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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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悲催,潘多拉盒子才打开

祥林婶这回来家里谈论陈广福的婚事,陈木来一直站在锅灶上忙着熬蕃芋糖,听说要一百块大洋的礼金,心里也是急得不得了,但有话像茶壶里的鸡子——倒不出来!一直等祥林婶走,他连和人家招呼都没打一个,闷闷不乐地在锅里铲着他的蕃芋糖。他实在是个老实头子,遇事还没主见,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木来嫂就是官刀与绣花针,不是一路货,搞不到一起去。

陈广福讨婞妇的事让木来嫂吃不好睡不着,左掂右量,总觉这门亲事不妥,需要找儿子讲讲。

晚饭后,木来嫂正准备收拾碗筷,发现儿子丢下饭碗就要往中堂房里跑,叫住他:“广福,你等下再走,娘和你讲几句话。”

陈广福听娘有话说,答应了一声,拎起边上一个火熜,在火钵边上的条板凳上坐下,双手烤着火熜,望着娘,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陈广福除了个子和长相不像他爹,性格上和他爹就一个馃印印出来的,话语不多,还死犟。

木来嫂干脆放下手中的活,走到陈广福跟前语重心长地说:“广福呀,俺这些天右眼皮跳个不歇,老觉得你和茗前刘成坤家那丫头的事不是件好事。看人不能仅仅看姑娘,还要看她的家。刘成坤曾经是大户人家不假,但这些年外面老是打仗,他家湖州的店面都关掉了,两个儿子都回到了茗溪村。他小儿子刘立堃还可以,大儿子刘立旺就是个二屌蛋,整日游手好闲,到处鬼混,败家子一个,要不人家怎么叫他‘野老鼠’呢。现在他的家境是入不敷出,加上刘成坤对人、对事不厚道,不是那种说一不二的人家。再说媒婆的话也不能当真,‘媳妇美不美,全凭媒婆一张嘴’,不是说春兰姑娘不好,意思是说媒婆的话不可全信。另外,一百块大洋对于我们这家庭来说那可不是小数字,我们甚至连借的地方都没有,即使借来了,事后也还是要挂在你的账上,你还得起吗?总不能讨个老婆来遭罪吧?俺看你还是当机立断,放弃算了,省点事吧!”

刘春兰可是陈广福自己看中的,俗话说陷入爱情的人脑子里装的都是糨糊,是世界上最蠢的人。陈广福想都没想,回道:“俺早就想好了,等俺把她娶进门,俺就去赶骡做生意,欠点债由俺慢慢还,如果你们不同意这门亲事,那俺就去湖州找事做再也不回来了。”他之所以说要去湖州找事做,是因为刘成坤曾经在那里开店,以为凭着刘春兰是刘成坤“女儿”这层关系就可以去那里发展,真是痴人做梦。他铁定了心要娶这个女人,“噌”得一下站了起来,瞪了他娘一眼,跺了下脚,气呼呼地摔开门往中堂房去了。后面传来他娘的声音:“你别跑哇,听我慢慢说嘛……”

中堂房是陈木来和其他五户人家的众屋,堂前上门头有张八仙桌,按理说应该是大家公用才是,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堂前基本上是堂亲陈松林家在用,只有冬天晚上其他族亲才聚到这里聊天。大家天南海北地侃,没有主题,打磨时间而已。陈广福很少插嘴,只是坐在角落头静静地听。

既然陈广福这么执念,木来嫂也是屁办法都没有,回头又指望媒婆祥林婶能帮助说合。

媒婆祥林婶掂着小脚茗前、茗茂来回跑了几趟,每次都信誓旦旦地告诉陈木来和木来嫂说,对方肯定会把礼金一分不少地陪嫁过来,还置办了许多嫁资,包括被垫铺盖,洗脸洗脚盆和马桶,针头针脑,里褂外褂,还有头上、手上戴的一应俱全。意思是说这门亲事陈家只赚不赔,不抓住机会真是可惜了。

唉!这可怎么办?眼看儿子已经老大不小,又听了媒婆的一番甜言蜜语,关键是这个死儿子一点不受劝,脑子一根筋,非这个女人不娶。陈木来和木来嫂头都大,最后还是拗不过儿子,决定东拼西凑,勒紧裤腰带,咬咬牙,背债把陈广福讨老婆的事给办了。

陈木来和木来嫂合计了一下,这次至少得借八十块大洋,否则这门事做不下地。穷人家要借大钱是十分困难的。穷人家一般都是些穷亲戚,即使人家乐意帮你,也挤不出几个铜板,就算有个别富亲戚,生怕你还不出来,不愿、也不敢把大把钱借给穷人家。他俩把所有的亲戚都捊了一遍,在所有的亲戚中只有汪村大女婿家日子好过些,于是木来嫂带着馃子去汪村大女婿家。

