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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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那天早上,戴杏文从汇中饭店打来电话,说要和汤仲翔碰头,谈结婚的事,让戴幼琳一起去。她倒是满心愿意的,只因前一天无端呛了汤仲翔一顿,想想后悔了,存心弥补一下,奈何却脱不了身,因为她的上司岛津龙芥一分钟前刚刚来过内部电话,请她上楼去,有事情商谈。她只好吩咐一个中国工友去买了零食,送到汇中饭店给汤仲翔,但愿他能明白自己心迹,便匆匆上楼去了。

岛津龙芥的办公室在三楼,门上的木牌写着“第二课课长室”。她敲敲门,里头人用中国话说:“请进来。”

对着门的墙上是一幅裕仁天皇画像,身着大元帅制服,面相和蔼。房间不大,右手靠墙是一排木质书柜,满满当当的,中文书多过日文书。左手沿窗的一面,摆张办公桌,和窗子呈九十度。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衬衣的男人,正在研磨。她记忆里,课长岛津中佐似乎从来没穿过制服。他身后是个矮柜,摆在裕仁画像下。矮柜上的收音机在播新闻,是他最常听的日本XQHA电台。

见她进来,他抬起脸来。西晒的光线透过竹帘子,从右侧照到他的脸,一半亮,一半暗。戴幼琳有轻度近视,看稍远些的人和东西,边角都是模糊的,但很真切的捕捉到他脸上的笑意。他的高兴是由衷的。

“课长,找我有事吗?”她嘴里问着,眼神在他办公桌上随意扫过,见桌上如前两次一样,放着《苏南农村实况调查资料概况》、《华北农业特征》和一本横光利一的《上海》,但多了一份陌生的文件,用一个照片框压着。虽然颠倒了方向,也看清了标题是《适应时局的对中国谋略》。她这份工作,接触最多的日语词汇恐怕就是这“谋略”两字了。译成中文的话,谋略的意思就不再是“谋略”了,指的是“情报工作”。他手头在写的,估计是对这份文件的策应。

岛津点点头,指指桌子前面的空椅子。她把裙子一拢,坐了下来,和他成了面对面。天花上一盏吊扇缓缓转着,影子在文件柜上有节奏地划过。窗框上系挂的风铃,被微风搅动,叮铃、叮铃地轻响着。窗台上是一盆豆科植物,叶子好像刚擦过,亮得如喷了漆。窗外是上海的北四川路,竹帘隔不住车水马龙的噪音,这条马路是日本化了,从竹帘缝隙张出去,满街日本商店的红灯笼店招:“杂烩烧酒”、“年糕汤”、“寿司”等等,迎风摇晃着。名义上,它还是公共租界D区,归工部局警务处管治,而实际的控制,已全部落在驻沪的日军手里了,驻沪的日本机构,大都设在这个区域,包括这个中国派遣军司令部特务部。

“幼琳小姐,上午的工作顺利吗?”他泛泛地问,她回答说很顺利。她今天的任务,是将日本对俄国叛逃将领留西科夫的反应泄露给苏联方面。日方让她泄露的是假情报,而她却将真情报泄露了。反过来又将苏联的假情报,传递给日方,而日方则以为是真情报。最后她说:“明天我会把报告交到您手上的。”

谈完了工作,岛津看看表,殷切问:“那么,幼琳小姐,今天下班后,可以赏光和我一起吃个饭吗?”他问的时候,磨墨的手一直没停,似乎一停,就会被她拒绝。她没马上应承,视线被他的动作吸引了,他手里的墨棒在砚台上顺时针划着圆圈,和所有中国人是一样的。她见过其他日本人研墨,都是上下擦动的,他们洗脸时也一样,用毛巾在脸上擦动,直上直下。

见她不响,他补充道:“我只是想再请教一些京戏上的问题而已。”他今年刚三十二岁,头发密,手指都难插进,梳个大背头,鼓得很高。浅褐脸色,厚重的单眼皮,粗黑的眉毛,鼻梁隆起。嘴唇厚薄适中,微笑时,右上唇会向上扯起,露出两颗牙,使他的笑总带点尴尬,或者不确定,似乎笑完会后悔。他面前放一叠朵云轩的宣纸信笺,写好的十几页纸翻铺在一边。他能写一手俊秀的蝇头小楷,写文件时,不管日文中文,是从来不用钢笔的。

让他期待够了,她才露出笑道:“去就去吧。可是课长这么忙的人,真这么迷京戏?

