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惊喜,大户人家说媒居然成了
老大的雪漫天飞舞,已经下了足足三天三夜,房顶上压着厚厚的积雪,冰冰柱从屋顶挂下来一直拖到地面,家家房屋门口的雪都有几尺厚,大人们用锄头挖、用铁锨铲,刨出一条条窄窄的通道通往各家各大户;天生不怕冷的几个小鬼(小孩)在雪地里打雪仗,你追我赶,个别顽皮的小鬼有意无意往雪地里一滚,寻找那份天真无邪的快乐。
大雪封山,茗溪村许多人家的烟囱里整天冒着青烟,杀猪、做馃、做豆腐,都在准备年货。一年再苦再累,都要好好地过个年,这是所有人家的期盼,期待来年更好。
陈木来家住在水氻头边上不远,也在准备年货。这会儿木来嫂就着火钵,边烤火边纳鞋底儿。一起围在火钵边上烤火的还有九岁的陈荷娟和三岁的陈松寿。大儿子陈广福这年二十四岁,他一个人抱着个火熜坐在锅灶背后,时不时往锅灶里添一块剖柴(树椴剖开后的木柴)。锅灶里的火不紧不慢地烧着,火太大容易把锅里正在熬的蕃芋糖熬焦掉,所以熬糖时烧火和把握火候同样重要。陈木来家准备做点糕和冻米糖,这些东西统称馃子,是过年时用来装盘接待亲戚的。
家家户户过年前都要准备些馃子,冻米糖是最常见的,还有谷花糖、芝麻糖和炒米粉做的糕,不管做什么都离不开糖。那时杂货店里有红糖和白糖卖,但这些不是一般人家能买得起的,多是看望病人时当作补点送,或者拜访重要人物时当礼品送,一般百姓家都是用蕃芋熬蕃芋糖。
陈木来正在把蕃芋渣装进门口猪食缸里。闻着蕃芋渣的香味,一只百来斤重的黑猪“咯咚”一声,两只前蹄趴在猪栏栅上,对着陈木来“呓呓”地叫,好像在说:“给俺一点,给俺一点。”陈木来顺手捡起猪食棍,轻轻地敲了敲猪头,叫道:“饿死鬼,下去!叫什么叫,马上给你吃。”于是,陈木来用猪食筒舀了一筒蕃芋渣倒进猪食槽里,看着黑猪“呱嗒、呱嗒”吃着蕃芋渣,憨憨地笑着。他晓得,这只猪过几天就杀了,让小鬼们(未成年的孩子)开开荤,好过年。
正当陈木来装好蕃芋渣,准备回灶下头(厨房)时,听到有个女人远远地喊:“哎哟喂!在喂猪食啊!这猪养得滚壮的,有百把斤肉吧。”陈木来回头一看,原来是村头的祥林婶右手翘着兰花指拿着绢布(手绢)搭在面嘴上,正“咯咯”地对着他笑。陈木来晓得她是来做什么的。前两天大儿子陈广福看中了对面茗前村刘成坤家的丫环刘春兰,在儿子的一再纠缠下,请媒婆祥林婶去对方说媒,看来是有了结果,也不知是惊是喜。他傻傻对着她笑两声,算是打招呼,丢下猪食桶,引她进了灶下头。
祥林婶年过半百,能说会道,住在村头,喜欢打听别人家的家长里短,村里大半男婚女嫁的喜事都是她张罗,是村里出了名的媒婆。今天她穿一身藏青色的对襟袄,袄间别着一块白里泛黄的绢布,圆圆的脸蛋后面顶着一个大大的发髻,发髻上还插着一根长长的镀金发簪,摇着娇小的身材,踩着三寸金莲,嘴里喊着“木来嫂、木来嫂”就挤进了陈木来家。
木来嫂听声音像是祥林婶来了,立马丢下手头的针线活,离开火钵,趿着元宝棉鞋,起来给她倒水道:“哟,祥林婶来啦!外面好冷,快进来,里面坐!里面坐!就坐火钵边上,这里暖和。”“荷娟、松寿啊!看到祥林婶来了也不打招呼,快喊啦!身子往边上挪挪,给祥林婶让个位置。”
陈荷娟、陈松寿低着头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怯怯地喊了声祥林婶,把身子往边上挪了挪,挤出一个屁股的位置。
木来嫂看到姐弟俩只是屁股移了移,叫了起来:“你俩怎么这么笨?我让你们挪挪,不是让你们挪屁股,而是把板凳挪一下,好在火钵边上加条板凳让人家祥林婶坐,猪头猪脑的!”她从边上提了条方板凳过来靠火钵放定,请祥林婶过来坐。
二十岁刚出头的陈广福晓得今天祥林婶是专门为他的事而来,早递过去火熜,喊了声“祥林婶,你烤火!”弹了弹她身上的雪花,招呼她坐下,又转身去锅灶里铲了两锨炭火放到火钵里,把火钵边上的炉灰拔上来将大部分炭火盖上,试了试火钵,不冷不烫,道:“正好!你先坐,俺去烧锅。”还回到他的锅灶背后继续烧火熬糖。
陈木来围着锅台转,用锅铲顺着五桶锅用一股暗劲铲着锅底,生怕起锅巴,不然这糖就会有一股焦味,那就可惜了。他时不时用眼睛看着祥林婶这边的动静,算是参与交流。
木来嫂泡上粗茶,招呼祥林婶坐定,送上笑脸道:“你看老天爷下这么大的雪,路上结冰这么滑,你还专程为俺家广福的事跑来跑去的,难为你啦!”
