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活死人的真相
第二天,袁啸风还在睡梦里,睡意正酣,却被院子外的汽车喇叭声给吵醒了。按喇叭的人很阴毒,那叫声像针一样在耳膜里乱刺,他赶忙起来,推开卧室的木窗,发现天已经大亮,恍惚中也不知道是上午还是下午。
非常明显,这些汽车喇叭声虽然人人能听到,但唯一的接收者就是他袁啸风,他有点恼火。急急穿上衣服出去开门,本想教训王小法几句,没想到开车的竟是周彬,王小法这小子昨晚就留宿在大伯家里,吓得晚上不敢走路了,等天亮了才开车回城的,估计还没从大婶娘死而复活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只能继续躺在床上等待自己的魂魄回归本尊。
周彬的脸色已经跟路边的枯草一样,不是蒙着冰冷的霜,而是一层厚厚的积雪,吵醒了人家,并没有半点歉意。周彬告诉他,不,正确说是通知他:日军驻诸暨县城梅机关联络官渡边要找他问话,了解案件的进展情况。
袁啸风不想看周彬的脸色,拒绝道:“你干吗在我面前狐假虎威的?当时我跟你说过的,我会查明案子,但不想和日本人打交道。”
周彬冷笑:“现在的诸暨县城只有一个主人,那就是日本人,只有他们的话才能算数,我说过的话只能算个吊。快跟我走吧。日本人很务实,要是这些天你徒劳无功,让他们空等一场,我也救不了你。”
袁啸风瞪着他:“你忘了是你把我骗来的?”
周彬毫不示弱,没有一点理亏嘴软的意思,说:“你我心里都明白,你为什么会接下这个案子,你不是为了我和日本人办案子,你是为了保住一村人的性命在办案子。现在日本人已经等不及了,就要动手,说不定马上就会进村。只有你能让他们放弃行动,更何妨现在你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袁啸风知道他和周彬的友情已经到了终点,心中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早知有今天,当年在上海滩的时候就该找个借口灭了他。
他不想在这里和周彬大吵,要是让村里人听出日本人有屠村的打算,一村几百口人还不乱成一锅粥?他们都亲眼见识过日本人的血腥手段,或许吓死的老人小孩先倒下一大片。村里的这些亲朋好友如惊弓之鸟,已经脆弱不堪,实在不能再受惊吓。
袁啸风哀然点头,说:“放心吧,日本人要屠村,先从我开始。你能躲远点就躲远一点吧。好,我们一起去见渡边。”
梅机关驻诸暨县联络官兼谍报站站长渡边上尉年纪四十开外,外表文质彬彬,一双小眼睛看上去特别阴骘,但他笑起来,给人的感觉却是像邻家读书郎一样人畜无害。他早就等在自己办公室里了,看见周彬带着袁啸风进门,急忙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没想到渡边还是个中国通,说的一口中国话非常流利,不带一点日本口音,反而带一点上海口音。
渡边笑脸相迎说:“久闻袁巡长大名,今天终于一见。”
袁啸风只好半冷不热地客套敷衍:“渡边先生的大名在下也是久仰!久仰!”
渡边笑:“袁巡长早就认识在下?”
袁啸风连连摇头,说:“不敢。只听周局长说过。”
渡边哈哈大笑,说:“原来袁巡长是说客气话抬举在下。不过在下对袁先生可是不陌生的。周先生民国十九年毕业于上海警察学校,当年入上海公共租界闸北巡捕房,因破案有功破格擢升巡长,确实破过几个大案,特别是三年前的城隍庙爆炸案,可让我在上海的同僚们很失脸面呀!哈哈……”
袁啸风吓得后背汗毛全竖起来,这家伙好厉害,自己的家底全在他心里装着,是不是要新账旧账一起算?日本人的民族性格跟他们生活的狭长国土有关,心地狭窄,有仇必报,在上海滩是有名的。想到这里,心里已经冷了半截,今天也许是出不去了。他的肘子无意中碰到了掖在腰间的勃朗宁,顿时又有些许安慰,说不定运气好,在死前还能找几个垫背的,能和渡边先生手拉手一起去见阎罗王。这么一想,反而宽下心来。他忍不住朝周彬冷冷地瞟了一眼,以为是周彬卖友求荣把自己家底卖给了渡边。
周彬听到渡边的半真半假的玩笑,也吓得脸色焦黄,局促不安起来。渡边知道袁啸风的老底,自然也知道他周彬当年对日本人那种不共戴天的仇视呀。
渡边在旁观言察色,显然看破了袁啸风对周彬的不满,笑着解释道:“请袁巡长不要误会,在下来这里之前是梅机关上海总部的,本职所在,虽然做不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对你们英租界的情况还是略知一二。”
袁啸风长长舒了一口气,还好,不是身边人周彬出卖了自己,说明自己还有一点隐私。于是也笑道:“这样说来,我与渡边先生的共同语言一定就不少,我们都在上海滩混过,只是那时候我们各为其主。”
渡边笑道:“丘吉尔说过,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过去我们是敌人,但现在不是,现在我们不是变成朋友了吗?你们说对吗?”
