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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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汤仲翔迷离着双眼,足足半分钟,也没吐出半个字来。上海之行的目的,是为了殷先生,为了上田工作,这是不容透露的。但他厌倦了谎言,不想再编了,口中这条舌头,竟像废了。幼林冷笑道:“你不好意思,我替你说吧,你是想当面锣,对面鼓,跟我来个彻底了断。”转身打开另一个抽屉,取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到他腿上道:“还给你。”

他疑疑惑惑地拿起来,不明白是什么。黄里泛褐的纸袋,边角都磨出了白毛,中间扎了一条褪色的红丝带,慢慢打开,看清里头内容后,脸“腾”地红了。手里是一包信,一包给她情书。这段情史,本来已让长空硝烟熏得淡漠了,拿了信,才突然清晰起来。当初曾经多疯狂啊,后来退起烧来,又是那么迅速,一个给荷尔蒙控制的少年人,是天下最不靠谱的,回头看,简直不相信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她拿出这些,分明要抖露自己始乱终弃的劣迹,羞辱一下,便赌气道:“何必给我呢,扔掉就行了,要不就烧掉。”

她说:“我不敢扔啊。你远走高飞了六年,躲到天涯海角,音也没有,信也没有,就算嘴里没提过,行动上早就和我绝交了。现在回来了,要是不交到你手上,怕以为我拿着证据要勒索你。”他辩解说:“我才没躲,我去了美国,回来后又一直在飞,然后就是卢沟桥事变……”她说:“行了,用不着这么多理由,这些还给你,你也好安心了,扔了也好,烧了也罢,是你的事情。反正,你写的,我全背得出,证据就在我心里,要不要我背给你听听?

他刚想抗议,她已经背诵开了:

“从你如春光般飘去,

我的花园便变了景色,

蟋蟀唱秋天的曲子,

草坪为乌鸦的战场。

当恍惚地见你的影儿,

盼燕羽剪短我苦恼之束缚,

或弃我的笔儿去执枪儿,

是以泪眼睨天,星光黯澹。

…………

我欲随黄昏远去,

寻觅你如梦之脚踪,

我愿如奴隶般跪在你的膝前,

求你解答我命运之疑问。”

听到最后两句,他的一张脸,兜底彻腮红透了。暗暗咒骂,却不知咒骂的是谁。

她问:“还记得这首诗吗?”

他摇摇头道:“忘了。”

“你当然记不住啦。那不是你的创作,是你抄来的,抄了胡崇轩的诗。”

“胡崇轩,他是谁?”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有些鄙夷地说:“算了。”

他是个懒于阅读,更懒于动笔的人,这些信,都是当年请缺钱的同学代笔的。狷狂张扬的岁月里,不觉得过分,现在就成了心病。本来他已自认理亏了,却忍不住嘴硬道:“哈,这种骗女孩的东西,都是找人代笔的,一块钱写一封,两块钱写三封。诗也是他们代抄的。狐仙也好,东洋鬼也罢,哪里抄来的,我可不关心,没想这些垃圾,你还珍藏那么久!”

他等着看她被激怒的样子。

但她却泰然自若道:“这种事在你身上有什么新鲜吗?你是凶手,可你从来不在乎的……你就是,你杀死了我的孩子。”他眼前浮现了德国医生的诊所,鼻子嗅到了来苏水,她冰凉如钳子般的手,勒住他的三根手指,她不停颤抖的身子。六年多了,却好像就是眼前的事情。

他呆呆对着她,半天不言语。她奇道:“你怎么啦?”

他道:“幼琳,你要真这么想我的话,那么,我现在可以娶你。”

她有些猝不及防,顿时粉生双颊,摸索着取下头上的发压,把已经整齐的头发又抚了一遍,把发压戴了回去。又拉了拉身上的衣服,才道:“你在说什么呢。”

他又重复了一遍。

一瞬间的功夫,她已经冷静下来,走到他离他一尺,逼视他道:“这算什么,怜悯吗,施舍吗,还是赎罪,好让自己良心过得去?”

