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惊恐忧虑
同一时间,经过半天时间的发酵,蓟都失陷,大王北狩的消息已经传遍辽东官场,以及有心人的耳中。
辽东郡望豪强们在确认消息无疑后,整个辽东郡顿时一片轩然大波,豪强百姓各自惶恐不安,议论纷纷。
而这其中自然有人忧、有人惧、有人喜,众人的一系列反应自然不一而足。
当然,不管外界黎首如何议论纷纷,他们都决定不了燕国以及辽东郡的命运走向。
真正可以决定辽东郡态度的唯有辽东郡守、郡尉,以及田、宋、苏、夏、鹿、卫、郭、曹、乐、骑、秦等十一家郡望士大夫家族。
果然等到辰时许,郡廷已经来人,相召夏元前去郡廷议事。
夏元得到通知也不敢耽搁,稍作沐浴,便立刻命人架好车马,点上一班身强体壮的门客弟子携弓佩剑,被众人拥簇着坐车往郡廷而去。
戌时的辽东天色已经暗淡,夏元的一众徒步护卫,已经持灯点火,照路前行。
替夏元御车的是一名唤作王代的髯须大汉,此人三十许岁,身体健硕,精通骑射御车,武艺非凡,乃夏元亲招纳的门客,在夏元身边已有五年。
跪坐于车席的夏元,手扶佩剑,收回落在王代项背的目光,转而扫向灯火照耀下的两旁道路。
在护卫火光闪烁的照影下,黑夜的辽东闾巷犹如嗜人的猛兽,令人看起来心悸不安。
烛火映在夏元脸上,看起来更显得阴沉不定,张牙舞爪。
少顷,夏元对背对自己的王代开口吩咐道:“接下来辽东不会太平,秦军随时都有可能杀到衍水河岸。
你得把族中弟子及门客训练武装起来,必要之时或可添为依仗。”
听到夏元的吩咐,王代也不多问,干净利落道:“主公放心,代必不负主公所托,秦军若想伤害主公,先从代的身体上踏过去再说。”
对王代的回答夏元心中满意欣慰,但嘴上却不漏风声道:“也不必过于悲观,不过是以防万一之策罢了。”
夏元、王代二人对话间,车架已经在众人的护卫下来到郡府门前。
“宗主,到了。”
听到弟子的提醒,夏元起身整理一番衣袍,然后踩着郡廷门口的马台缓步走下车架。
马台也称上马石,作为来往车马上下所用,不称下马石是因下马二字不吉利,所以马台只称上马石。
下车之后夏元一边重新整理衣袍冠带,一边遣人前去郡廷通报。
不多时,郡廷府的主簿已经提着衣角,快步出来迎接夏元。
“下吏见过左司马上大夫!”
夏元回手一礼,看着面前四十来岁的主簿问道:“郡廷可在堂中?”
“毋也。”主簿见夏元疑惑不解,不待夏元开口发问,主动替夏元解释道:“郡廷今日得到消息,便直奔辽西而去,说是有大事去做。
详情缘由,我等下吏也不得而知,现今府中唯有郡尉主持大局。”
主簿的回答令夏元眉头轻皱,夏元负手而立,仔细思索主簿话中透露出的信息。
当真诡异,辽东郡守在这紧要关头不在辽东整兵备战,反而跑去与他并不相干的辽西。
这怎么看都是不务正业又或者是弃官而逃的现象。
但辽东郡守此人夏元以前接触过,虽说不是什么经天纬地之才,但也绝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不战而逃的人。
更何况辽东郡守可是秦家的人啊,就秦家在燕国的地位,也不能让他做出那种弃城而逃的事情来。
所以,不是逃跑那就是真有大事去做,可现今除了与秦军打仗之外还有什么算得上是大事?
对了,燕王!
想到此处,夏元猛然一震!
就是燕王错不了呢,现今对辽东郡守来说,除了打仗之外,就只有去迎王驾算是大事。
如此看来辽东郡守是跑去迎接燕王车架了,既然燕王要到辽东,那追击燕王的李信所部秦军还会远吗?