周彬连连点头:“渡边先生言之有理。”
袁啸风也只好勉强点点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渡边整整衣襟在沙发上坐下来,也招呼袁啸风和周彬坐下。
渡边马上换了一副面孔,很认真地说:“根据在下的了解,知道袁巡长破案还需时日,但宪兵队的久木中尉已经等得不耐烦,他几次提出来要采取报复行动,是在下寻找各种理由劝说他,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现在离旅团司令官阁下给的最后期限已经不远,在下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劝说久木队长停止行动。不知袁巡长能不能给我一个阻止他采取行动的理由。”
渡边紧紧盯着袁啸风,袁啸风擦了一把汗,点点头说:“幸亏我今天碰到的是你渡边先生这个大行家,换了别人我就没话说了。幸会!幸会!”
渡边脸上掠过一丝疑惑,盯着袁啸风,却一言不发,等着他进一步解释。没有了笑容的遮掩,他的一双小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袁啸风补充道:“既然您在上海做过谍报工作,想来对魏金枝这个名字有了解吧?”
渡边惊讶点头:“他是个英国传教士,在湘西被当地人抢劫杀害。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引起了很大的外交风波。干嘛说起他?和眼下这件案子好像没有关系。”
袁啸风摇头,说:“不,有关系。渡边先生不会相信这些官方说法吧?说魏金枝只是个传教士。因为我知道你们日本人收集情报的能力。”
渡边显然兴奋起来了,点头:“说下去,我听着。”
袁啸风说:“其实魏金枝是被公共租界工部局资助的生物学家,去湘西传教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考察湘西赶尸人。据说湘西赶尸人有一种特别的起死回生的本领,当时民间传说,是靠赶尸人咒语的魔力才让死人能行动,但魏金枝不信,认为其中一定有科学原理存在。魏金枝想解开这个谜团。当时,公共租界里客死的欧洲人很多,许多人不想死后埋在租界里,而租界也不希望他们埋在这里,租界内一寸土地一寸金,为了埋葬这些欧洲人,常要和当地的民众争地闹矛盾,所以如果魏金枝如果能解决这个死人能走路的问题,功莫大焉。”
渡边打断他的话,说:“魏金枝好像没有完成这个使命。他被乱民杀死后,财物劫掠一空,笔记本、重金买来的药物、照片等都被不见下落。工部局一无所获,白白浪费了一笔赞助款。”
袁啸风摇头:“不能说工部局没有收获。虽然没有找到魏金枝的考察笔记,但魏金枝死前数天托人寄出的一份书信还是被保存下来。在他出事两个月后,这封信寄到了工部局。现在这封信就在工部局的档案室里。”
渡边的小眼睛瞪得像玻璃弹珠,急忙追问:“信上怎么说?工部局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袁啸风摇头回答道:“虽然工部局的目的没有达到,但还是有收获的,收获不大,但对帮助解决发生在诸暨县城里的这起案件是绰绰有余。”
渡边惊讶:“什么帮助?”
袁啸风说:“魏金枝在信上说,赶尸人念咒语只是一种辅助手段,或者叫障眼法,真正起作用的是一种神奇的毒药。让感觉没救的临死之人喝下这种毒药后,加速了他的死亡,他的所有内脏,还有大脑都停止工作,开始慢慢溶解,能量开始转换,转化成一种特别的能量,激活了神经系统,所有器官都死了,只有行走神经才是活的,是被毒药激活的。他们是死人,但手能动,脚能走,这就是真正的行尸走肉。”
渡边沉吟良久,摇头:“这解释不了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因为袭击皇军的是死人,刚刚被我们消灭的支那俘虏。不是临死之人。你又怎么解释?”