陈兰娟十二三岁被送到汪村一户殷实人家做童养媳,十五六岁出嫁。在过去只要是先做童养媳、养大后再与儿子成家做媳妇的都不怎么样。如果男方好,买个丫头就行,很少当媳妇养;如果娘家好,也不会把女儿送给人家做童养媳。事实证明了这点。当木来嫂绕了一个大弯说明来意后,一张口就要借八十块大洋,把亲家吓得直说:“那不可能。”

对方根本看不起这门穷亲家,认为这钱借出去肯定收不回,但既然亲家找上门了,一点不借也不是个事,最后答应借二十块银洋,说好来年就还上。

不管多少,这一趟木来嫂算没白跑。要晓得木来嫂的脚是三寸金莲,来回走三十里,磨出一脚的血泡实在是不容易,要不是为了大儿子的亲事,谁愿意低三下四吃这个苦头?

陈木来笨嘴笨舌地,但为了儿子也是相当卖力,走东家、借西家,得到的答复都是要借几两碎银可以,再多就没了。别看陈木来嘴巴不利索,一旦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住,一根筋往前拱。他干脆托了熟人借了八十块钱高利贷,心想反正媒婆说了,到结婚时对方会如数把礼金陪嫁过来的,到时再还不迟,最多也就付这几个月的利息。

木来嫂屁颠屁颠跑到祥林婶家去商量:“礼金已经凑齐,麻烦你到茗前去和刘成坤家说说,早点把这事给办了吧!”

祥林婶理解木来嫂的心情,这件婚事早一天办木来嫂家就早一点拿回礼金,早一天还上高利贷,就问:“吉日定在哪一天呢?”

木来嫂说:“俺们找人问过了,如果抓紧时间的话,就订在正月初六吧。俺家木来也说了,年前这头猪就暂时不杀了,留着给儿子成亲配用场。”

祥林婶说道:“那好,我这就去茗前和刘成坤家说去。”于是,祥林婶在西洋镜里照了照,在手心上吐了口水,手心对手心拍了拍,两个手掌上都匀了口水,双手往略显花白的头发上往后捊了捊,拽一拽衣服,拍一拍裤管上的灰尘,往腋下塞了块绢布,屁颠屁颠地往茗前去了。

没想到这次刘成坤答应得很干脆。刘成坤是认钱不认人的主,只要礼金能如数到账,其他的都不是问题,即使当天让人来把刘春兰带走,他都没二话。

陈木来全家把这件大喜事认认真真地操办起来。全家人如沐春风,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亲戚朋友都来祝贺,都说陈木来家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能攀上这样好的亲家,娶上这么好的媳妇,把陈木来和木来嫂捧到云里和雾里。账房先生问木来嫂:“需要去几个人搬东西?”

木来嫂想想媒婆一再说对方嫁资一应俱全,随口签道:“那要多派两个人,别到搬东西时人手不够就跌股了!”正好看见祥林婶就在门口,向她招招手:“祥林婶,你说是不是要多派两个人去搬嫁资啊?”

祥林婶想都没想,肯定在答道:“那当然了,人家嫁资办得可齐了!”

于是结婚这天,除了新郎官和媒婆外,还去了六个搬东西的,浩浩荡荡、敲锣打鼓地到茗前去迎亲。

迎亲队伍一走,木来嫂就和账房一起布置如何迎接、如何拜堂,安排陪嫁过来的东西怎么摆,这可以摆什么、那可以摆什么,仿佛看到了许多的嫁资,家里都摆不下。陈木来夫妻俩对这门只赚而不赔的婚事信心满满,东张西罗地端茶倒水,忙前忙后,招呼客人,眉宇间透着大大的两个字“开心!”

一直到中午时分,人们欢天喜地把媳妇迎进门,一看陪嫁,陈木来夫妻俩内心“咯噔”一下,脸一下子变成变得铁青,两眼发呆,两腿一软,一屁股跌在板凳上,同时叫出了声:“完了!”

陈广福和刘春兰成家那天,对方所有的陪嫁只有一担箩(四斤面四斤肉)和几件粗布衣服,外加一条四斤重的被子,连一般贫苦人家嫁女儿的陪嫁都没有,气得陈木来和木来嫂俩的差点吐血。

陈木来和木来嫂像霜打过的茄子——蔫了!多少天都唉声叹气抬不起头来,最大的心病是借的那八十块大洋,那可是高利贷啊!后来想一想,刘春兰只不过是刘家的一个丫环,怎么能和嫁女儿相比呢?事实证明刘成坤那些说是要把刘春兰当女儿嫁的话都是屁话。只听了媒人一面之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媒人就是“霉人”!

