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前尘(十七)
我听到此处,看着大汉跪下的膝盖心下一叹,留了茶钱便起身离去。那位常相爷得这大汉如此,倒也不算白施了一回恩。
而后又过了一月,桐则虽还虚弱,但到底也能在这院中转转,天气好时也能在树荫底下的春凳上躺着晒晒太阳了。
“师兄今日可还好些?胸口还疼不疼了?”
“好些了。”
桐则接过我手里的药碗,闷头将浓得泛黑的药汁喝下。
“你这熬的什么?苦也就罢了,怎地气味还越发古怪了?”
我想着云无心留下的那副方子,千奇百怪的什么都有。心一软就不想当着桐则的面将实话说出来。
“自然是补药,大补。”
桐则还欲再问,我忙另起话头带他出小院外走走。若是被他问出来那药里有一味灵蝠拉的屎,他肯继续乖乖喝药才怪。
我虽把桐则诓了出来却也担心他的体力支撑不住,到底不敢将他带得太远,只在这坊间的街市上走走。
一路所见,不乏女子出门买卖,年轻的女娘们或是结伴出门闲逛或是跟着年轻的儿郎在茶肆中谈笑。想来这大周朝的皇帝到底对那些酸腐们的说辞不大上心,女子在这大周朝还能有一番作为也未可知。
我们走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桐则走路的步子似乎吃力了些。
“师兄可是累了?不如找个地方歇歇脚吧?”
桐则摇了摇头:“回吧,走慢些便好。一坐下说不得就又要犯困了。”
桐则说罢便调转方向,和我一路闲聊着慢慢往回走。
好不容易挨到门口,我正欲开门,便见不远处的巷子里传来了踢打求饶之声。不用想也知道,多半又是什么欺凌弱小之事。
许是我往巷子口看的时间长了些,桐则推开院门:“去瞧瞧吧,当心些。”
我闻言心下一喜,将桐则扶进屋里歇下便出门去瞧瞧究竟。等到我走到巷子里,打人的人早没了踪迹,只余下个穿着短打的小斯搂着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人低声哭泣。
“爷,快醒醒。”
我起初听着声音觉着有几分耳熟,待我走得更近些才总算看清了躺在地上的人是常山。
堂堂相府公子,何至于此?
我看着浑身是伤还求我搭救常山的小斯,到底没能说出拒绝的话来。我若是知道后来会发生的许多事,定然不会在那一日将他救下。
那叫长福的小斯将常山放在我屋中的床上后,我才算有机会问清今日这出是何原委。
“昨日夜里来了许多官兵说是抄家,在府中翻找打砸一番便将老爷下了大狱。夫人伤心悲痛之下犯了心悸病,今日一早便殡天了。夫人临去时放心不下爷,嘱咐小人看顾好爷。可如今却——”
我拿出手中所剩不多的银钱:“你家爷伤得不轻,你拿着钱去将医工请了来给他看病。这些时日便先在此处住着吧。”
长福接过我手中的银两下跪拜谢,看着我含泪泛红的双眼竟让我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而后常山主仆二人便与我们一同住在了这院子里。期间为着生计,我或是在外摆摊算卦,或是上门给人驱邪捉鬼,手上倒也有了些进账。长福每日里出门做着些搬搬抬抬的短工,得来的钱都给了我抵常山的药钱。
日子如是过了一月,桐则和我还有常山的伤也都好了七七八八。我与桐则出门干活的时候他俩倒是还能在树荫底下乘凉歇晌,喝茶看书。
一日夜里,长福带着一身伤一瘸一拐地回来,将手上的几个铜板恭敬地递到我面前。
可我在意的从来都不是银钱。
“谁打的?”
长福闻言就着衣袖抹了抹眼睛:“小人不小心摔的。”
我自小在合虚山上长大,闯过的祸不少,赤手空拳和小妖怪互殴的事也不少。长福身上的伤绝不是摔的。我正欲再问,常山却已起身在长福身上细细地翻检起来。
“疼不疼?”
