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宰我、子貢以孔子遠過堯舜,生民未有(見本篇第一則脚注)。先儒論其事實,皆以歸之六經。舊説以六經爲帝王陳迹,莊生所謂“芻狗”[24],孔子删定而行之。竊以作者謂聖,述者謂賢,使皆舊文,則孔子之修六經,不過如今之評文選詩,縱其選擇精審,亦不謂選者遠過於作者。夫述舊文,習典禮,兩漢賢士大夫與夫史官類優爲之,可覆案(查究)也,何以天下萬世獨宗孔子?則所謂立來綏和[25]、過化存神(語出《孟子·盡心上》:“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之迹,全無所見,安得謂生民未有耶?
説者不能不進一解,以爲孔子繼二帝三王(二帝,指堯舜;三王,指夏、商、周三代之君)之統,斟酌損益,以爲一王之法,達則獻之王者,窮則傳之後世。纘(zuǎn,繼承)修六經,實是參用四代,有損益於其間,非但鈔襲舊文而已。執是説也,是即答顔子兼采四代,《中庸》之“祖述”“憲章”(見《禮記·中庸》:“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孟子》之“有王者起,必來取法”(《孟子·滕文公上》)也。然先師改制之説,正謂是矣。
如謂孔子尊王從周,則必實得文武之會典、周公之則例,謹守而奉行之。凡唐(堯有天下之號)、虞(舜有天下之號)、夏、殷先代之事,既隻字不敢闌入(攙雜進去),即成(即周成王,周武王之子)、康(即周康王,周成王之子)以下明君賢相變通補救之成案,亦一概删棄,如是乃可謂之尊王,謂之不改。今既明明參用四代,祖述堯舜,集群聖之大成,垂萬世之定制,而猶僅以守府(保守先王的府藏,引申爲保持前代的成法)録舊目之,豈有合乎?夫既曰四代,則不能株守周家;既曰損益、折衷,則非僅繕寫成案,亦明矣。
蓋改制苟鋪張其事,以爲必如殷之改夏、周之改殷、秦漢之改周,革鼎(指破舊立新。典出《易·雜》:“革,去故也;鼎,取新也。”)建物,詔勅施行,徵之實事,非帝王不能行。若託之空言,本著述之常。春秋時禮壞樂崩,未臻美富,孔子道不能行,乃思垂教,取帝王之成法,斟酌一是;其有時勢不合者,間爲損益於其間,著之六藝,託之空言,即明告天下,萬世亦不得加以不臣悖逆之罪也。
祖宗之成法,後世有變通之條;君父之言行,臣子有諫諍之義。豈陳利弊,便爲無狀(無善狀)之人?論闕失者,悉有腹誹之罪?且孔子時值衰微,所論述者,雜有前代。乃賈生(指西漢政論家、文學家賈誼)、董子,值漢初興,指斥先帝所施,涕泣慷慨,而請改建,後世不以爲非,反從而賢之。且以今事論之,凡言官之封事(古代臣下奏事,以皂囊封緘,防止洩露,稱爲封事)、私家之論述,拾遺補闕,思竭愚忱,推類至盡,其與改制之説不能異也。此説之所以遭詬病者,徒以帝王見諸實事,孔子託諸空言。今欲推求孔子禮樂政德之實迹,不得不以空言爲實事。
孔子統集群聖之成,以定六藝之制,則六藝自爲一人之制,而與帝王相殊。故弟子據此以爲“賢於堯舜者遠”,實見六藝美善,非古所有。以六經爲一王之大典,則不能不有素王之説。以孔子爲聖爲王,此因事推衍,亦實理如此。故南宫适(kuò。字子容,又稱南容,孔子弟子)以禹、稷(后稷,名棄,周之始祖)相比,[26]“子路(即仲由,字子路,又稱季路,孔子弟子)使門人爲臣”(《論語·子罕》),孟子屢以孔子與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並論,直以《春秋》爲天子之事,引“知我”“罪我”之言,則及門(指受業弟子。典出《論語·先進》:“子曰:‘從我於陳蔡者,皆不及門也。’”)當時實有此説,無怪漢唐諸儒之推波助瀾矣。然後説雖表見(同“現”)不虚,非好學深思者,不能心知其意。[27]若改制,則事理平常。今不信古説,而專言著述有損益,亦無不可;至制作之説,亦欲駁之,則先入爲主,過於拘墟(又作“拘虚”。比喻孤處一隅,見聞狹隘。典出《莊子·秋水》:“井鼃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虚也。”)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