他放下手里的墨,抓过一团废宣纸擦手,唇角扯起,两颗牙又探了出来:“啊……当然不仅仅是……”

她等着他说下去,伸手拨开额前的头发。他的视线跟随着那只手,半透明的,羊脂白,关节处有一个个小小的肉窝。她朝他一笑,眼光一转,装作刚发现桌上那份文件的样子道:“哎,这好像是份新文件么,叫什么来着……《适应时局的对中国谋略》,”伸手去拿。还没触到,手已被他半路截住了,他贪馋地把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捏弄着。大热天里,她的手却沁凉润爽,好似蒙了一层极薄的蜡。她见右手沦陷了,就改用左手,挪开文件上的像框,抓过那份文件。

“是军部的一份建议,内阁五相会议刚刚通过的。”他嘴里漫应着,注意力只在她身上。这文件虽不在戴幼琳的工作范围,但让她翻翻,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是从满铁研究所上海事务所借调到特务部的,都是情报系统里的人,何况,他们已经那么熟了。

她的短发密而滑,没有丝毫粘性,头一垂下来,呼啦一下全落到面前,仿佛一道黑帘,把脸遮了个严实。岛津想看她的表情,却看不到了,就全神玩那只手,把手指一根根拉过。

她固执地抓过了文件,却看得漫不经心,扫了没几眼,一页就翻过去了,又扫了几眼,第二页翻过去了。五页的文件,一会儿扫完了。她仰起脸,把头发甩到后头,望住他。她的脸很素净,没有脂粉,连口红也没有。

“使蒋介石垮台?”她突然问。

“啥?”他有些猝不及防。

她抽回手。他抓空了,顿时一阵失落。要是能永远握着那双玉手,那该多美,他心里暗暗祈愿,可是,只要有花子在,这恐怕只是痴心梦想吧。和妻子离婚,丢开子女,同一个中国女人结婚,在上海的日本人社区是不可思议的,不仅要遭所有人的唾弃,连工作都不保。他的脸盖上了阴云。

她指着文件道:“这里面说,要‘采取推翻中国现中央政府、并使蒋介石垮台的方针’”。

“噢,这个!大概是军部有点发急了。”他恍惚地说。

“可是,现在的中国,和几年前不同了,没人想推翻他,也没人敢这么做了,军部不明白这么浅显的道理吗?”

他踌躇该不该继续说。戴幼琳的眸子清可及底,甚至和一汪水底下的黒卵石一样,没有欲求。对着这种眼神还要防范的话,自己都会嫌自己不干净,所以还是说了:“当然不是等他自动垮掉……你明白了吗?”

她读到了他眼里的意思,“你是说,军部是想从肉体上消灭蒋介石?”

“这只是我的猜测嘛,”他说,“如果你是军部的负责人,你会怎么想呢?中国战场目前这种胶着状态,都是因为蒋的不合作态度。上个月的张谷峰事件……”

她竖起耳朵。

“……军部是被迫向苏联求和的。武汉会战刚刚打响,要全力对付蒋介石,就不可能扩大与苏联的冲突。如果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除掉蒋本人,随便换上谁,中国的所有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了,皇军就可以脱出身来,全力应对苏联了,张谷峰事件的结局,也不至于如此屈辱,我猜军部一定是这种思路。”

她下意识伸出右手,见上面有淡淡墨渍,是被岛津捏弄时沾染上的,他的手没擦干净。她楞了片刻,甩甩头发说:“好宏伟的目标啊……好吧,不管它了,还是说说晚上的事吧,吃饭,还有京戏。”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

他当然还有更多的期待。对她的身体是久已痴迷的了,奈何她把持很严,一直没机会。而自己囿于身份,兼之是已婚的,当然不可用强,只好饱受着煎熬。好不容易在一个多月前找到机会,终于让她醉倒,才得到了她。自那后,又没法染手了,也许今晚……其实,对岛津龙芥而言,对幼琳的期待远不止一夕之欢那么简单。但有些期待是注定破灭的。所以也只有抓取片刻,不求恒久了。他辩解说:“我还真是想谈谈京戏的,最近不是在琢磨中国人的国民性么,自从跟幼琳小姐看起了京戏,发现中国人的国民性全浓缩里头了。你瞧啊,那忠孝节义,正邪对错,是敌是友,戏里头都界定得一清二楚。就说咱上回看的《四郎探母》吧,跟现在的时局,咋就那么像呢。仔细咂巴砸吧杨四郎的心思,对处理中日的民族关系,还真有好多可以借鉴的。所以,真的值得多看,多研究啊。”

