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死人的爱恨情仇
离开小珍家后,袁啸风脑子昏昏耗耗,感觉刚才发生的事情都在梦中进行的,自己也没从梦中醒来,也不知是怎么回家的。
到家时,大伯和嫂子都已经在楼上睡下了,只有堂兄还没睡,在楼下火塘边等着他。
堂兄告诉他,开着龟壳汽车的那个司机刚刚送来了一只南京烤鸭,堂兄掀开锅盖,果然锅里躺着一只煮熟的鸭子,还冒着热气呢。
袁啸风说道:“那就趁热吃了吧。家里还有米酒吗?把炉子烧热,我们兄弟喝个小酒。”
醉吧!醉吧!今朝有酒今朝醉,醉他个天塌地蹦最好。
小珍的遭遇深深打动了袁啸风,小珍的丈夫林虎城是不幸的,新婚不久,殒命沙场,人生大悲,但从某种角度看,也是非常荣幸的,尘世间有这么一位执着的妻子深爱着他,为了他死后的声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超越能力之外,尽一个妻子最大的责任,一个男人能活到这个份上,夫复何求?
眼下狼烟四起,战死沙场的中国男人不在少数,有多少人能遇到这样的妻子?享受到这份人生大礼?
令人羡慕!
袁啸风联想到自己混迹上海滩,白白活了三十多年,在男女情感上逢场作戏,从来不把女人和爱情当回事,至今还是一只心无所依的单身狗,一旦某天遇到林虎城一样的结局,驾鹤西去,估计在现实世界里连一个涟漪都不会起。
这就是人生!不拿酒来麻醉一下自己,如何消愁?
堂兄自然不敢违拗这位巡长弟弟,急忙张罗起来,也许早有准备,不用一刻钟,酒菜就摆上了桌面。
三杯酒下肚,两人的脸色红润起来。看到大伯和堂嫂不在,堂兄又因为米酒的作用略显放松的样子,袁啸风突然发难,死死盯着他,开口问道:“现在你应该把我大婶娘的死因告诉我。别再藏着掖着。你会被憋疯,我会被熬疯。”
堂兄的脸马上变了,嗫嚅道:“啸风,我们还是别说这事吧?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袁啸风发作道:“我们不说这事还能说什么事?你怎么还婆婆妈妈?怕什么?藏在心里不说,才会把你吓死。你一说出来,保管没事。懂吗?你试试,一吐为快,我保证你说完会好受许多。”
堂兄自觉再也不能敷衍过去,他的泪水哗一下出来了,终于吞吞吐吐,语焉不详絮叨起来:“日本人在桥头杀国军俘虏了……一百多人全被杀了……俘虏蒙着眼睛排着队,日本人也排着队,面对面一刺刀一个,不死跟着捅,能一刺刀放倒的就是英雄……石桥上到处是血,江水被染红了……大家被赶到城墙上看杀人,敢闭眼就挨鞭子、耳光……还练枪法,八个人排成一排,鬼子朝第一个人胸口开一枪,他后面七个人也跟着倒下,子弹穿胸而过,全死了……一颗子弹杀了八个人。我娘和几个上年纪的老太婆当场就倒下了,还有小孩子哇哇直哭。太惨了……我扶着娘回来后,娘就倒下了,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发抖,胡言乱语,那样子比死还难受,我们都想她早点死,快死!快死!不然一家人没法过下去。熬到第四天,她终于走了,真的是解脱了。我们全解脱了。可是……”
堂兄梗咽着说不下去。
袁啸风瞪大眼睛,浑身颤抖,只有拼命咬着嘴唇,才能停止自己发疯。
原来这就是一家人讳莫如深的大婶娘的死亡原因,这就是吃素念佛半辈子、到处寻善事做的大婶娘最后的结局。袁啸风感觉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在膨胀涌动,连藏在腰间的勃朗宁也开始骚动,撺掇他马上去城里撂倒几个作恶的日本人出一口恶气。虽然意识在不断告诫他这是最愚蠢的行为,但这样的冲动始终像村外浦阳江涨潮时候的波浪一样,一波一波朝堤坝扑来,绕绕不断头,挥之不去。
日本人杀中国俘虏并不是新鲜事,但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手段之血腥凶残,杀戮人数之众多,而且公然逼迫当地老百姓做观众,却是第一次听到。
估计这次日本人虽然打败国军攻占了诸暨城,但在雀尾岭一战中还是付出了较大的伤亡。日本人用如此血腥的手段杀戮国军战俘,一方面是替同类报仇泄愤,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杀鸡儆猴,便于他们日后行使一个征服者的特权。
头上木板楼板响动很大,有人下楼来了。是堂嫂。
堂嫂一边走,一边穿着棉衣外套,急匆匆连鞋子也没穿正,一脸不悦。
堂嫂责备道:“你们两个喝酒都喝醉了不成?院子里有人敲门半天你们就没听见?”
