一点也不痛。
后来,明明扑倒在了教室里。
那也是课间休息的十分钟,坐在明明周围的同学们正在大声地讨论着他,但是他全然不知他们讨论的内容,因为他在全神贯注地写着作业。突然,他那位个子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女同桌,趁他不注意,猛然间抓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在地上打了一个大滚之后,他侧躺在地板上,眼神疑惑地看了一眼女同桌,又看了看周围的同学,显然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瞧见,同学们都在用嘲笑的神情看着他,似乎把他当做了一个乞丐。他只好满脸尴尬地重新站了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灰,鼓起勇气回到了座位上。
未料,还没等他屁股坐稳,那位女同桌又一次将他大力推开,她强劲的身体力量让瘦弱的他挡也挡不住,脚跟一步就后退到了晓红的课桌上。晓红看了一眼他,便低下了头。他又胆怯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这时正好程校长走了进来,不到一秒钟,所有同学都坐姿端正、朝气蓬勃,只有明明的眼角偷偷掉了一滴泪。
后来,放学的路上,他们依然坚持一个人先走,直到视线里看不到对方,另一个人才跟上,没有人能再看到并肩而行的他们,只有大地明白马路上每天都有两个孤单的身影,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好像都在寻找着什么。
后来,晓红再也没有遇到可以与她肆意聊天的人。在成长的路上,她收藏了许许多多的秘密,有的让她快乐,有的让她痛苦,有的让她越来越勇敢,有的让她越来越愧疚。她开始关注自己的家庭,然而却发现自己的父母好像每天都要吵架,但是吵完架之后不久又能马上和好,有说有笑,像极了学前班的小朋友。单单吵架她倒也习以为常了,但让她难以置信的是,她发现父母会打架,是的,每一年至少打两次架,他们两个谁也不让谁,但往往都是父亲打赢,母亲打输,结果就是母亲闹着要自杀,一会儿找农药喝,一会儿找绳子上吊,一会儿跑到水池边跳水,嘴里还会大声哭喊道:“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每当闹到这个地步的时候,父亲才会软下心来,不再和她对骂。
晓红还发现,一旦经历打架和大型的吵架,父母一定会冷战很多天,那几天家里厨房也一定是冷冰冰的,晓红就越来越感觉自己像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儿,没人给她做饭,没人给她零花钱,也没人在乎她内心的波澜。
有一次,长河和阿莲各自坐在小板凳上生着闷气,放学后的晓红实在太饿了,她便一个人抱来一捆木柴,学着大人的模样做起了饭。可是灶台太高了,她的眼睛还够不着锅的边缘,她只好端来一个小板凳垫脚,学着母亲平时的动作,淘米、煮米、滤饭,接着把滤饭时的一盆米汤从灶台上端下来,倒进木桶里,准备和米糠喂给圈里的牛。可就在她刚端起米汤时,因为力气不稳,那盆刚出锅的热米汤倒了出来,从她的脖子流下,将她的肚皮烫得皱巴巴的。她痛得很,但是她不敢哭,因为她知道,如果父母晓得了,两个人又会再次对骂起来。于是,她又在内心深处埋下了一个秘密。
后来,明明除了自己,谁都不再信任。他把每天见到的好玩的、新鲜的,有时是无聊的,或是让他抬不起头的事情,通通都只告诉了一个人,那就是日记中的自己。因为只有在日记的世界里,他才能找到与他情感产生共鸣的人,这是唯一可以让他大胆倾诉而不被人嘲笑的地方。
他在日记中写下:
1、爷爷前段时间终于告诉我,我的爸爸叫邓再声,我现在终于知道了爸爸的名字,我想,晓红她也是知道的。
2、爸爸妈妈,我的女同桌又欺负我了,你们知道吗?
3、爷爷,为什么那天你没有去开家长会?现在班上所有同学都晓得我是孤儿了。
4、每一天,你都和我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可是,我真的一点也不喜欢这样的默契。
5、今天放学后,我看到爷爷和奶奶推着马车在坡上艰难的爬着,马车上的木块堆得像一座大山,又高又重,把爷爷奶奶的背压得很矮很轻。我上前帮忙,结果发现无能为力。
6、今天读了《一定要争气》,我要认真学习,做个有出息的人!
又是一个冬天来到了,邓老爷子坐在灶前,把从深山里挖来的树疙蔸[树干接近根部的部分称为“树蔸”“树疙瘩”]烧了起来,大火烤得他的膝盖发烫。这么暖和的火,他是不甘只自己一个人享受的,于是他放大嗓门大声喊:“烤火啦,烤火啦!娃娃们快来!”
听到邓老爷子的呼唤,“火大不大?烟不哟?”刚把牛喂饱的长河连忙问。
“不烟不烟,快来快来,外头僵死咯。”
“好哇!”接着长河对着自家屋内大喊,“晓红,喊上你妈妈,去大爷家烤火。”
父亲的命令必须执行,于是晓红不情愿地拉长脖子,回应道:“听到啦!”
邓老爷子把杀猪用的长板凳搬到了灶前,拿起靠在墙壁上的用高粱穗做成的扫把,扫了扫长板凳上的灰尘,“冷天不烤火,受不了呀。晓红,明明,你们两个娃娃,坐中间来。”
就这样,长板凳上坐了六个人,他们肩并肩地挤在一块,围着一笼红亮亮的火焰,把身子烤得暖烘烘的,几颗并排在一起的心脏好像在闪耀着光芒。邓老爷子用火钳勾了勾燃烧后的灰烬,三五个烤熟的红薯从火里滚了出来,他用手拍了拍红薯皮上的碳灰,一一递给大家,“这回烤得不错,外焦里酥。来,见者有份。”
从皮到肉都香喷喷的烤红薯,像一盏无形的火焰,暖透了胃,照亮了心。吃着这样金黄色的又香又甜的烤红薯,要是不聊点别的,可算是单调了些。于是大人们把孩子夹在中间,聊得热火朝天,晓红和明明一会儿把手掌伸出去,停在离火焰很近的地方,做出一副认真烤火,无暇顾及其他的样子,一会儿又把烤得发烫的手掌缩回来,放在肚脐前,做出一副认真听大人讲话的样子。从始至终,他们两个人都没有说太多话,眼神交流也甚少,阿莲觉得很奇怪,“你们两个今天怎么成哑巴了?”她问道。
“呃……”他俩支支吾吾的,想解释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你们两个该不会是国孽[贵州话意为小孩子之间发生矛盾。]了吧?”阿莲用猜测的语气问。
“没有啊!”晓红连忙否定。
“没有!”明明看了一眼晓红,也连忙否定。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邓老太太用和蔼的眼神看着两个孩子,发出嘿嘿嘿的笑声。
其他人捧腹大笑起来,面容一个比一个慈祥。
这一刻,晓红和明明好像受到了一些感动,他俩竟情不自禁地交流了起来。他们先是聊班上的某某某同学最近又被罚站了,接着聊学校的语文卷子出得是多么多么难,然后又说很期待今年春节家里能放点烟花爆竹,他们笑容满面地聊了很多很多,唯独没有聊到自己经历的不愉快时刻。邓老太太一直在观察他俩的对话,她心满意足地嘱咐他俩:“你们两个娃娃,看上去像亲兄妹一样!很好,要一直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