跟岛津说话,很容易忘了他是日本人。他那中国话带点碴子味,语气、神态、表情都是彻头彻尾的东北土著。她扬起眉道:“还至于去研究吗,课长是东北土生土长的啊,对中国的了解,恨不得比我都透彻呢。”

他的手在脸旁拂了几下,先纠正她嘴里的“东北”道:“现在是满洲国了……说到我的中国话嘛,自己也一直自负的。但现在知道了,这是远远不够的。有些地方我还是会犯日本式的错误,说明我对中国人的了解还是肤浅的。也许小时候不该读满铁的日本居留民学校,应该读中国人的铁路学校……中国人是变幻无穷的,自古以来都要处理好忠孝节义的关系,其实这四个概念是没法两全的,只有中国人能把它们捏到一块儿,这些在京戏里都有。”

她说:“就算这样,我和课长一起时,也常常会产生错觉的,觉得你是一个会讲日本话的中国人。”

这话让岛津很是开心,右嘴角朝上扯了起来,颧骨的地方泛起一层暗红,有那种受不住赞扬的纯真:“因为我们从小归中国保姆带,自然就养成了中国习惯了。”

“你家也用保姆吗,我看在上海的日本主妇好像都不爱用保姆的?”

“是的,在日本国内肯定都不用的。到了中国后,有些人就用上了。就说我家吧,我前面有两个姐姐,一个和我差四岁,一个差两岁,我和我哥哥又是双胞胎,我妈实在吃不消,所以也请了保姆。我们是按中国习惯长大的。日本人不在乎吃冷饭,我和我哥就不行,我们只喜欢吃热饭,和中国人一样。日本人做菜很少放油,吃不得油腻的东西,我们没事儿啊,从小吃中国饭,再大的油照吃不误,什么东西都淋上麻油才好吃呢。日本人早上起来都用凉水洗脸,我们就不行,我们非得用热水洗脸不可。最神奇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在上海的日本人都会得阿米巴痢疾,中国人就不会。我也从来没得过,在外头怎么乱吃都没事儿,和中国人是一模一样的,所以经常忘了自己是日本人。”

又聊了一会儿,她站起身告辞,才留意到桌上新出现的像框。照片上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男孩,穿着日本学生制服,依稀看得到岛津现在的影子。

“怎么想起摆照片啦,是你们两个双胞胎兄弟吗,哪个是你?”她问。

他道:“左边那个……花子这两天整理东西,整出一堆旧照片。我觉得这张挺有意思,就摆出来了。不知怎么回事儿,这两天老梦见我哥哥,奇怪。”

“你哥哥在哪里?”

“他不固定的。朝鲜呆过,满洲国呆过,天津、北京都呆过,最近应该在东京的参谋本部。”

“你哥哥的中国话和你一样好吗?”

“一样。什么都一样,我妈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我们单独一起时,一半时候说中国话,一半时候说日本话。”

她若有所思点点头,突然道:“课长,咱们只是边吃饭便聊平剧吗?空谈理论有什么意思。”她站起身,突然提起气,好似换了一个人,刹那间,已摆出一个打渔杀家中的身段。她身上衣裙剪裁得极贴身,勾出来的曲线,让他很着迷。他的视线跟着她的腿,粘在她玲珑的足踝上,拔不下来。她在窄小的办公室脚踩莲步,走了一个8字,回身一个亮相,用京腔的念白道:“公子,还不如随奴家看戏去。”

他拍手大笑道:“好,好,好,太好了,咱们吃完饭就看戏去。”在他的脑子里,自己已经在把玩那足踝的曲线了,不禁一个寒颤。很遗憾地想,花子怎么没有长出这么漂亮的一双腿呢。

戴幼琳走到门口时,回过头来,正遇上他的眼神,问:“课长,你在看什么呀?”

他一时迷眩,脱口问:“如果我和花子离婚了,幼琳小姐愿意嫁给我吗?”

她面不改色道:“等课长离婚了,自然就知道了。”

说完一笑,带上门出去了。屋里只留她身上的淡香,和风铃的叮铃声。

他那憧憬的笑还挂在嘴角,渐渐变成苦涩。呆呆望着竹帘缝外的熙攘街景,却什么也没看见。许久,才低下头去,抓起支毛笔,写下一行熟悉的俳句:

“她,是不是一个住在风铃声中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