袁啸风和堂兄因为说着要紧事,心有所系,耳朵早就失聪,现在定下心来细听,果然有轻轻的敲门声从大门外传来。这么文雅的敲门方式应该不是什么歹人,或许是邻居之间有柴油米盐、斧子锄头什么的借还业务,袁啸风是这么想的,估计堂兄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当堂嫂急急忙忙出门去院子开大门时,两个男人都没怎么当回事,还在继续想自己的心事。
听声音,堂嫂已经把门打开了,堂兄正在关心着进来的是谁,却突然传来堂嫂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接着是扑通一声摔倒地上的声音。
门外来了强盗?
堂兄赶紧抄起门后的铁锹跑出屋子,向院子大门冲去,袁啸风自然不敢怠慢,拔出腰间的勃朗宁紧随其后。冲在前面的堂兄突然一声怪叫,像中了定身法一样站在当地,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一动不来。袁啸风跑上前一看,大门里站着一个头戴棉毛、穿着一身怪诞红装的老太太,面无表情、动作迟缓。
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大婶娘。
大婶娘躺在后山的棺材里已经过了十天,今天突然大驾光临,怎能不让一家人魂飞魄散!
唯一不惊的自然只有袁大巡长。
袁啸风急忙把勃朗宁藏在腰间,嗫嚅着慢慢上前,悲喜交加,涕泪横流,说到:“大婶娘,你来了!”
大婶娘面无表情,微颤颤向他一步步走来。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双骨瘦如柴的手,捧住他的脸,轻轻抚摸着、抚摸着,却一句话没有,袁啸风正要去拉她的手,大婶娘面孔僵硬的肌肉松弛了一下,突然往后一仰,倒在门外雪地上,再没动静。
袁啸风伸手要把她搀扶起来,后面的堂兄急得大叫起来:“啸风,别忘了,我娘已经不在了!她在山上棺材里躺着。”
袁啸风突然惊醒过来。他拔出腰间的勃朗宁冲出大门外四下张望,不远处的大樟树上嗖一声窜下一条黑影,向村口飞跑而去。袁啸风端枪瞄准了黑影,凭他的枪法,本可以一枪撂倒对方,可潜意识告诉他,这是最大的错误。他略一迟疑,还是放下了枪,就这兔起鹘落的瞬间,黑影步履如飞,跑出了袁啸风的视线,消失在夜色中。
已经有村里人掌灯开门出来看外面发生的情况。袁啸风赶忙转身回到院子里,反手把大门关上。
堂嫂昏厥在地还没醒来,堂兄显然已经吓傻,尚没有回过神来,看着地上的老娘一直在绕圈子。袁啸风进门后,堂兄才算有几分清醒,摇摇晃晃凑上前来问:“这是怎么回事?我娘怎么活过来了?”
袁啸风摇头:“别声张,小心外人听到,弄得人心惶惶。大婶娘已经死了,你别碰她。现在救嫂子最要紧。”
堂嫂倒在院子里,双目紧闭,口吐白沫,已经气若游丝。袁啸风取下西装上的胸针,刺在她的人中上,良久她才睁开眼睛。突然一骨碌坐起来,浑身发抖。
堂嫂:“我婆婆到家里来干什么?她变鬼来抓人……”
袁啸风叹息:“你们都别怕,大婶娘已经死了,不会活过来,更不会变了鬼来抓人。你们自己好好看看吧。她就是一个死人。这是有人在故意闹鬼。别怕,一点不用怕。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堂兄夫妻两人本来魂飞魄散、惊恐万状的,现在见袁啸风没当回事,沉着冷静的,总算找回点魂魄,能像常人一样思考说话了。但让他们再看一眼死者,这要求实在有点高。堂兄和堂嫂都背对着躺在地上的死人再不敢看一眼。
堂嫂哭起来,说道:“谁这么下作?叫死人不安心躺在棺材里,跑到家里来吓人?”
