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浮尘,长河奔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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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柳岸花明

长河携妻带女来到了隔壁生产队的邓家,住进了用瓷砖盖的平房,邓家老夫妇说他们也不收租金或别的,只求屋檐下能多几个伴儿,现在长河一家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很大欢喜。

事实倒也如此,自从长河一家搬来后,邓家屋檐下就多了四个人的声音,堂屋左边住了人,堂屋右边也住了人,热闹得很,邓老夫妇晚上再也不怕强盗进门抢东西了。

在一轮红日的照耀下,伴随着人们的欢呼声,勤心劳作的大地儿女,终于迎来了崭新的二十一世纪。对桐梓这片土地的子民来说,二十一世纪是美好的代名词,它象征着饥饿的减少,象征着和平成为常态,象征着富裕与兴隆成为常态,象征着国家更加开放与自由,象征着个体有勇气憧憬理想与浪漫。烂漫的春天过去了,热烈的夏天来到了,转眼便是硕果累累的秋天,晓红和珊珊在家人们的陪伴下,在邓家挥手作别了二十世纪,婴儿期已逐渐离她们远去,她们将在二十一世纪的新岁月里迎来新的世界。

云贵高原的海拔,绝不仅仅代表地理位置上的高度,它还是大地的水平线,层次分明。梯田沿着水平线不断向高处横卧,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只要有伸缩的地方,梯田定会使劲儿扩张自己的领地,锻造了这地球上雄伟得让上帝都心动的地貌。晓红喜欢伴着落日的余晖,在梯田里奔跑,跑着跑着又长大了,沿着由泥土堆砌而成的田坎,她终于能背上书包欢欢喜喜上学去了,与她一起入学的还有邓家夫妇的孙子。两小无猜的他们,伴着清风,踩着水草,相伴而行。

一日放学后,这对玩伴坐在刚收割完的稻田里,玩起了剪刀石头布的游戏,认定输的一方要学猫叫或学狗叫。晓红总是玩不过小男孩,她不断发出小猫和小狗的叫声,惹得大男孩笑得合不拢嘴。等到晓红终于赢了一次的时候,她却没有借机报复,而是问那小男孩:“我不想让你学猫叫,也不想让你学狗叫,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的名字叫明明?”

明明说:“这是爷爷给我取的名字,难道你觉得不好听吗?”

晓红说:“不是这样的。老师说过,明可以组词明天和光明,我太喜欢这个名字了。”

明明说:“我不会组词,我爷爷也不会组词,他没文化,我的名字是他随便乱安的。”

晓红说:“那你爸爸妈妈呢,他们去哪里了,我怎么没有见过他们呢?”

明明说:“我没有爸爸妈妈。”说完这句话,他低下了头。

晓红不成熟的内心开始琢磨这人世间的亲情,她皱着眉头说:“我没有看到过你的爸爸妈妈,你也没看到过我的爷爷,还有我的外公外婆,不是吗?天堂是公平的,我们都有看不到的人。”她把从大人口中听到的上天说成了天堂。

明明点了点头,似乎对她的话表示赞同。

除了被大人们管控的时间,明明与晓红总是影形不离地聚在一起,像一对同胞胎兄妹,一起看水塘里的蝌蚪和黄鳝在水草间游来游去,一起偷穿大人们的解放鞋感受走路翻跟头的快乐,一起躲进房间偷吃被大人们藏在衣柜里的冰糖块,又一起认真地背九九乘法表和床前明月光,直到卧室里的电灯关闭,直到猪圈里的煤油灯熄灭,直到各自的大人喊一句:“快点睡觉了,明天还要上学呢!”

又一个放学日后,明明和晓红爬在烤烟房旁玩泥巴,玩泥巴途中,他们讨论起了老师在课堂上教的内容。晓红说:“今天老师说了,我这样性别是女,你那样性别是男。”

明明说:“对呀,因为我是短头发,你是长头发。”

晓红说:“嗯,老师的确是这么说的。”

他们两个都皱了皱眉头,嘴巴突然松动,看了一眼对方后相视而笑,接着都闭口不言,但是表情似乎传递着对老师说的话存有疑虑。

又过了几日,明明刚在池塘边撒尿,晓红站在远处偷偷观看,明明对晓红说:“你对男生那里好不好奇?”