袁啸风冷笑道:“魏金枝在信里说,他迟去了一步,这种神秘毒药的配方几年前被一个富商用重金买走,他没有得到毒药的配方,只得到了一些配好的现成毒药。他做过实验,把毒药变成针剂,注射毒药到死蛇身上,结果死去的蛇开始爬行。我相信这个买走毒药方子的人对毒药和毒药的使用同样进行了改进,现在他是把毒药用针筒直接注入到死人的腰椎上,而不是像赶尸人只是让临死之人喝下去。他的实验是成功的。如果我的判断不错的话,渡边先生可以马上去检查一下那三具袭击者的尸体,相信你们还没销毁。你们可以去检查他们的腰椎,看有没有针孔注射的痕迹。”
尸体就在渡边办公室隔壁的仓库里好好保存着,三人来到仓库,日军的卫生兵把尸体翻过身来,可以依稀看到每具尸体的腰椎上都有一个半粒米粒大小的针孔,渡边拿来放大镜细看,针孔就格外清晰了,深入骨髓。
渡边赞许地点头,不过还有疑问,他问道:“既然这些尸体没有了大脑,就是行尸走肉,怎么袭击的都是我大日本帝国的士兵呢?他们可以袭击任何见到的人呀?”
袁啸风说道:“魏金枝在他的信中也说到这点。这些行尸走肉虽然大脑死了,但他们的中枢神经特别发达。一个人死后,他活着的时候有两种东西深深烙印在神经中枢深处,永远不会改变。”
渡边疑惑道:“袁巡长知道是哪两种东西吗?”
袁啸风盯着渡边,说道:“或许渡边先生会不太好接受,听着不舒服。”
渡边急忙笑着解释道:“没关系,你说吧。我不会怪罪你。“
袁啸风一字一顿道:“一种是对亲人的爱,一种是对仇人的恨。这三人的尸体之所以袭击你们日本人,是因为对你们的恨已经深入他们的骨髓。”
渡边马上变了脸色,瞪着袁啸风,似乎就要发作。
周彬见风使舵,帮腔:“袁巡长怎么能这么说话?这是对大先生的大大不敬。”
袁啸风冷笑道:“我这是有事说事。”
周彬还想说什么,被渡边瞪眼阻止。渡边默然良久,才开口,说:“请袁巡长继续说下去。希望给我们有根有据、不带偏见的解释。”
袁啸风说:“为什么赶尸人赶尸时一定要有活人在前面带路,就因为这个原因。魏金枝的信里写到,曾经有赶尸人疏忽大意迷了路,弄错了去目的地的路线,无奈之下只能让尸体带路,希望尸体能自己回家,结果尸体带着他们走到了他活着时的仇家家里,把仇人当场吓死。赶尸人也被仇家的家族打个半死,还被讹了一大笔钱才算了事。当然,大多数人死去后心里只有爱没有恨,他们只会往家里走,家里的父母、妻儿,是他们最爱的人,至死也不舍得放弃。”
渡边点头,似乎突然心有所念,长长叹了一口气。
周彬见风使舵,生怕袁啸风不知好歹乱说话把渡边给得罪了,祸及他这位荐举人,于是马上说道:“袁巡长说了这么多,都是不着边际的话,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抓住幕后主犯。什么潜意识、神经系统什么的,我们不感兴趣。”
渡边点头说:“周局长说得对,最重要的是要抓到凶手。不知袁巡长有没有线索?”
袁啸风点头:“有!幕后主犯脸上有一道刀伤,周大局长若能在县城里能抓住一个脸上有新鲜刀伤的人,那你一定是立了大功。此人就是你们要找的凶手。”
周彬半信半疑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袁啸风冷笑:“因为昨晚我和他交过手,他脸上的刀伤是我给他留下的,我怕以后会认不出他来。只可惜没有当场抓住他。”
渡边和周彬面面相觑。
渡边惊讶道:“袁巡长和他交过手?什么地方?”
袁啸风一脸愤愤不平的样子,说:“这个幕后凶犯昨晚上拿我死去的婶娘做实验,我婶娘被打了毒药后从棺材里爬出来,大黑天摸进自己家里来见她最想见的人。幸亏我在,才没出事。不然我一家人一定全被吓死。我知道这小子躲在附近等着看热闹,出门寻找,果然碰上,可惜我只是用匕首划破了他的脸,没追上他。”
渡边追问道:“你婶娘没伤到你们一家人?”