堂兄心有余悸,说道:“不知我们怎么得罪了他,要用这种妖法收拾我们?有话好好说,我们愿意给他钱的。”
袁啸风安慰道:“这几天我在外面跑,就是在想办法把捣鬼的家伙抓住。等我抓住了他,一切自会明白。”
堂兄问:“现在怎么办?”
袁啸风沉吟道:“哥,你把屋里的门板拆下来,我们兄弟一起把老人家抬回山上去,留在这里不是事情。嫂子回屋里去,照顾好老人小孩,别让他们知道真相。你们都放下心来,有我在啥事都没有。没什么好怕的。”
袁啸风给他们吃的定心丸还是有点作用,两人起身离开院子进屋去各自干正事。
袁啸风把大婶娘的尸体反过来,撩起衣服,打着煤油灯,细看,腰椎上一个米粒大的针孔赫然在目。
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令人又吓一跳,别是又一个“夜客”进门来。
袁啸风起身开出一条门缝,门口站着王小法,手中提着盒子炮。
袁啸风堵在门口惊讶道:“这大半夜的,你来干什么?”
王小法说:“我刚从桥埠头值班回来,路过这里,听到响声,好像袁巡长家里出事了,特地赶来保护你老人家。你现在是周大局长的贵宾,千万不能出事。”
袁啸风开门让他进来。
袁啸风说:“你来了正好,我可以多一个帮手了。请进吧。”
王小法进门,看见地上躺着的死人,吓得一大跳。
王小法问:“袁巡长,这是怎么回事?这不是你的大婶娘吗?”
袁啸风冷笑道:“是我大婶娘,她留在阴间里放不下人间的事,死而复活,从山上下来回家看看家里人过得怎么样。”
王小法一声怪叫,要突门而出,被袁啸风堵住了。
王小法哀求道:“袁巡长,小的胆子小,最怕鬼,求你了。”
袁啸风发作道:“谁说我大婶娘是鬼?她是死去的人。你别走,帮我一起把人抬到山上去。”
王小法两条腿哆嗦得像棉花匠的弓,终于站不住,噗通一声跪坐在地上。
袁啸风把大婶娘收拾整齐,脱下自己身上的羊毛大衣小心盖在她老人家的脸上。王小法这才感觉身子下面的两条腿是自己的,慢慢站起来。
堂兄背着门板过来,三人七手八脚把大婶娘抬上门板,
堂兄有点不放心,问道:“我娘会不会再上门来呀?不如烧了。”
袁啸风摇头,安慰道:“没事,我给你打保票,大婶娘再不会上门来了,她现在算是真的死了。她已经看到她的家里人都好好过着日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以后再不会出来叨扰活人。”
堂兄和王小法一前一后抬起门板,袁啸风打着灯笼在前面照亮,三人跌跌撞撞往后山走。幸亏此时已经是下半夜,除了附近农户家里不多的狗叫声,旷野里阒无一人。
要是让村里人看到了,说不定会有人被吓死。
大婶娘是暴死,家人来不及给她寻墓地入土为安,只能把棺材暂时放在山上,上面搭起一个草棚,免得日晒雨淋。这在当地称为“护丧”。
三人来到“护丧”处,袁啸风上前查看,雪地上有杂乱的脚印,老人家的棺材显然是被人强行打开的,上面的撬痕十分明显。
袁啸风指着撬痕给堂兄和王小法看:“你们都看到了吧?我大婶娘不是鬼,是人!这是有人在搞鬼。”
堂兄和王小法早就没有了主意,只能顺着袁啸风的思路连连点头,也只有这样能把心中潮水般涌来的恐惧赶走。
无缘给大婶娘送终,原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现在总算见到她,还亲手把她抬进棺材,也算完成了自己一大心愿。袁啸风想到这里时,身体轻松不少,对大婶娘的思念似乎也告一段落。他奇怪自己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胆大包天,什么死人、坟场,全不在话下,连汗毛也没竖一下。但堂兄和王小法明显不行了,下山时已经要瘫倒在地,还是袁啸风左一个右一个半扶半扛把他们弄回家。
也算处理得及时得当,应该没在下坊门村子里闹出什么动静,除了几声狗叫,整个村庄依旧淹没在寒冬的浓重夜色中,了无生机。
不过人是累极了。
袁啸风到家后才觉得精疲力竭,只想钻进被窝躺他妈个十天十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