晓红说:“你奶奶不是说过吗?男生偷看女生,女生偷看男生,眼睛会长疮。”

他们沉默不语,但内心都放佛在说:“老师真以为我们不懂吗?其实我们早就晓得,这才是男生和女生的区分方式。”孩子当然对世界是有自己的感知的,即使大人们不告诉他们,他们也能凭自己的敏锐观察得出关于这个世界的结论,有时甚至关于生与死。孩子的精神可以受到牵绊,但是意识是无拘无束的,只不过因为人类自古以来的附属关系,大多数孩子都要把意识潜藏起来,不被任何人发现,因而孩子们心中被动地长出了许多小秘密。小秘密们大多数都无伤痛痒,一直藏在孩子们的心里,伴随他们长大甚至老去,但有的小秘密是带刺的,一不经意间就会把人扎伤,导致他们半夜还痛哭流涕。

一天,班主任程老师宣布,晓红因回答问题最积极,可以提前放学回家。回到家后,晓红看到家里冷清清的,妈妈不在家,爸爸不在家,就连最爱睡懒觉的姗姗妹妹也不在家。晓红不知道家人们去哪里了,但是她总觉得今天的家有点奇怪。她把每个房间都跑了个遍,把每条被子和枕头掀开,找遍屋内的每个角落,她想确定珊珊到底躺在什么地方。

过了一会儿,阿莲手握着一把新鲜的萝卜苗进了屋,她告诉晓红,珊珊去世了。

但是阿莲说话时的表情是平静的,晓红觉得妈妈一定是在骗她,又或许她是在梦境中。她放下书包,开始往门外跑,妈妈对着她大喊:“晓红,你先吃饭,过一会儿你爸爸就要回来了。”

晓红停住了脚步,回到屋内艰难地吞咽着一粒又一粒香喷喷的米饭。她半信半疑珊珊去世的消息,但她还是选择相信珊珊一定还活着,于是她的眼珠子又在屋内扫了个遍,可她一直看不到珊珊的影子,或许珊珊真的去世了吧,但是她不信,想必珊珊是跑去外面玩耍了。

阿莲趁着晓红低头吃饭的功夫,偷偷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走出了屋外。

不一会儿,她在屋外与人说话的声音传到了晓红的耳朵里。晓红立刻丢下筷子,跨出门槛,偷偷倚靠在离母亲最近的那块墙壁上,窃听着母亲与一位村民的交谈。

在偷听到的话中,晓红知道珊珊真的去世了,晚一点就会有很多人上她家来帮忙。

“珊珊的出生违背了政策,所以她从来没有打过儿童预防针,导致身体一直都是体弱多病。”她也终于知道了珊珊妹妹去世的原因。

“我们作为父母,把珊珊养这么大不容易,这段时间在想尽千方百计挽救珊珊,无奈她不听话,硬是要离去。”晓红听到母亲说这话时,哽咽声不断。

晓红还偷听到,其实母亲做手术时,也差点没了命,是一个医生从生死线上挽救了她。

晓红还从谈话中得知,这天下午她的爸爸许长河在工地上晕倒了无数次,磕膝盖被石头擦得满是血。

那一刻,晓红晓得了,父母其实也一直承受着悲伤,只是在她面前故作坚强。

晚上,家里真的来了许多帮忙的人,他们都是本村的人,全是男的,还全都是五十岁以上的老头,所有人都穿着蓝布做的衣裳,有的身上散发着呛鼻的烟味,他们走进屋子里,有序张罗着手上的活。因这群人太过拥挤,又过于高大,晓红根本就不敢靠近,她只好走到另一个静悄悄的屋子,那是这天下午妈妈让她好好吃饭的地方。她刚进屋子,就见奶奶拿着一把剪刀,在最右侧的墙壁处忙碌着。她好奇地走近一看,发现墙壁处的小木框里,躺着什么东西,再走近一看,发现那正是珊珊。晓红开始学着奶奶,用剪刀剪掉珊珊衣裳上的纽扣,虽然她不懂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大人做事总有大人做事的道理,她只需乖乖学着做便是了。

那一夜,终于见到了珊珊的晓红竟然没有悲伤哭泣。那一夜,她的确相信去世的珊珊其实是在睡觉,直到那群老头把她抬走,抬到了她不知道的地方,直到许多年后,她哭着告诉我:“都怪珊珊,那晚我见到她时,她躺在小木框里,皮肤是那样嫩滑,睫毛是那样浓密,表情是那样温和,和她平时一模一样,我真以为她只是睡着了。直到现在,我确信我再也没见过她了,我才知道,我的珊珊妹妹真的去世了。”

人类这物种真是无所不能,以至于总是逼迫自己把悲伤遗忘。长河一家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好像家里从不曾发生了什么,他们开始了新一季的忙碌。

晓红对长河说:“爸爸,我长高了,我可以帮你们干农活,你可以给我编个背篼吗?”

