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另类系史
满枕蝉声破梦来——怀念吴组缃先生
还像往常一样,回国后第一件事,就是骑自行车在未名湖边转悠,看看久违了的风景,顺便安置跑野了的心。还是那汪平静的湖水,博雅塔依旧,石舫依旧,柳树依旧,蝉声也依旧,唯有湖边流连的身影不同了。柳荫下略嫌破旧的木椅上,又少了一位曳杖的长者,这幅在异国他乡常常闯入梦境的“风景”,不免显得有点残缺。
忽忆起几年前吴组缃先生题赠的诗句:“藕花摇落豆花开,满枕蝉声破梦来。”那是一篇旧作,吟成于先生渐入中年时节,故末两句为“世路于今行过半,炎炎夏日苦相催”。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依然是夏日炎炎,蝉声破梦,难怪古人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感慨。
吴先生主要以小说创作名家,五十年代以后任教清华、北大,又以小说研究为学界所称道。我进北大时,先生已不再讲授基础课,故无缘一睹其讲课风采。专题讲座倒是有幸聆听,不过也就寥寥三两次。我与先生接触,主要是平日聊天。先生健谈,每次拜访不愁没有话题。我只需提起话头,以后就顺其自然。先生有本事天南地北上下古今转一大圈,又回到原来的话题。“聊天”也是一门艺术,有人能放,有人能收,先生是我见到的为数不多的能放又能收的“聊天大家”。听先生谈天是一种享受,上自国家大事,下至校园新闻,出自先生之口,必然平添几分机趣。
1988年吴组缃先生题赠诗笺
先生当过冯玉祥的老师,又曾随其出访美国,知道许多政界和文坛的逸事,说起来眉飞色舞,可就是不愿形诸笔墨。我不止一次怂恿先生动笔,或者允许将其口述记录下来,稍加整理作为文章发表。先生晚年有点动心,曾尝试作过几篇。可一来仍不无顾忌,最精彩的片段难得问世;二来先生对文章的笔墨情趣要求甚高,助手难当,工作进度很慢。如今先生遽归道山,半部《世说》未及写出,令人扼腕太息。
先生与“清华先后本同门”(《哭昭琛》)的王瑶师一样,擅长于读“纸背文章”。这种特殊国情训练出来的政治智慧,加上知识者的良心,使得先生大事从不糊涂。近年先生因身体欠佳,基本闭门书斋,可锐气勇气不减当年,常令我辈后生自愧不如。
因治学兴趣相近,先生与我聊天,最常提及的当然是中国小说史研究。但先生这方面的佳言懿行,自有其及门弟子记述;我更想谈谈他不大为人注意的诗文。
老一辈学者中能写旧体诗词的很多,因当年读书时,学校里还时兴让学生“拟西洲曲”“拟柏梁体”。在《敬悼佩弦先生》中,先生就曾记载其从朱自清先生学作旧体诗的经过。朱先生以新文学名家,其“飞章叠韵,刻骨攒眉”,自称“未堪相赠,只可自娱”(《犹贤博弈斋诗钞·自序》),故生前从未公开发表。先生似乎也恪守这一原则,早年所吟旧体诗未见问世。“文革”是个转折点,“五七干校”无书可读,更谈不上专业研究,于是学者们“重理弦歌”。一出手多为旧体诗词,因其易吟易记,也因其恢复了早年的文化记忆。旧诗的“复辟”,实在是对自称“破旧立新”的“文化大革命”的绝大嘲讽。不知道先生是否也是在“文革”中恢复吟诗的兴致,不过我所见先生最早公开发表的旧诗《颂蒲绝句》二十七首,确实是吟成于1980年。此后先生偶有诗作,仍以自娱为主。王瑶师去世时,我请他写纪念文章,先生说眼睛不好,作文不易,于是吟成了七言古风《哭昭琛》。
记得是七八年前深秋的一个下午,闲聊中提起清人书札及诗笺,先生饶有兴致,并展示了其收藏。以前只知道先生小说写得好,而且历来思想“进步”;那是我第一次听其谈论无关家国兴亡的旧诗与收藏,可见其未脱文人习气。回家后越想越有意思,第二天带了几张诗笺,登门讨诗。先生居然不以为忤,录早年所吟七律、五律各一首见赠,令我大喜过望。先生所赠五律后有题记:“一九四二梦中得此什,不知所云,录以聊博平原棣台一笑。”我对“梦中”二字尤其感兴趣。以我有限的经验,诗文之事,倘若不是白天琢磨,就不会有“梦中得此什”之类的雅事。大概抗战中文人学者浪迹天涯,促成许多人吟旧诗以自娱。可惜当时忘记请教,事后也没有作过调查,此说因而无法得到证实。
先生以小说名家,故其散文被论者称为“带有小说化的倾向”,言下之意是不大像“散文”。先生对此颇不以为然,晚年几次撰文强调拓展散文的疆域,最典型的是《谈散文》中的一段话:“其实散文何止抒情?它也叙事,也说理,也描写。古代散文名篇是如此,看《古文观止》就知道。”将散文的文类特征概括为“抒情”,而又无法做到“讲肺腑之言,抒由衷之情,写真切的见闻感想”(《关于三十年代的散文》),在先生看来,此乃五十年代以后散文衰落的根本原因。私下里,先生对诸名家名作,有更为尖刻的批评。
近年来,我在从事学术研究之余,也写点小文章。有一次到医院探访先生,见先生正躺在病床上阅读我刚出版的小书,赶忙表示不是正宗的散文。没想到先生一句话就把我问住了:“什么是‘正宗的散文’?”此后再也不想“正名”,也不跟人生闲气,任由人家呼“阿猫”,叫“阿狗”,我自泰然处之。只求像先生所说的,“随心所欲自由地写自己的思想感情和见闻”,管它算不算“散文”!
去年出国前,杂事繁多,心绪欠佳,居然没来得及向先生道别。事后聊以自慰,只有一年时间,很快便能重新聆听先生教诲。接到先生去世的电话,悲伤之外,又多了一层悔恨。
终于,又回到了未名湖边,只是物是人非,留下的唯有“满枕蝉声”……
1994年8月12日于京西蔚秀园
(初刊《书与人》199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