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文化逻辑的危机与人类未来的历史趋向（代序）

程波博士的专著《西方现代性的文化起源》是在其博士学位论文的基础上，经过进一步的资料积累和深入研究，不断修改、完善而成的，现在将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发行。这本专著很有意义。当前人类社会面临着重大变革——“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即以中国和印度为代表的东方国家的崛起，打破了西方文化一统天下的旧有格局。这个百年变局导致了西方文化和东方文化的“位变”，这个时候出版西方基督教文化和西方现代性起源问题的研究著作，对于从最深层次来理解西方文化和当代文化的变局有重要意义。

第一，宗教观念的变迁是西方文化的进化方式。任何一种文化的进步，除了表层的变化以外，归根结底必须在文化的深层次发生变化，由此才能推动整个社会的进步，西方文化和中国文化在这点上是一样的。13～15世纪，西方经院哲学“唯名论”的风靡，以及自然科学思潮的勃兴，都是从“科学”这种文化的表层开始的，并通过表层的缺口，深入文化系统的核心观念。这种现象与中国近代社会的思想状况相类似，中国近代以来的整个文化选择过程，也是先从文化表层开始的，从“器物”（坚船利炮、科学教育）往深层走，于是走到了“制度”（变法和革命），当“器物”和“制度”都解决了以后，中国社会仍然是一个落后的社会，原因就是其深层文化没有改变。于是走到第三步，开始反思中国文化的内核，最终走向了对传统的价值观、信仰体系的否定，并由此提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号。中国人这种文化反思的过程也是从表层进入深层的过程，这个过程最后演化成中国人极其焦急、迫切地探求使国家发展起来的路径、方法。急到什么程度？急到几乎对自己的文化传统予以全盘否定。比如，“中国无科学”这种说法似乎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这样提本身是有问题的。中国在近代理论科学体系的创立中没有发挥作用，但是自古以来中国应用技术在世界上是比较先进的。在这种情况下，否定自己在应用技术上取得的具有一定世界意义的成就，而仅仅局限于理论科学这一层面，就得出中国无科学的结论。这就说明了当时我们对自身文化的反思是矫枉过正的。再比如，今天我们知道的那些新文化运动的名家，几乎众口一词地提出了中国的落后在于文字的落后，于是要取消方块字，代之以拉丁字母，我们现在听起来仍旧感到异常震惊、诧异。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中国人特别希望能够发展起来，在反思自己文化深层的时候，有点饥不择食。从这两个例子中可以得出结论：民族文化要进步，整个社会要进步，必须是从表层逐渐发展到深层的。西方文化也是如此，区别只在于西方文化的核心结构不是儒家文化那种哲学和伦理的信仰，而是基督教信仰。程波的专著对这个问题的阐述是非常深刻的，即在西方文化背景下，整个社会若要进步，就必须使基督教观念发生变化。该书对西方文化传统内在结构的分析、思辨过程就阐释了这个问题。西方文化的总体演变过程从培根、笛卡尔开始，整个过程的内在逻辑本质恰如吉林大学邹化政教授所指出的，在世界观上是通过上帝自然化的方式实现的。用费尔巴哈的话说就是，西方所有的近代哲学家严格说来都在趋向于一个目标，那就是要把上帝化解。古代社会是从自然中异化出一个上帝，近代社会则是把这个异化出来的上帝重新还原为自然和人。西方近代社会的哲学演变过程说明了一个问题，即西方社会的进步必须通过宗教观念的变迁来实现，此即程波博士的著作所阐释的道理，同时这部著作也说明了把宗教改革运动和马丁·路德思想作为西方现代性之源的原因。