“我不想让你一辈子待在娘家,不想让你爸和杏文把你当累赘。见了你,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她顿了许久才道:“谁会愿意嫁你这种人,明摆着是要当寡妇的。”

“就算当寡妇,也是风光的寡妇。我出事死了,你就是烈士遗属了,有资格领国民政府抚恤金的,不过少得可怜。”

她扑哧一笑道:“呸呸,什么死不死的。”

“幼琳,我已经不是从前了,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另外,只要我在,薪水全数给你,过日子绰绰有余,你可以马上搬出去独立。我靠外快就足够过很体面的日子了。”

“原来如此。婚还没结呢,规矩就开始做起来了,让我在家里呆着,等着你带来巴黎的时装、香水,和皮包,意大利的鞋子,美国的丝袜和口红,还是带玻璃罩的那种。每天早上睡得晚晚起来,梳妆打扮,找别的太太打打麻将,晚上看看电影,跳跳舞。孩子交给阿妈带。是这样吗?”

“那样不好吗,那你觉得该怎么样?”

“我倒问你,你了解我吗?”

他想说了解,又想到这六年来的巨变,已经不配这么说了。道:“你不说,我怎么了解?”

“既然不了解,怎么就说要和我结婚,跟一个不了解的人怎么能做夫妻?你看待女人,只是看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肉体,她想什么,要什么,追求什么,都不屑去知道,反正是用之即弃的东西。如果当老婆,就是一件摆设,和墙上的画,架子上的花瓶古董,没什么区别。我可不稀罕这种婚姻,为一张饭票结婚。你的钱留着自个儿用吧。谁还不知道你,要跳舞,要赌钱,要交女朋友,要去四马路,再多的钱也不够。你哪天手头紧了,我倒是可以借点私房钱给你……”

他竖起掌制止她道:“幼琳,你那张嘴怎么磨得比锥子还尖了。你爱干什么都可以,没有让你关在家里做金丝雀。再说,我也不是过去的我了,你认识的汤仲翔,已经死了。”

她不响,他偷眼看,见她苍白着脸,对着天花板发呆,现出难受的样子,突然捂住嘴,似乎要吐。过了许久,才深深喘一口气说:“你认识的戴幼琳,也已经死了……”话音刚落,又一把捂住嘴,急急冲进浴室,把自己锁起来。他隔着门,隐隐听到呕吐声和冲水声,这声音那么熟悉,一下把心底的沉渣勾了起来。

等她出来,他直接问:“幼林,你怀孕了?”

她慢慢坐回远处,泪眸一转,飘飘忽忽溜到他脸上,没接他的问题。

他又问了一遍,她才点点头。

他一时找不出话了,是震惊,还是解脱呢?似乎一块石头从胸口搬走,终于可以舒一口气。顿了半天,才字斟句酌问:“是谁的孩子?”

“你别问了,我不会说的,”她说,“永远不会说,跟我一起死掉。”

他点点头。两个人这么沉默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道:“那你不准备嫁给那人?”

“不可能的,想都别想。”她说得决绝。

“这样啊!那么……”他心里想着那个做堕胎的德国医生,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不,”她摇摇头,明白他的心思,“绝不。”

过去的一切,淅淅沥沥又渗进了思绪里。同样的事,竟在她身上一而再的发生,多荒谬啊。他问:“那你准备当未婚母亲?”她只是沉默着,他又问:“有多久了?”

“才发现的。这个月没来,就去检查了……”她低声说,见他不出声,冷笑一声道:“怎么样,害怕了吧,还敢说娶我吗?”他笑道:“既然你不打算嫁给那人,我怎么不敢娶你?”

她认真端详他道:“你当真么,也不在乎替别人的孩子当爸爸?”