长河便去竹林里砍了根竹子,削成篾丝,编起了背篼。等到背篼编好后,晓红喜欢得不得了,她说:“从明天开始,我要背背篼去上学,它就是我的新书包。”

这话惹得所有人哈哈大笑,邓老太随声说道:“晓红,把你书本递过来,我帮你把书本摆进去,你要好好背,背到大学。”

大家又被逗得喜笑颜开,邓老爷子也开心地笑着回应:“听到了没有,晓红,你大娘这是让你好好读书呢,以后考个好大学。”

长河看了一眼女儿,嘴角往两边拉,一连串笑容挂在他脸上,回应着邓老爷子:“这就要看她读书专不专心了。”

阿莲摸着晓红的头说:“要好好读书,知道吗?好好读书才能有好工作,不然你就真的要背一辈子的背篼咯。”

邓老爷子继续哈哈大笑地说:“对头,好好读书考出这个大山头,去你外婆那个平地方。”

接着,邓老爷子放下手中的烟杆,眼睛望向明明,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明明,你也是一样,记得好好读书,离开山沟沟,在城头当官发财,这就算光宗耀祖了。”

接下来,大人们彻底将话题从背篼扯到了读书,他们聊得很起劲儿,但晓红和明明还不懂话里的意思。看着大人们持续谈论着当官发财的事,意犹未尽,晓红觉得无聊极了,她突然对邓老爷子大喊:“大爷,我和明明要去割草了。”

接着,她又走近明明,拍打他的手臂说:“明明,走,快背上你的背篼,我们一起去割草。”

晓红和明明走进一片油菜地,眼前的美景让他们沉浸在欢快的时光中。在这片油菜地里,色彩不一的蝴蝶朝眉开眼笑的油菜花飞来,两片翅膀在不经意间合拢又舒展,像一群踮起脚尖跳芭蕾舞的彩色姑娘;蜻蜓将头扣在花骨朵儿上,柔软的后半身微微向上翘,宣称是女王界的性感女王;蜜蜂也在紧紧与花依偎,但它们是一群吵闹的小家伙,总是在花丛中飞来飞去,发出像直升机一样嗡嗡嗡的轰鸣声,生怕别人不知道它们在辛勤工作;许多蒲公英也在油菜地里亮相,相比于其他植物,蒲公英是矮矮的、瘦瘦的,但也是最不好惹的,若被人不小心挨了一下,它们便闹着要离家出走,去到天涯海角,简直是个任性调皮的小孩子;最乖的要属狗尾巴草了,它身材苗条,叶子很长,头上带着一顶长满颗粒和绒毛的小长帽,它总是那么漂亮却不骄傲。

晓红和明明挥起镰刀,学着动物们招摇的动作,刷刷刷,不一会儿他们的背篼里就塞满了杂草,接下来就是自由活动时间了。他们看到左上方的那块田里有一个坟墓,坟头上全是杂草,草有一米那么高,他们好奇那到底埋的到底是谁家的老祖宗,但是距离有些远,他们看不清楚墓碑上写了谁的名字,于是他们奋力爬过一层高高的土壁,走近那座坟墓,他们用手把碑前的杂草薅开,“长子邓再声之墓”几个大字清清楚楚地显示在他们眼前,但是他们根本就弄不明白碑文指代的意义,追究这是谁的祖先也无济于事。

明明说:“这个老头有点可怜,一个人孤零零躺在这田地里,头上生的草比庄稼还高,我们给他收拾一下吧。”

晓红也是这么觉得的,小小年纪的她非常同情这位老祖先的遭遇,虽然她根本就不知道这是谁家的老祖先。他们把那座坟头上的草拔了个精光,只剩下一些衔着泥巴的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平时就喜欢观察蚂蚁搬家的他们,决定趴在坟头上,观察这些小生命的动静。他们见着蚂蚁们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队伍的尽头是坟墓上的一条石头缝,他们把眼睛贴在石头缝上,想看清楚里面还藏着些什么。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突然间大叫起来:“给我下去!”