“爷,小人不疼。”
我瞧了瞧桐则,这一对主仆,倒是像极了年幼时的我与桐则。
长福不愿说,我也就不再深问,只在第二日在长福上工的米店附近瞧着。这一瞧才发现,原来竟是苏家人找了地痞寻他的晦气。我一时没忍住,凝了仙力用石子教训了那几个地痞流氓,又到苏仲扬的梦里搅和了几日才让这这伙人消停了下来。
等到入秋,菜市口斩了宁王一家的脑袋又接着斩了几批朝中与宁王往来过的大臣。京城之中,每日里都在杀人,菜市口洗地板的水换了一桶又一桶都未能将这地板刷洗干净。
常山与长福替常家男丁收了尸,用草席裹了埋在城外的荒山里。我虽不知常山为何未在这杀头的名单里,但见长福带着常山尚且敢在这街上大摇大摆地走,多半是因为他痴傻,有心人有意为常家转圜,皇帝多少念着些常相旧情的缘故吧。我忽然想到那日茶肆里的大汉,也不知他如今是死了还是活着。
这大周朝,从来不是少了谁便不行,大肆的杀戮不过是让臣民们胆战心惊一段时日后便也就麻木。每日里菜市口若是不杀人了反倒是奇怪了。
我原想着桐则的身体逐渐好转便打算和桐则一起回合虚,毕竟有师傅和师兄们在,桐则也能更好地养伤,起码不至于让我每日里担忧云无心留下的药材不知何时便要用完了。
只是往往在很多时候,想法与现实总会有很多不符。就比如某日我和长福回来便见院子里的锅碗瓢盆被打烂扔了一地不说,常山月白的袍子上还多了些乌黑的脚印。桐则一面收拾院中的狼藉一面还不忘大骂那些跑了的流氓地痞。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月满楼掌柜所说的升斗小民口中的艰难,也头一次觉着,在凡间,拥有权势才能给人以庇护。
于是当日夜里,我踩着云头一路进到了皇帝的寝宫,在他的梦里施展了一番神仙的本事,又给他留了一番指点后才又返回小院。经过我近两月的经营,活神仙的名号早在这城中传了出去,如此,我只在小院里守株待兔了两日便有宫中的内官请我去宫中为皇帝讲道法。
在我给皇帝讲道法期间,地痞无赖又来了几趟,但地痞见我揍他们时的气焰十分嚣张,且每日里还有车马接我出入宫城倒也不敢再上门找事。
而后一月,皇帝给我封了个国师的名头便让我到城外的白龙观去主持观中的一应事宜。云栖也终于接到音信,带着大包小包的药材从合虚赶了来。只是那时我与桐则的伤早好了,也就再没用上。
这么兜兜转转,我与桐则竟又回到了原处。只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原先的破道观经过重建后与原先的样子早已大相径庭。
生杀予夺,竟也不过是君王一念。
而后我与桐则便在道观中教化弟子,照看常山主仆。原先在这山中作乱的妖却再未有音信。
如是过去三十年,长福老态渐显,每日里在这道观中洒扫点灯时见了我与桐则却愈发地恭敬起来。常山在观中或是早间与我们一同做早课,或是闲时找我们来喝茶晒太阳,时日长了,哪天若是没见着倒还觉着有几分不习惯。
我与桐则虽为看顾这主仆二人留在了这道观里,但观中供着的白龙和龙女的神像我们师兄妹三人是从来不拜的。
自己给自己添香火,传扬出去,我与桐则怕是要成天界的笑柄。
等到常山于道观中寿终正寝,我与桐则瞒着云栖用引魂铃提了常山并不齐全的魂魄,放在了冥府轮转台的畅思仙翁处蕴养。而后我又拿着引魂铃挂回白龙观的树上,给弟子们交代好观中一应事宜后就与师兄们一起回了合虚。
在这两百年间,我每年都要定期去凡间放引魂铃的地方查看一番,但奇怪的是,引魂铃在这两百年的时间里收集到的常山的残魂竟只是一星半点,而轮转台里蕴养着的魂魄近来更是隐隐有要消散的趋势。
如此一来,我便要在随师傅出门前去一趟凡间,还要去轮转台查探一下常山魂魄的情况。
我踩着云头径直落在白龙观附近的山林里,一路慢慢地往道观走。一年未至,凡世皇权早已几经轮换,这道观却依旧香火鼎盛,神像也早从起初的画像变成了如今贴着金箔的塑像。说实话,到底还是起初的画像看起来与我和桐则还神似些。如今这两座神像,除了能让我想着是否能在上边抠下些金箔使用外,实在想不到别的。
我走到大树底下,原本应该挂着引魂铃的地方竟只留下了一根随风晃荡的细绳。我原想着在凡间探查一下引魂铃的踪迹,但在凡间盘桓了几日也未见一丝踪迹便索性便启程去了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