祥林婶一张嘴是远近有名的,能把白的说成黑的,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更何况今天带着事儿来:“嗯嘞,今年雪好大,天冻地冻的,不到开春这雪化不完。你们这是在熬糖啊!亏木来有个好手艺,自己会做糖。”眼睛瞟了一眼锅灶那边的陈木来。
木来嫂接过话:“他哪有什么手艺啊?也就自家那点糖自己做,从来没见他出去帮人家做过糖。一天到晚就家里那点事,也不说话,三闷棍打不出一个屁来。”
祥林婶道:“看你说的,谁不晓得木来种田种地是一把好手,把自家几丘田打理得干干净净,哪一年不是好收成啊!还有哪家的稻谷种得比他好?俺看村里再也拿不出第二个来了。再说了,家里六个小鬼个个有出息,人家都眼红死了。”
木来嫂扭着小脚,准备去给祥林婶打双酒糟鸡子,这是对媒婆的礼数,口里接道:“哪里啊?你看我家松寿、荷娟还这么小,怎么就出息了?除了大女儿嫁了人,剩下的都还没成家、没着落呢!还要托你的福哦!”
祥林婶快嘴快舌:“要说成家,你家兰娟嫁到了汪村,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人家,对方是独子,日子过得快活的;你家广禄也不错啊!前年就去苏州学生意啦。对了,今年回来过年吧?再过两年就可以当掌柜了,到那时你们就等着享福吧!哦!还有哈,你那二闺女梅娟,听讲嫁了个军官,现在是官太太,部队开到哪里去啦?”
木来嫂前面听了还挺开心,一听到二女儿的事,脸一下子挂不住,说:“唉!这只囡(女儿)命苦啊!嫁老公,老公死了。村前面这条道上一天到晚都是兵,一个山东大兵丢下两块大洋,她就跟人家跑了,后来听说部队到了海阳镇,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也不捎个信来,真是愁煞人。俺们要去找吧,这兵荒马乱的,部队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也不晓得到哪去找?”
祥林婶说:“是哈!都二十好几了,也不捎个信来,真是不懂事。不过还好啦,你们有广福在家,他肯做,又能吃苦,长得还结棍(壮实)。有个儿子在身边就行了。”祥林婶安慰着,喝了口热茶,又说:“今天来呢,是和你们报个喜。你们让俺去说的事,成了!你们就等着办喜事吧!成坤人家通情达理,俺去一提,人家二话没说就同意了,还说你们是实在人家,虽然家境单薄了点,不算多富裕,过日子还是挺安稳的。春兰这丫环也真是有福气,也不晓得她上辈子积了什么德,修了什么福,能嫁到你们这样的好人家。她七岁被成坤家买来当丫头,在成坤家有吃有喝,如今长成一个大闺女,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看来你家广福也是艳福不浅啊!”
陈木来和木来嫂一听陈广福的婚事成了,脸上挂不住笑。陈广福在㶽圈头,虽然眼睛盯着炉灶,从他上扬的嘴角上可以看得出他是打心眼里高兴。自从祥林婶进门那一刻起,他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希望祥林婶早点说出这事,又有点怕,怕对方不同意。
木来嫂兴奋地接了句:“那太好了。”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叮了一句“那其他的呢?”她心里担心的是,对方同意是一码事,还有三聘六礼又是另一码事,往往后者对于他们这种不富裕的家庭来讲更显得重要。
“没什么啊,就三聘六礼啦。现在世道不太平,能省的就省,但有些东西还是不能少的,一担箩、一块衣料,一个戒指,再就是礼金啦!”祥林婶瞟了一眼木来嫂,她晓得木来嫂在想什么,而且这个家里面能说事的就是木来嫂。
木来嫂正半张着嘴、屏气凝神等她的下文呢。关键就这礼金。
祥林婶咪了口茶,用謓怪的语气轻柔地说道:“瞧你们担心的!你们也晓得,春兰丫头在成坤家一直是当亲生女待的,人家也说了,春兰出嫁就是他们家嫁女儿,礼金是要的,不过所要的礼金都会陪嫁回来,只是过过手、撑撑场面。”她故意扯远,看看木来嫂的反应。
木来嫂见祥林婶讲来讲去不在她关心的重点上,心里像猫爪子抓一样,打断她的话,急切地问:“快说呀,礼金是多少?”