唉!燕王要来,秦军也要来,可自己还并没有做好准备。
这一刻历史的窒息感,让夏元既烦躁又无能为力,只能强自忍受着。
这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让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
辽东郡守府坐落在襄平都城闾北,这里的襄平都并非一国都城之意,而是县级都官的意思。
燕国虽然在地方制度上与秦国同,但两者的名称上却有异号之别。
秦国在地方实施的是郡县制,郡有郡守、郡尉;县有县令、县尉。
而燕国在地方实施的是郡都制,郡同样有郡守,郡尉等官职。
但在都(县)一级内却有不同的官职称谓,都设有都令、都尉,都令与秦国的县令相同。
襄平都身为辽东郡治所在,襄平都署衙与辽东郡署衙只有一墙之隔,两者合一起占地不下百亩。
辽东郡府按中轴线从南向北有七座院落,其内布局巧妙,房屋错落有致,配上雕刻、陈设、守兵等,端是气势非凡。
夏元在主簿的引领下,度过前边第一个院子,一直到第二个院落横堂才停了下来。
“夏司马!”
一声呼喊,令夏元停下正在解履的动作,顺声望去,见出声之人是个披貂,服冕,戴爵弁的中年男子。
来人个子中等,但却异常肥胖,走起路来上下颠簸,笑起来更如同弥勒一样:“怎么,夏司马贵人多忘事,不认识予了。”
夏元看清来人后,刹那便认出此人,来人正是辽东郡右司徒郭仁,同时也是辽东郭氏的宗主。
“原来是郭叔父。”夏元缩了缩衣袖,躬身行揖礼道:“叔父可是折煞犹子了。
犹子纵是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叔父,只是刚刚天暗,一时没看清罢了,还望叔父不要怪罪犹子不敬之仪。”
“哈哈!”郭仁大笑着上前抓起夏元的手,一边向室内走,一边对夏元笑道:“我与乃父至交好友,对你视如自家子侄,又怎会怪你。
刚才玩笑之语罢了。”
被人如此亲密的拉着手,令夏元心中一阵恶寒,夏元一边安步,一边不动声色的将手从中抽了回来,脸上却依旧笑意盈盈道:
“这是自然,想当初先君去时,执犹子之手,灼灼嘱咐,让犹子待叔父如亲胤。
屡言起犹子年幼,无法担事,恐为人轻视所欺,便言内事不决问阿母,外事不决问郭父。
先君临终之言,犹子一直铭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却,前番几经磨难,纵有困途,亦不敢扰叔父之清净。”
说完这段话,夏元面露悲愤之色,但内心却因自己这段胡编乱造的话,为已经去世好几年的父亲道歉。
“哎呀,你这犹子,朽木不可雕也,既然你父临终遗言,让你有难处来找叔父帮助,为何从不来找我耶!”
郭仁那胖胖的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着夏元一顿埋怨。
对郭仁的埋怨,夏元也是适当的露出羞愧之色,语气低弱道:“怕打扰了叔父。”
“哼!”郭仁冷哼一声表示不满道:“迂腐!以后大可来找叔父。”
就等你这句话了!
郭仁话音刚落,夏元立刻顺着杆子往上爬,但语气却惶恐道:“这......如此就多谢叔父了,往后但有打扰之处,还望叔父勿怪。”
“哈哈,这才对嘛,走,随叔父一同入内。”
“叔父先请。”
......
郡守府议事堂内,四周火盆内的柴火烧的通红发热,加之环境幽闭,导致堂内热气腾腾,闷热宜常。
尽管堂内暖如盛夏,却依旧不能除去在座众人心中因恐惧而诱发的寒冷。
辽东官吏为何心寒?实在是当前局势已经败坏到令所有人都感到冻彻心扉的地步了。
打去年开战以来,燕代联军就没有一场胜事,十多万大军于易水一败再败,一退再退,燕国最后的精锐也于燕南地区损失殆尽。
最后也唯剩城坚地固的蓟都成为燕国军民唯一的希望与底气。
可现在这燕国臣民唯一的希望,也在秦军猛烈的攻击下,坚守数月后随之沦陷。
大势颓废至此,岂是区区人力可挽回抵挡的!
