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戴府的院子里,树木比六年前是更繁茂了,因着秋的降临,现出一派萧索之色,好在有一蓬蓬的三角梅,不分季节地开着,紫红,鹅黄,浓艳得近乎毒辣。一路走来,下人还是那么多,厨师、园丁、车夫、洗衣服的,看去都是老面孔,全都认得他,个个喊他汤少爷。这称呼,陌生又熟悉,一下把他拉回少年恣肆妄为的时代。那时节,戴家的祖母还健在,有两个贴身丫鬟,一个侍候茶水,另一个专门替她梳头。其他家庭成员人人都有专门的佣人,连车夫都带一个徒弟,坐在副驾驶座,逢到车子拐弯,就伸手乱摇,车一停,先跳下来给大家开门。夏天吃饭时,一家人围着大圆台吃饭,怕饭菜吹凉了,吊扇都不开,就让四个佣人站在四个角落,拿着大蒲扇替大家扇后背。现在这东一个西一个的下人,大多是那时代攒下的。到如今,戴杏文几个弟弟陆续分了出去,女儿们一个个也嫁走了,但佣人的数量几乎没见少。养这么多人,看来只是一种习惯,并不是出于需要,就跟老爷子要养那么多伶工戏子一样。只是戴杏文能独自撑起那么大的摊子,那财力,着实令汤仲翔咋舌。
丝竹管弦和吊嗓子的声音被远远甩到了身后。一大幢宅子里,楼下的灯全开,处处照得通亮,孩子们尖叫着相互追逐,把地步踩得震天响,却搅不动空气的沉滞,满鼻子都是线装书霉湿的气味,几十年积攒下来的,恐怕只有来一把烈焰,才能消除掉。戴伯伯和父亲一样,一辈子不停收购线装古书,见太阳好,就让佣人们在草坪搭起床板,把经年收集的旧书搬出来晒,里头自有不少的宋版书,明版书。他们是一丘之貉,把自己埋在各种高雅嗜好里,书画,瓷器,戏剧,自我陶醉,往毫无追求人生上面,喷一层人工的绚烂,欺骗自己,也欺骗别人。
幼林还住原来那间,在三楼朝东南的角落。房子是请赉安洋行设计的,斜屋顶,窗户高而狭,窗外是株广玉兰,随着秋的深入,叶片的绿变得沉重了,蒙上一层暗哑。白天时,透过枝叶,能看见整个大花园,这时透着远处汽灯的苍白。内房服侍的丫头倒是换了一个,年纪很小,嘴唇厚厚的,有一点斜眼,不认识汤仲翔。见他这么坦然走进屋子,大为意外。在她的记忆里,幼琳的房间从没进过男人,连老爷子和大少爷都没进来过。见她稀罕地看着自己,他朝她挤出一个笑。“阿金呢?”他问幼琳。
“嫁人了,回了绍兴老家。孩子都已经半岁了。”幼琳说。阿金比幼琳要小四岁,却已经有孩子了。幼琳随口这么说,汤仲翔听来,觉得暗含更多意味。
屋里有股幽幽的熏香暗徊,是他熟悉的。房间的格局摆设基本未变,墙上的画还是幼琳早年画的那些,被岁月添上一层微黄。视线扫到五斗橱时,停住了。上面有一只深灰的猫,看着陌生,又有些熟悉。原本趴着,见了他,撑起了两条前腿。见他吃不准的样子,她说:“自己的猫,不认识啦?”他惊讶说:“这么大啊?”她说:“可不么,七岁多了,再不大就有病了。”六年前她过生日,他送了一个漂亮的礼盒给她。打开后,“喵”地一声跳出一只小猫来,把她吓了一跳,他便唱起了《生日快乐》。眨眼间,六年过去了,又到了她的生日,而世相人事都翻天覆地了。
他望着猫,猫也望着他。丰满的圆脸,一对铜钱般的圆眼。瞳仁撑大了,像两粒桂圆核,盯着他看。看着看着,把脸侧了过来。“她还认识我吗?”他问。
“凭什么!这么久你来过吗,为她付出过什么?”她反问。
他讪讪一笑,收回眼光。记得听人说过,猫的记忆是一个月,还是记不住好。打量四周墙壁,问:“没再画新画了?”幼琳迟了两秒才说:“谁有这心思啊。”她抱着胳膊站在窗前,竖起耳,听远处那些人唱的唱,拉的拉,念的念。听了一会儿,突然回过脸,一双眸子,罩住了他:“你怎么回上海了?”声线锐利,不像聊天,倒像逼问。