祥林婶清了一下嗓子继续道:“按理说,像刘成坤这样的大户人家,一般聘礼都是一百六十八块大洋……”
“啊?”木来嫂听到一百六十八块大洋,忍不住“啊”出了声。要晓得那时他们家两个壮劳力忙里忙外,一年的收入也就二三十块大洋啊!一百六十八块大洋对他们家来讲是天文数字。
“别急嘛,俺话还没讲完呢!”祥林婶赶快接过话:“人家成坤家也是通情达理的,晓得你们家不富裕,俺也好说歹说,最后他们说至少一百块大洋,你们看行不行?”祥林婶之所以绕个大弯子没把礼金的数目一下子交待,她也觉得这不是个小数字,估计人家一下子接受不了。
刚才还笑脸满面的木来嫂一下子脸色变得青乌:“肯定不行的,俺们家哪来那么多钱?一百块大洋可以买六亩田了,俺们家拢共才两亩半薄田,就是卖田卖地也凑不上一百块大洋啊!一百块大洋才礼金,后面还要办大事、花大钱。俺们这苦人家,去哪凑这么多钱去?凑上了,也还不起啊。要不,这事就算了。”她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把心里想的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坐在锅灶背后的陈广福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听到娘讲“这事就算了”,把火钳狠狠地往地上一抃,“咣”一声,发出刺耳的撞击声。虽然没说话,他的不满已经让木来嫂背后一惊。
祥林婶感受到来自陈广福的不满,立即抓住这点,说:“甭急、甭急,你们看,春兰姑娘长得也俊,像一朵花一样人见人爱,你家广福也是一表人才,两个人真是男才女貌,天生一对、地就一双。茗溪村就这么点大,广福和春兰就住对面村,从小一块长大,知根知底。能娶到春兰姑娘是广福的福气,也是你们家的福分。”
她顿了一下,又说:“人家不是说了吗,他们把春兰当自己闺女养的,出嫁时也会像嫁闺女一样办,嫁妆不会少的,聘礼多少过去还多少回来,只会多不会少的!哪有比这更好的事啊?春兰心灵手巧,是丫头出身,没有身架子,能吃苦耐劳,一过门就能帮衬你们家忙里忙外。你们家讨了个好婞妇(媳妇)呦!”
她拍了拍木来嫂的手肘,肯定地说:“俺觉得这一百块大洋值得!”
木来嫂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的,真不行。俺们家凑不齐这么多钱,家里一点积蓄都没有,就是借也没地方去借啊!虽然大女儿兰娟嫁得人家还好,但是她婆家那是铁公鸡,哪能借出一分钱呢?老二儿子广禄才十六岁,还在昆山学生意,没有钱挣,俺们每年还得给他置点衣服和鞋袜,只有出账、没钱进账的。二女儿梅娟又跟人家跑了不知死活,三女儿荷娟才十岁出头,三儿子松寿呢,你看才三岁,就会吃死饭。俺家这老不死的(山里人对自己丈夫/妻子的爱称),你晓得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自己家里那点田地打理得还算干净,但从来也挣不回一点外快。常言道‘马无夜草不肥,家无外财不富’,俺们家就本分人家,又不是大紫大贵的,一下子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这事俺看就算了,这缺口太大,俺们小户人家承担不起哦!”木来嫂说的是大实话,就像买一件十分中意的东西,虽然对方可以讨价还价,但对方一开价就远远超出自己的心理价位,就是让你还到最低价,你也知道自己买不起,不如不还价,直接放弃算了。
陈木来没吱声,眼睛瞪得老大,他也被祥林婶说出的聘礼数字给吓住了,手里拿着葫芦瓢停在半空,不知是舀水还是倒水。
陈广福晓得一百块大洋也不是小数,这账迟早还是要自己背的,像泄了气的皮球垂下了头,重新捡起被他抃在地上的火钳,漫无目的地在锅灶里捣来捣去。锅灶里窜出的火苗,照在他脸上一跳一跳地闪着光亮,没有定数。
木来嫂冷静下来陷入沉思,哪怕紧一紧裤腰带能把这门亲事给办了,那是最好不过的,毕竟对方姑娘是陈广福自己看中的,双方你情我愿,娶进门来陈广福满意就是全家人的满意。她把能盘出钱的路数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但怎么盘算都没办法凑出这一百块大洋。讨婞妇是件大事,也不指望媒婆一个来回就说定,为了不让这门亲事黄掉,还是让祥林婶再跑一趟吧。木来嫂叹了口气,慢慢说道:“祥林婶哈!这礼金呢还是要辛苦你过去和他们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少点,不超过二十块大洋。俺们这边再想想办法,大家各退一步,看行不行。”
祥林婶这种经历得多,来回跑很多趟也是常有的事,就答应下来了。祥林婶临走时,木来嫂从碗搁橱里拿出一包馃子(食品礼包)递给了祥林婶,说:“一点小馃子,你拿回家给小鬼们尝尝。”
祥林婶客气推了几下,拎着馃子回家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