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范的学习
以上所列的各种规范都不存在于人们生而有之的本性里,即使觉得好,仍须经过学习才能知道怎么去遵行,所以孔子指出:“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阳货》幸而一般人都有可塑性,有学习的可能。孔子说自己好学,随时随地都在学,犹恐不及,还怕遗忘,所以“时习之”《学而》,以至于“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述而》。
孔子所学非常广泛。他说“三人行必有我师”,可见他认为许多人的经验和智慧都值得学。他又说自己“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学了许多一般生活较为宽裕的人不曾学习之事。他又说自己“好古”,学了许多古人留下的东西,如防风的大骨,肃慎的长矢,而最重要的是古代圣贤为人们设定的谋求妥善生活之道。子贡很清楚这一点,指出孔子所学的是“文、武[周文王、武王]之道”,因为此道涉及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使人有别于其他生物而生存繁衍。孔子显然认为这种生活方式是有价值的,所以大小各点无所不学,并且更进一步,相信周初的统治者对于人生的重要问题,都经过详细考虑之后才提出了他们的答案。后人不知参考这种长久累积下来的知识和智慧,徒然自行思索,往往是浪费时间。所以他说“思而不学则殆”《为政》。他又说自己曾经对某些问题“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卫灵公》。前人的想法是否可以行于后世?他认为大致可以,因为人生在世遭遇到的问题大致相似,前人如已掌握其解决的要旨,后人只须在若干细节上加以调整就行了。所以子张问他能否推测将来的规范制度,他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为政》
孔子自己博学多闻,但是他对于弟子们和执政者,没有要求很多,而认为有些事情是不必去学的,一是农作,当樊迟请学稼、圃,他说他不如老农、老圃;一是战术,当卫灵公问“陈[阵]”,他说:“俎豆[礼乐教化]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卫灵公》为什么农事不值得学?他并非鄙视它,而是因为他希望弟子们都能成为社会的上层领导者,而樊迟志向过于狭小,所以他在樊迟走出去后说:“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子路》至于为什么军事不必学,孔子没有说明,可能因为他强调规范制度,认为如果一个国家有了好的规范制度,便自然强盛,不受外侮,所以就不必讲究军旅术略了。
从以上两段孔子的话里可以看出,他认为有志于承担重要社会责任的人应该学的主要是传统的规范制度。但是从他其他的言论里又可以发现他认为该学的是“文”。“文”是什么?此字在《论语》里有时用作形容词,谓多彩多姿(如“郁郁乎文哉”《八佾》);有时用作动词,谓修饰(如“文之以礼乐”《宪问》);有时用作名词,指曾被修饰而多彩多姿的事物(如“文不在兹乎?”《子罕》)。孔子说:“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意谓知道做正当的行为还不够,还要使之“文”(美化),可见他所说的“文”兼指文饰及可以文饰事物的东西,与他所说行孝道者,应知“色难”(不该仅是奉养衣食,而还应该和颜悦色而为之),以及他说的“绘事后素”《八佾》(详见下文),都是同一道理。棘子成对此有疑问,说:“君子质而已矣[有好的“质”就可以了],何以文为[外表的“文”有什么用]?”他所说的“质”指正当的行为,“文”指文饰。子贡听了说:“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颜渊》意思是“文”与“质”相附而存互为表里,就像动物的皮,“文”是皮上的毛,“质”是毛下的皮。倘若没有了毛,虎豹的皮便与犬马的皮难以分别了。此语似强调“质”与“文”不能分离,是对孔子的话的推展。孔子只说二者分离会产生不良的效果——“质胜文则野[质多于文的人会显得粗野],文胜质则史[文多于质的人会显得虚饰]”。所以他说要“文质彬彬[相配],然后君子[才能称得上是君子]”《雍也》。
要学得为人处世之道,而且做到“文质彬彬”,就要讲究学的办法。孔子指出为学之道第一在于寻求确切的知识,要做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为政》,不可“道听而涂说[听了无据的传闻,不加思索、求证,便任意转述]”《阳货》。第二,学了之后要时时复习、细细思考。学得了很多知识,但是没有加以整理、思考,杂乱地堆着,结果仍旧是茫茫然,所以他说“学而不思则罔”《为政》。在整理、思考之后,能够寻出一个头绪,才算是学成,如能因而触类旁通,当然更好。《论语》里有一个例子:“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14)《八佾》这段对白的大意是子夏问一首古诗说画一幅美女,要用白色来显示其华丽,是什么意思?孔子说绘画的工作要在描出形象,着了别的彩色之后,才以白色的颜料填充其间。子夏说“礼”也是在决定一个行为之后,用来加以文饰的吗?孔子听了很高兴地说,子夏能够引申他的话,因而可以一起来讨论《诗》了。(15)他对于不能这么做,不能“举一隅以三隅反”《述而》的人很感无奈,而对于能够“闻一以知十”《公冶长》的颜回则大加赞赏,并且自叹弗如。
为学除了要敏求、慎思,归纳出一个头绪,演绎出一套体系之外,还有一点要注意的是,不可固执偏见而能勇于改过。孔子教人“毋固”《子罕》,又一再强调“过则勿惮改”“过而不改,是谓过矣”《子罕》《卫灵公》。《子张》里弟子申述其意——子夏说“小人之过也必文[掩饰]”,子贡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
为学不仅要讲究方法,还要注意目的。孔子好学,但是并不强调为学问而学问,而是为了两个实用目的以谋求个人妥善的生活和社会的持续发展:一是修养个人的品行,是为“立己”;一是树立社会的规范,是为“立人”。《宪问》有孔子与子路间的一段对话:“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可见孔子说的修身不是为了独善其身。
谈“修身”,就不得不谈“人性”。如果人生来如何就一直如何,无可变易,就无“修养”之可能。孔子说人“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可见他认为人性可以靠学习来改变。他强调学传统经典,因为它们所记的是从前人的经验和智慧中提炼出来的为人处世原则。学得并奉行这些原则之后,可以使人由一个生物个体(自然人)被规范而成为一个良好的社会成员(社会人),可以有效地立己、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