汤仲翔噎住了。过去她可是娇弱如柳的,连马路都不敢一个人过,虽然也有尖刻的时候,但只是细微的尖刻,像指甲划过那样,现在那副样子,简直是凌厉。他把视线移到那只猫,见她犹豫之下,决定活动身子,一跳,轻落到床上,又一跳,落到地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吗,然后迈开四肢,身子一扭一晃,不慌不忙地朝自己走来。到了脚跟边,黏滋滋叫着,扭过脖子蹭他。他蹲下去,摸她下巴道:“你看,认得的……我回上海,是因为前一阵受了点伤,在香港养得差不多了,想上海了,就来了。”突然想起什么,站起身,从西装内兜掏出一个小盒,双手递到她面前道:“祝你生日愉快。”
她接过一看,盒子上印着“欧米茄“字样,打开来,是一只金光灿灿的坤表,表盘比衬衣纽扣略大一圈。取出来,翻来覆去看,眉目间,还是看不出变化。他紧张等待着,见她把手表套到腕上,才松了口气。
“干嘛送这么贵重的东西?”她捋起袖管,露出一截皓腕,看效果。她的脸侧对着他,终于从嘴角处,看到了一丝丝的笑意。
“不贵重,生日嘛……”
“生日是最不好的日子,提醒你又老了。”她转过脸,似乎并没笑意。他一吓,道:“这可不是我的意思。何况,怎么谈得上老……”她说:“再说,我已经不戴这些东西了,手镯啦,项链啦,戒指啦……”他看她脖颈空空的,耳垂只嵌着两只细小耳钉,脸上也是粉黛不施,旗袍是半旧的,最普通的布料子,失去了光泽,勉强看出原先的颜色,袖口泛了白。他问:“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不想那么奢靡,”说着,慢慢取下手表,装回盒子。他以为她要退还,刚想抗议,她转身去五斗橱,拉开抽屉,把盒子放了进去。“谢谢你费心了。”
他摊摊手,不知该说什么。她话锋又一转问:“是不是我哥硬拽,你才来的?”
她的问题,好比花荣开弓,支支都射到要害。似乎有意拿他答不了的问题逼他,好看他撒谎,让他难受。他觉得这么站着更像在受审了,装没留意她的问题,也不等请,一屁股坐到一张单人沙发上。那丫头见他这么自说自话,惊奇地看着。沙发是他过去常坐的那张,弹簧依旧很紧致,可见平时是没什么人坐的。猫咪见他坐下了,跟了过来,挨到他小腿上,弓起了身子,来回摩擦。它的毛色是浅灰色的底,深灰的条纹,扁扁的脸,像亚洲人,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两只耳朵折着,像书页的折角。他弯腰挠着猫的下巴,她翻过身来,四脚朝天,眼睛睁开又闭上。他的视线一荡,正好扫到茶几搁板,见一叠《电影之星》杂志已经发黄了,看上面的年份,还是六年前的。那时,她每一出新片子都不拉下,每一本电影杂志都买。还写些电影评论去投稿,总给登出来。而这几年,她竟然再没添过一本新杂志了。难道看电影的旧好也断绝了?但他不敢问,因为他曾是她上电影院的忠实陪伴。怎么还好问。
“汤少爷,我问你呢,是不是我哥硬拖你来的?”她追问一句。
他被“汤少爷”的称呼怔住了。她从来都是喊他“仲翔哥”的。怔了许久才勉强道:“哪里的话,是我自己想来的,”恨自己又撒了一个谎,可是不撒谎的话,难道承认自己确实不想来吗。幼琳叹了口气:“你要成心来看我,怎么到了上海,连一个电话也不打?一定是被他撞到了,才不得不来吧?”不等他辩驳,转身将一份报纸,丢到他腿上。