室内烦躁沉闷的气氛让坐在主筵席间的郡尉田成感到百般不适。
在挠了挠因闷热而发痒的腹部之后,田成看着下边不发一言的众人,眼中不由闪过一抹阴霾。
田成仔细扫了一圈下边跪坐着的众人,最后在下边三个尤为年轻的身影上略微停顿了一会,然后不留痕迹收回注视的目光。
田成重重咳嗽一声,在众人都举首相望后,这才一字一顿道:“怎么,诸位就真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诸位可都是我燕国的栋梁之才啊,平日不都说要为国效力吗,怎么今日都哑巴了?
诸位祖祖辈辈食大王俸禄,值此危难之际不该为君分忧吗?
如今外贼入侵,致使国土沦丧,百姓疲敝,三军涂炭,公卿丧命,君父受辱,百万之民无立锥之地,尔等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当为王为民奋勇谏言,如今可有何大策教我?”
回答田成依旧是一片衰暮的沉默。
对于众人的装聋作哑不配合,让田成感到自己的威严遭受冒犯,犹如一只发怒的野兽一般,怒不可遏道:
“怎么,难道你们就无半分羞愧之心吗?
各个冕弁朝服,可有半分名爵给予尔等忠于王事之责!
难道闭嘴不言,秦人就会放过你们吗?
秦军来了庶民今日可做燕民,明日亦可做秦民,可尔等了,难道尔等也可做秦国的士大夫不成?
似尔等碌碌无为之辈,除了大王念旧情奉尔等为上宾之外,外君焉可奉尔等!
“砰!”重重的拍桌子声音响起,令众人为之一肃。
只听田成继续咆哮道:“我看啊,我燕国能有今日之祸,非外贼,实乃内贼矣!
尔等就如同毒疮,爬在我燕国八百年的社稷身上,无良补、无益壮!
唯有贪得无厌,吸食社稷骨髓,筋皮血肉,毁王之根基,如毒瘤蔓延内外,致使大燕一病不起,方有今日之祸!”
田成说到动情激愤处,拍着身前的案几砰砰作响,好似下方的夏元等人就是与国无益的十恶不赦之徒一样。
对田成在上方的表演怒骂,包括夏元在内的一众人都适时面露惭愧之色,但内心深处却对田成的说辞诽谤怨恨不已。
国势沦落至此,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你田成骂我们是毒瘤内贼,只会爬在国家身上吸血,于国无益。
可难道你田家就屁股干净了,平日里也没见你大公无私往家里少拿呀。
大王没来之前,也没见你勤政爱民,替国家谏言画策,也没见你捐献家产,带自家子弟去前线打秦军去。
现在看到大王马上要来辽东了,立马就装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态度来,在哪恶心谁了。
我们没能力,不是好东西,你也干净不到哪去,大家都一样,你也少五十步别笑百步。
当然,这种想法只在众人心中想想而已,是绝不敢表露出来的。
田成在上方骂了一阵后,许是骂累了,这才停了下来,喝了口热水后,看着依旧不言语的众人,没好气道:
“好,既然你们不主动为国分忧,那我点名了,鹿郡丞,你来说说,当下我辽东该如何是好?”
眯着眼睛快睡着的鹿松被田成这么突然一点名,顿时一个激灵。
年迈的鹿松睁了睁满是皱纹的眼角,在看到大家都在等他发言后,鹿松这才不情不愿,慢悠悠的斟酌道:
“咳咳,依老朽看,为今之计当等大王驾临我辽东之后再做定夺。
毕竟这是守是战,乃关乎我燕国生死存亡的军国大事,当以慎重为上,万不可草率行事。”
“哼!”对鹿松的意有所指,让急于做出一番功绩的田成极为不满,但田成却只能强压怒火,不敢将鹿松这个老狐狸怎么样。
毕竟鹿家虽不如田家强大,但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况且对鹿松这个老东西能力与手段,田成也是极为忌惮。
最终田成也只是对鹿松表示不满的冷哼一声,便没再纠缠着鹿松不放,而是转过头盯着辽东郡左司徒宋词问道:“那么左司徒认为该如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