第二，西方基督教文化的本质特征。我们对西方文化的研究有很多成果，比如西方文化是宗教文化和求知求真的文化、中国文化是求善的伦理文化等。这些提法都有其合理性，但是人类社会发展到今天，我们要提出另外一点，那就是西方文化的本质特征和最核心的特征是什么。其实，西方文化是以“力”为文化核心的，这个“力”包括了智力、经济力和军事力。如《旧约》中的耶和华要说服人的时候，很大程度上是靠力的。又如，以色列人要出埃及，埃及法老不让走，那要怎么办呢？于是，耶和华用了十种灾害，包括虫灾、雪灾、河水变成血、埃及人各家长子的死亡等，最终用暴力使埃及人不得不屈从于神的旨意，放犹太人走。这种文化特征体现在基督教《新约》中，并结合了古希腊哲学。古希腊哲学无论在赫拉克利特、柏拉图，还是亚里士多德那里，最高的德性都是智慧，也就是说，古希腊文化是推崇智力的，而犹太教的传统文化是靠神力的，智力和神力就形成了西方文化最本质的特征——“力”。这与中国文化是有本质区别的，中国文化不是靠“力”，而是畏惧神，最终畏惧的是天道，我们每个人都不能自绝于天道人伦。因此，在这一点上，中国文化是依据“德”来说服人的。中西文化本质特征的差异源于两种文化所依存的生产方式，西方文化根植于山地游牧的生活方式，中国文化根植于平原农耕的生活方式，农耕文化中的土地是不能动的，种地的人也不能走，大家会永远在这个地方一起生活，于是导致人与人之间讲天道伦理，而西方游牧民族是用暴力来占领土地，要走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因而可以对当地人斩尽杀绝。这种由地理环境决定的生产方式导致西方文化是靠智、力来实现目标的，从而使中西方形成了完全不同的思路。当人类的发展还不足以实现全人类统一整合的时候，大家仅仅是在各自的文化圈里发展。孔子深知自己是商人的后代，周人灭商并未绝其祀，而是把商人安顿在宋地，孔子一生推崇周礼，重视社会的德性与秩序。从人类发展史来看，西方智与力的文化应该说是有优势的，尤其进入现代社会以后，西方文化用智、力来推动社会历史进程的文化模式获得了成功，这就形成了以“力”为依托的西方“列强”。

第三，基督教文化主导世界带来的当代危机。当人类社会发展到科学可以毁灭人类的地步时，整个人类社会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互相隔绝在不同的文化区域里发展，人与人之间已经到了密不可分的程度，人类越来越成为一个整体，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人类文化的基本观念仍然以“力”为自己的行为根据，那就会导致人类的毁灭。根据当前西方的很多表现可知，纯粹“力”的文化是会毁灭人类的，人类需要找到一种新的文化模式，否则各种偶然事件在今天都可能带来毁灭性后果。所有这一切都根源于西方基督教文化。因此，当代人类所面临的危机，包括经济、政治、军事、外交等各种危机，但归根结底都是文化危机。人类必须找到一种新的价值观，这样才能指导人类走出当前的困境。如果人类困囿于当前占据主导地位的西方模式，将是非常危险的。战争的触角已经延伸至太空，生物工程、细菌、基因都可以成为武器，人类拥有强大的核武器，还在发展超音速武器、激光武器、高能武器，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冷兵器时代的长矛和大刀，也不是热兵器时代的子弹，而是变成了大规模的足以摧毁人类的武器。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的价值观和哲学不发生变化，人类是没有前途的。人类是一个整体，没有任何一个民族可以脱离整个人类而单独发展，数千年来各民族相对独立的发展已经成为历史，这就是我们所讲的基督教文化主导世界所导致的当代危机。

第四，人类文化的互补性。我们所说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是指工业革命以来，在西方“力”文化的影响下，以东方人受奴役为前提的西方崛起。时至今日，东方人及其文化已经开始崛起，于是出现了东西方文化的对立，如若不能实现文化互补的话，对立和冲突将越来越严重。中国人当前提出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同西方人在思维路径上是不同的：美国人在经济上的思路是零和游戏，你赚了我就赔了，而中国人的思路是大家一起发展，彼此是互利的。在当前的西方社会，我们的主张总体上是不被接受的。当前随着本国经济的崛起，中国的基本思路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军事上都应该从全人类的利益出发，超越种族，最终实现全人类的繁荣发展。中国人的这种思想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源于马克思的人类解放思想以及自由人联合体的思想；二是源于中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天下大同”的思想。按照这个思路来看程波博士的这部著作，就可以认清西方基督教文化的核心观念，同时也可以看到基督教文化所具有的根深蒂固的缺陷，而这种缺陷只有通过东西方文化的融合以实现人类文化的互补，才能创造人类的美好未来。人类已经发展到一个非常关键的阶段，人类的任何活动很快便可以产生全球效应，在这种情况下，地球村的居民们如果不能实现文化的互补将是非常危险的。

高文新

2019年6月

吉林大学东朝阳路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