那是一份《东方日报》,展开一看,都明白了。那天夜里在百乐门舞厅的一切,变成了趣味横生的故事,讲得明明白白,他的名字,住址都有,还配上了大照片。他对着图文并茂的版面,只管垂着脑袋,脖子仿佛突然金属化了,抬不起来,听她说:“你倒是没变,小时候为了戏子跟人打架,现在么进步了,换成跟别人争舞女,枪都拔出来了。”他的脸发烫,欲待辩解,怕弄出一副急扯白咧的样子,又咽了回去。她见他不语,也在对面一张椅子坐下,房间里几乎全暗了,对丫头说:“小兰,怎么还不开灯?”那小兰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汤仲翔,一听,才回过神来,慌慌张张把台灯和落地灯全开了。灯光刺到汤仲翔,激活了他,为掩饰尴尬,把猫咪抱了起来,放在膝上。幼琳见了,随手从茶几上拿起个大本子。她过去有个习惯,和他对坐的时候,总是一边说话,一边随手画他的速写,这会儿见了他,旧的习惯不知不觉就回来了。他机械地抚摸着膝上的猫,努力放松下来,但那种不自在,却没能掩饰住。心想,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呢。灯泡的黄光打在他脸上,勾出了他黑瘦的轮廓线,瞳仁处的聚光很亮。她拿着纸笔,涂画了几笔,想起什么,又放下了。
“小兰,去给汤少爷沏杯茶啊……把门带上,”幼琳扭头对丫头说。听着她脚步下楼去,才说:“你还会自己来看我!这世界上你最怕见的人,就是戴幼琳。如果有什么戏法,能让我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你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拜师去学的。”他维持着笑容道:“幼琳,你从小就没说过我一句好话。”心想,难道找我上来,就是为了发泄对我的积怨不成。她道:“那是因为没什么好话用得上。怎么啦,你怕啦?”
他只有唯唯,她语气平和,话音故意去掉了感情色彩,表情也滤除了,却句句带着刺。过去那个一览无余的小姑娘,彻底消失了。这让他担心起来。转而一想,假如当初她也这么难琢磨,也许自己反而给勾住魂了,不会那么没长性。这么想着,觉得自己无耻。楼下餐厅传来了阵阵喧闹。那些彾工们每天吃饭都要开出三四桌来的。凑到一起时,免不了兴奋地夸夸其谈,汤仲翔起身道:“下面开饭了,好热闹啊。我们不吃吗?。”
“你坐下。”幼琳说,汤仲翔一愣。她说:“坐下嘛。”他只好又坐了下来,辩解道:“有点饿了。”她的胸口有些起伏,又拿起了本子和笔画了起来。她好像是靠画画来调节情绪,看来并不是真的心如止水。他觉得自己正在被她用画笔剖析,全身上下全透明了。
“饿不死你的——还没坦白为什么来上海呢。你是不可能为我来的,连顺便看我都不可能。你对女人可没长性了,也不愿担责任。你就想征服猎物,到手了,兴趣就转到下一个猎物了。”汤仲翔无言以对,只好呆视着她。“别那么一副无辜的样子,我就是被你征服的猎物,”幼琳说,慢慢画着,像在说别人的事。
汤仲翔终于吃准,她找他来,就是为了宣泄对他的怒火。这怒火憋了六年多,至今小姑独处,必须让他承受。心想,那就让她发泄个痛快吧。嘴里却忍不住还是要辩解几句:“幼琳,你把事实颠倒了。当初不是我不愿意,是你爸不想你嫁我。我是被迫放弃的。”毕竟斗嘴是过去的常态。
她停住笔,渐渐地红云上颊,道:“我爸为什么不愿意?是因为你跟他说,你妈过世后,你爸把家产全归到你大哥名下,你什么都没得到。”
“这我也没说错啊。这么重要的事,难道应该瞒着他老人家吗?”