袁啸风想起昨晚的情景,眼睛湿润了,说:“我婶娘中枢神经里保存着的只有爱没有恨,所以她见了我后,只是摸着我的脸,然后心愿完成就倒下。后来还亏得周大局长的驾驶员帮助,才把我婶娘抬回山上……”
渡边疑惑地说:“是吗?”
渡边瞟了一眼周彬,周彬凑到渡边耳边低语了几句,渡边点点头。
渡边安慰道:“请袁巡长节哀吧。对不起。”
周彬也叹息道:“袁哥,人固有一死,请别往心里去。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
周彬转身对渡边问道:“渡边先生,是不是我们来个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搜查凶手?既然凶犯脸上有刀伤,要缉拿还是有把握的。”
渡边看着袁啸风,道:“我想听听袁巡长的意见。”
周彬急道:“袁哥,我们是不是马上行动?”
袁啸风摇头道:“我也想早点结案。要是还让他这么玩下去,大家都没法过日子。可是万一戒严后抓不到凶手,怎么办?就会打草惊蛇,也许永远也抓不到他。”
周彬急着说道:“那怎么办?眼看期限已到,难道我们无所作为?”
袁啸风摇头道:”也不能说无所作为。只是以静制动。凶手一定还会继续作案,因为凶手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是另有图谋。”
渡边惊讶:“另有图谋?不是为了对付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皇军?”
袁啸风点头:“正是!这些行尸走肉其实十分虚弱,毒素激活神经中枢的能量有限,大多是靠爱和恨的顽强意志支撑着。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倒下,能作为杀人武器吗?”
渡边点头:“袁巡长能进一步解释案犯的真实动机吗?”
袁啸风摇头:“我初步估计是为财。魏金枝的信里还说到一个特殊的案例,尸体不肯跟赶尸人回家,而是固执地往一个山神庙里走。走进山神庙后,站在一块石板边不肯离去。赶尸人感觉石板下有秘密,搬开石板,发现下面藏着一袋子银元。原来也有人骨子里就爱财如命的,死后还记着活着时念念不忘藏着的钱财。其神经中枢里既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银子,也算是人族中的个案。我想会不会有这种可能,在这座小小县城里,不知哪个角落里就藏着一笔财富?案犯的目的就是找到这个活人不知、只有死人才知道的藏宝地。你们说有这种可能性吗?如果我的假设准确,我判断,案犯在做实验,而且离最后的成功已经不远。”
渡边和周彬眼神交换,可以看到他们眼睛里毫不掩饰的贪婪。
周彬说:“城里有宝?袁哥,是不是太玄乎?”
袁啸风笑:“当然,只是当作一种假设来推测。让我们拭目以待吧。我估计三天之内,此人必然会再次作案,我们急,他也急,全城上下都在找他呀!到时我想来个守株待兔,让案犯自己来揭晓这个最后的谜团。”
渡边点头:“好!我再给袁巡长三天时间,要是案犯还是没有现身,就说明你的守株待兔计划失败,我只能放弃这次追凶行动,到时候就是久木队长和周局长的事,和我的谍报站没有关系。”
周彬安慰道:“请渡边站长放心,袁巡长的计划一定会成功。他在上海租界里负责侦办案件时,破案的成功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那是响当当的神探。“
渡边没理睬周彬,沉吟良久,说:“需要我们怎么配合你的守株待兔行动?请袁巡长不用拘束,尽管开口。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袁啸风点头:“我想借用你们停在城里的小汽艇一用。袭击贵军的尸体都是从浦阳江下游来的,很可能那里是作案的第一现场,我要找到第一现场,找找有用的线索,推测案犯下一次作案的可能地点,或许下一次就是最后一次,案犯真实的意图随时可能原形毕露。”
渡边点头,看了一眼周彬说道:“可以。我会亲自派人去告知久木队长,请他把汽艇停在中水门外,随时等候调遣。你需要时随时可以和周局长联系。望周局长能配合袁巡长行动。周局长,这事就交给你了。”
周彬心领神会,赶紧立正领命道:“周彬遵命。”
渡边进一步补充道:“请两位记着,一定要把这位案犯生擒活捉,此人一身都是宝。他的价值对我们大日本皇军来说,极有可能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无法衡量的。”
为了找到这位渡边眼里的宝贝,日本人很信守承诺,当天,中水门的水中栏栅就被吊起来,水门洞开,日军的汽艇从城里的彩晶河驶出中水门,停在城外的浦阳江上待命。汽艇上的日伪军全体下岗,换上了警察局的巡警。连中水门和下水门两个水门的岗哨守卫也全是警察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