陈广福的婚事也不知是怎么做完的,但从此这个家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一切都不再平静。

陈广福娶进了媳妇,面临的却是一百块大洋的外债,其中八十块大洋的高利贷,怎么也快乐不起来。本来就话不多的他更加话少,只晓得闷头做事,越来越像他爹,只是还没他爹那点骨气。

陈广福成家还不到三个月,一个倒春寒雨天,天气湿冷,陈木来正在打草鞋,住在牛栏边上的观顺娘慌里慌张跑过来,边跑边叫“木来啊,不好了,你家的牛被人家牵走啦!”

陈木来惊讶地从板凳上蹦起来:“你说什么?不会吧?谁会牵俺家的牛啊?”

观顺娘气喘吁吁道:“是的啦,好像是你家女婿,已经出村去了,你快去看看吧!”

“哪个贼种,这么缺德?”陈木来丢下手里的稻草绳拔腿就追。追到村头,陈木来果然看见一个年轻人打着一把黄色洋油伞,故意把伞打得低低地横过来遮住脸,正牵着他家的那头黄牛往凯喜塘走。那年轻人一看就是大女婿。

陈木来赶上去,边跑边叫:“你只贼胚,你牵俺家的牛干嘛?”

女婿见老丈人追来,也许是心亏,也不回话,用竹丝丫狠狠地在牛屁股上打了两下,加快了逃窜的步伐。

陈木来在凯喜塘桥头追上女婿,气得嘴唇发紫,抖抖嗖嗖地蹦出几个字:“你个贼种!你想干嘛?”他伸手去抢牛绳,被女婿就势一推跌倒在地。女婿叫道:“俺爹说了,要么把二十块银圆还上,要么就让俺把这头牛牵走。”在牛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竹丝丫,头也不回,一溜烟跑了。

陈木来被女婿一推狠狠地摔倒在桥头,“咚”的一声撞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感觉一股热乎乎的暖流从嘴里、鼻子里喷涌而出。他用手一摸,满脸满嘴都是血,脸皮火辣辣疼,跌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恼、恨、懊、苦一起涌上心头,只觉得胸口一阵紧过一阵,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把他的胸膛从两边往中心挤,挤得喘不过气来,胸前绞痛一阵高过一阵。他用双手扯着胸前的衣服,想把胸口扯开透透气,但怎么扯都扯不开,眼前一片灰白,顿觉天旋地转,便不知了一切……

天上一大片乌云从梅坞坑那边山头上翻滚着压过来,一口口地将整个茗溪村吞进乌云,突然一道雷电闪过,把茗溪村撕成几块,豆大的雨珠夹杂着冰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把田地里的绿油油的油菜砸个稀巴烂,继而转成狂风暴雨席卷而来。四周的山林在呼啸的狂风中发出鬼哭狼嚎般撕心裂肺的呼呼声,房屋的门窗被吹得噼啪作响,时不时有屋顶上的瓦被吹落掉下来,砸在地上,“啪”的一声,摔得稀碎!

村民们都觉得稀奇,大冬天的怎么打起了天雷,还下起了冰雹,纷纷出门察看,发现陈木来躺在凯喜塘桥头。陈观顺第一个赶到,“真是作孽哦!”大家七手八脚把他抬回了家。

木来嫂一看陈木来一身流哗哗、黄泥狗一样,眼睛瞪得老大,眼乌珠往外直翻,口里吐着白沫,四手四脚抽搐不停,已经不省人事,吓得六神无主。陈观顺年长些,见的世面也多,叫了起来:“抽猪癫(羊角疯)啦!快把他嘴给撬开,塞块厚点的布进去,不然咬断舌条就麻烦了!”

有人递给他一块围布,陈观顺也考虑不了那么多,在众人的帮忙下,把那块黑得发亮的围布塞进了陈木来的嘴里,又在他背部垫了半条被子,再把头侧过来,防止他呕吐窒息。

在众人的提醒下,木来嫂找来一身干衣服,大家一起帮忙给陈木来换上。

木来嫂赶紧去灶下头里熬来姜汤,加了点蕃芋糖伺候他喝下。陈木来渐渐缓过气来,眼珠瞪着屋顶,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大女婿来牵牛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主意,一定是他父亲生怕自己家还不上借的二十块大洋,盘算着自己家值钱的也就那头老黄牛,就先下手为强,让女婿来把牛给牵走了。自己毕竟是做老丈人的,这女婿怎么下得了手啊!痴鬼女婿啊痴鬼女婿,你做事怎么不知轻重呢?

大家围着陈木来说什么话的都有,深深地为陈木来家打抱不平,众口一词地谴责他家大女婿做得太绝,没有一点亲情,做人哪能这样?更何况还是老丈人家,欠的钱又不是天大数字,不就二十块大洋吗?骂这倒灶女婿缺德,是个起毛牌,扁毛畜生,天雷要打,不得好死……大家骂烦了,骂累了,才渐渐散去,留下陈木来夫妇俩在那里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