她冷笑道:“好诚实啊!明知道我爸是势利眼,我哥也是势利眼,绝不肯把我嫁给一个没钱的,不管是谁。汤少爷,别再当我是白痴好不好,你爸怎么分配家产,外人谁也不知道,你满可以先不说的,可你偏偏急不可耐地告诉我爸。让我爸先拒绝这门亲事,让我爸来背这个罪名。你就是不想和我结婚,你压根儿不想和任何人结婚,这样你就可以尽情玩弄女性,又不背责任。”汤仲翔低下头去。“你别低头,我在画你的脸呢。”他只好又抬起头。“你说,我的话对不对。”她逼问。
汤仲翔不语。楼下那帮人没唱够,吃饭时也大声放《打渔杀家》唱片。他对京戏一向淡然,好的坏的,也分不太清,总之就是高分贝。但他还是听了一会儿,一边整理思路,才说:“幼琳,我不跟你结婚,对你只有好。干我这行性命是朝不保夕的,根本不适合有家庭。”
戴幼琳抢白道:“是不适合有家庭,但挺适合骗取女孩子贞操的。”
他干脆解开衬衣扣子,露出肩膀上一摊烧伤的疤痕。“看,上一次飞昆明,油箱给打中了,跳伞时沾到了火苗,还好戴着航帽,否则这张脸也没了。这次算是运气,但运气不会光顾两次,下一次再出事,说不定就没命了。对我来说,别说将来了,就算明天的事,也没法确定,要是和你成亲了,哪天我死在空中,你就惨了。万一还有个一儿半女,你年纪轻轻就孤儿寡母,就更是惨绝人寰了,那你岂不是更恨我?”
“不会的,”她说,“孤儿寡母也好过小姑独处。”
汤仲翔无言以对,慢慢扣上扣子。
“那你是承认了?”她逼问。
“承认什么?“
“占了人家便宜后,还使了手段,把不结婚的责任推到老爷子身上,然后说被迫放弃?”
汤仲翔耸耸肩道:“要是你非这么想的话……”
幼琳一抡手,把手中的铅笔朝汤仲翔狠狠掷去,砸在离脑袋不远的墙上。“被迫放弃,”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
他弯腰捡起铅笔,暗暗松了口气。他怕的就是她的冷静,像这样失控发作,反倒好办了。等她渐渐平复了,他把猫一放,起身把铅笔递了过去说:“画得怎么样,我看看?”猫突然没人抚摸了,在地上长长“妙”了一声,表示抗议。
“不看。”她把画从本子上扯下,一撕为二,再一撕为四,拉开一个抽屉,把纸揉成一团扔了进去。他依稀晃到一眼,是自己的坐像,抱着一只猫。猫的比例似乎比实际大出许多。
发泄了,她平静一些。“刚才你说的跳伞是怎么回事?”
“跳伞?噢,是这样的,三个多月前,我们从香港飞昆明,给日本飞机拦截了。那天的气象报告也不准,本来说云层很厚,等我们上了天不久,突然就晴空万里了,我们没遮没拦,成了活靶子,最后是油箱给击中了,只好弃机,跳伞。就这么受的伤。”他突然觉得刚才袒露伤口的举动傻,轻描淡写起来:“……后来给老乡救起,送到贵阳,后来就到香港去养了三个月伤。现在没事了,趁着还剩一个月的伤假,就来上海放松一下,正巧赶上你生日……”
幼琳打断他:“后面的省了,免得听了又来气。”他做手势时,手表在灯光下晃到她的眼。见不是她熟悉的那只表,就让他取下来看了。拿在手里,认出是一只江诗丹顿牌子的表,表带上印着一个“中”字,语带讽刺问:“是什么人送的定情物吧,”又补上一句:“用不着告诉我,才不想知道。”汤仲翔一笑道:“是上峰给的奖品。”
“上峰给的奖品,上峰给的奖品,”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把手表递还给他,语气里还带着残存的讽刺,“你的上峰,难道不是蒋介石和宋美龄吗?”
他点点头,接过表,带回腕上,对她语气间的不敬,很不习惯,只是克制了没说出来。同事间平时说话,都称呼总司令和夫人,只有共产党才直呼其名。
“他们经常乘你的飞机吗?”
“你怎么知道这些?”他有些惊讶,隐隐觉得,她找他来,或许并不仅仅是要发泄积怨。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继续问:“你的工作这么要紧,怎么敢到上海来?”
他见她脸上一派严肃,连适才的讽刺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