那声音像是从另一个山头传来的,他们被吓得抬起来头。

“给我下去!”那声音紧接着又从远处传来,比上一句更显严肃,他们往家的方向望去,明明的爷爷正好站在家右侧那块隆起的坝子上,边跺脚边对着他们大喊。

晓红和明明只好听从大人的命令,从那个坟头上跳了下去,将地上那些刚刚从坟头上拔下的草拢在一起,一把抱住,与先前割好的那堆草捆在一起,背起背篼,驮着身子,往家的方向走去。

晓红和明明刚把草倒进牛圈里,就分别收到了大人们的指令:“跪下!”他们便满脸不情愿地跪在地面上。

“说,是谁让你们爬坟头的?”大人们用很严肃的语气问。

“我们自己想爬上去的。”

“说,该打多少棍。”大人们继续训话。

“五十棍。”晓红和明明异口同声地回答。

邓老爷子和长河分别朝孩子打了五十大棍,接着又继续责问:“下次还敢这样吗?”

“不敢了,不敢了。”两个小孩昂昂昂地哭着回答。

“起来吧。”大人们的语气终于缓和了些。

第二天上学的路上,晓红问明明:“为什么昨天你爷爷打你的时候,你哭得那么大声,难道你爷爷打你真的很痛吗?”

明明窃喜地说:“其实一点都不痛,我是假装哭的。”

晓红翘起了嘴角,眨了眨眼说:“哼,原来你也学我。”

路上,他们遇到了一个老人家正在路边的草丛里勾着东西,他们好奇地走近一看,原来他是班上一位同学的爷爷。他们看到他用小锄头,把草丛中的一坨干牛屎撬了起来,抛进木桶里,那只木桶的表面全是尿垢。

明明用试探性的语气问:“大爷,你捡这牛粪干啥用呢?”

老人家瞅了他们一眼,见是两位读书娃娃,于是心不在焉地答道:“甭管我的事,小娃儿别问这么多。”

明明说:“老师说了,不懂就要问。”

老人家皱着眉头,噘着嘴,眯着眼睛看着明明,说:“这牛粪是用来做肥料的,把它扔进包谷秧里,包谷就会蹭蹭蹭地往上长。”

还没等老人家把话说完,明明就着急地问下一个问题:“大爷,听说尿垢可以吃,对吗?”

“谁告诉你的?”

“我爷爷说的,他说可以治病,对了,晓红,你爸爸也说过,你还记得吗?”

站在一旁憋笑的晓红点了点头。

老人家用小锄头的棒子轻轻拍打了一下明明的屁股说:“你们还不快去读书,太阳都在头顶上了。”

两人这才意识到他们可能又要迟到了,于是撒腿就往学校跑去。到了学校之后,他们发现教室的门像往常一样向外敞开着,但教室里面却是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就连平时上课用的桌椅也不见了,只剩下四面坑坑洼洼的土墙壁。慌张的两人把书包放在窗台上,跑到教室对面那条马路上的小店,问店主人:“你晓得今天程校长和同学们去哪里了吗?”问着问着,他俩就稀里哗啦地哭起来了,眼神里透露着绝望,像一对被世界抛弃的失去方向的无所依靠的流浪人。

开小店的主人是一位白胡子须须的老人,他对他们说:“你们往河坝那条路走,应该能碰到他们。”

只要程校长和同学们真的在那个地方,那就不用害怕了,老人的一番话,让他俩慌张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就按老人说的,往河坝那条路走。

但是他俩根本就不晓得河坝在哪里,好在他们晓得程校长是河坝人,班上也有不少家住河坝的同学,每天早上都能看到程校长和那些同学们从教室左上方那条马路走来上学,下午放学后又从那条马路走回去。晓红和明明愈加坚信,只要一直沿着那条马路走下去,一定可以走到河坝,一定能见到程校长和同学们。

这是他俩第一次踏上去往河坝的路。

这条马路和村里其他生产队的马路没什么区别,都是泥巴路。每天无数双脚的踩踏,使得泥巴变得硬邦邦的,踩起来比水泥路还结实。但要是碰上下雨天,就全是泥巴酱酱,踩在上面如果不翻筋斗,那也一定会脏了半个裤脚,平时总赤着脚在上面奔跑的小孩在这时也必须乖乖地把解放鞋或水桶鞋穿上,否则一定会吃一脸泥巴,那画面简直是另一番天地。

这条马路的走势是曲曲折折的,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在山谷间弯来弯去,即使是最柔软的蛇身,也扭不出它那灵动妖娆的身形。

好在这天的天气是晴朗的,走在去往河坝路上的晓红和明明,时不时就站在路边的石头块上,欣赏马路两边的菜地,它像极了自家的菜园。他们俯瞰山谷下方那一处处人家,瓦片上还冒着几缕白色的炊烟。他们看到近处和远处都有的山林,总是生长着许许多多的枞树,枞毛掉落在丛林中,像是给大地盖了一层被子。

眼前的景色说不上奇伟,但作为一直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孩子,他们内心的感觉确是妙不可言的。这是他们第一次认真地感受着家乡的美,他们也终于真切地体会到了课本上那些歌颂自己家乡的大作家们的骄傲,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油然而生的真挚情感。

他们走哇,又停哇,他们翻过一个接一个的山头,他们听到有人户家的公鸡在喔喔喔地叫着,他们也听到了“哞……哞……”的牛叫声,还有一些吵闹的狗叫声。他们大声地叫喊:“程老师和同学们,你们在哪儿?”

他们的喊声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却把树上的几只斑鸠吓飞了,但他俩不约而同乐呵呵地笑了,走吧,只管往前走吧。终于,在翻越了几座山头之后,他俩终于见到了几个同学,只见同学们一个个都手里提着板凳,背上扛着桌子,往学校的方向走来,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跟那几个同学交流后,晓红和明明这才晓得学校要给大家换新桌椅了,新桌椅是程校长请生产队里的木匠师傅做的,今天上午所有人都在忙着置换呢。

晓红和明明往路的前方望去,同学们搬桌椅的队伍像一条巨型长龙,在几座山腰间一步步向前浮动。他俩一直往下走,走到队伍的底端,终于见到了程校长,这时的程校长肩上扛着两张重叠在一起的桌子,左手提着两张凳子,右手扶着背上的桌子,缓慢地爬着山坡。晓红和明明欢叫道:“程老师!”

程校长的喘息声太大,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有人在叫他。他俩走到程校长身边,轻拍了一下他的大腿,又一次大声叫道:“程老师。”

程校长这回终于看见了他们,他说:“你们迟到了,今天要罚你们背诗,背不完就不能回家。”他俩互相对视了一眼,表情仿佛都不约而同地写了三个字:完蛋了。

但他们很快收住了表情,异口同声地用严肃又认真的语气回答程校长:“收到。”

他们把程校长肩上的桌椅抬了下来,对程校长说:“程老师,辛苦您了,让我们给你搬吧。”

程校长将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让给了他们,三个人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等他们绕着这条蜿蜒在大山里的马路回到教室时,其他所有同学都摆好了自己的桌椅,他们认真地坐在座位上,或在看书,或在写字,或将脸贴在桌椅上,嗅闻新桌椅飘散出来的木香味。教室里还空着两个摆放桌椅的地方,程校长对晓红和明明说:“最后两张桌椅就摆那儿吧。”

晓红和明明不由得羞红了脸,眼眶湿润。等他们都端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时,程校长开始点名,一声声“到”在教室里回响,程校长说:“这才对嘛,四十位同学,一位都不能少。同学们,上课咯!”

那个学期,晓红和明明都获得了一张红色的大奖状,大人们将奖状贴在了墙壁上最显眼的地方,接连不断地享受着“你家娃真得行”的夸赞声。

后来,晓红向我描述她当时的心情,她说:你知道吗?一开始当我们看到教室是空荡荡的时候,我是无比的恐慌和无助,心乱如麻,仿佛置身于世界末日的临界点,感觉天已经塌下来了,正压在我的后脊梁骨上。但当后来我们见到同学和程校长时,那简直就是拨云见日,好像终于找回了丢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