“幼琳,我已经不是从前了,生死都丢开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我可没逼你娶我,要娶不娶,你自己看着办,但是,假如真结婚的话,我做的事情,你都不要干涉,因为我这人向来爱干啥就干啥,不管别人是怎么希望的。”

汤仲翔略略涨红了脸,本想顶回去,终于没说出口,过去做过恶人,一辈子都要背上这恶人的包袱。眼看话说到了尽头,再坐下去只有无趣,便起身告辞了,于是就没留下和大家用膳,也没与老爷子和戴杏文辞别,悄悄走了。

第二天一早,戴杏文的电话就追来了,约汤仲翔下午两点的时候,到汇中饭店的茶室碰头,说要好好聊聊。

汤仲翔挂了电话,见时间还早,就胡乱梳洗了一下,换好衣服,下楼到隔壁的华安理发店修脸、洗头和吹风。他是每天必来的,小费给得慷慨,里头个个认识他,态度自然恭敬有余。

他并没留意到今天的女宾部里,突然有一对星眸牢牢锁住了他,也不知自己离开后,那位女士曾冲到门外,伸长脖颈,在攒动的万千人头里无望地搜寻他。其实,即便面对面,他也认不出她是谁。两人固然有过短短的交集,于他而言,只仿佛枝叶拂脸,过了就忘了,何况又隔了炮火硝烟的漫长六年。

他努力放松心情,慢慢逛遍了南京路,在圆明园路的一家意大利餐馆吃了午餐。看时间差不多了,从餐馆出来,绕道外滩,过了南京路口,走到了汇中饭店大门外。从人行道一侧的落地玻璃看进去,杏文已经到了,正在看报纸。

戴杏文眼角余光瞟到汤仲翔,忙放下手中报纸,站起来握住后者的手好好摇了几下。他穿了一套三件头的英国毛料条纹西服,胸前口袋露出一角白绢的手帕,衣领的纽孔插了一朵康乃馨,稀疏的头发梳得根根到位。

十月里,吊扇没开,茶室的空气凝滞倦怠,四壁蒙着深色的桃花芯木,椅子都是牛皮的,历经岁月,布着细微裂纹,有人在吸雪茄,天花下悬一层薄薄蓝雾,一切都是男性的,严肃的。隔着玻璃,能看到外滩码头上的栈桥,和往来船只的桅顶,隐隐听到扛大包苦力的号子声,“吭唷、吭唷”不绝于耳。

汤仲翔一落座,戴杏文就问:“幼琳昨晚得罪你了?”汤仲翔想起昨天的一番口舌冲突,不禁有些颊上生热,道:“哪里,是我得罪她了。”杏文道:“我从写字间出来前,给她打电话了,问她有没空一起过来喝茶,她说有事不能来,结果专门派了一个工友送来这个,让我带给你,”手一抬,把系成一串的两包东西放在汤仲翔面前。他解开棉线,摊开毛边纸包,是一包云片糕,再摊开另一包,是绿豆糕。糕点是现做的,米香、豆香和油香,一蓬一蓬浮散开来。他用两个指头捏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慢慢嚼着。这其实是幼琳爱吃的点心,他跟她吃多了,才爱起来的,但离开上海的几年,再没机会尝了。和了油的绿豆面在嘴里渐渐融化开来,甜腻的清香沁进了脑门,一下又拉回到过去的岁月了。不知为什么眼里有些泛湿。

他把纸包推给戴杏文道:“你来一块。”他摆摆手,那颗巨钻凌厉一闪。那表情,似乎另有心思,突然愁眉不展起来。汤仲翔道:“你怎么啦?”

戴杏文晃晃报纸道:“又出大事儿了,你没听说?”

汤仲翔摇摇头:“今天没看报,也没听无线电。”

“今天全上海报纸的头条都是这件事。唐伯伯昨天被杀了。”

“唐伯伯,你是说唐绍仪伯伯?”汤仲翔问。两人的父亲与唐绍仪关系都不错,他过去也常来两家走动,所以都熟悉。

戴杏文道:“记不记得有次我们一起到他家玩,把他书房里一只唐三彩的马给砸碎了。”

“怎么不记得,是你砸碎的,结果赖到我头上,害我挨了我爸一顿好打。”

“嘿嘿嘿嘿……”戴杏文尴尬地笑着,很快收了笑容道:“是给斧头砍死的,太惨了……你说政府那帮人,自己没本事,打不赢人家东洋人,逃得远远的,只会拿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开刀。什么政府!”

汤仲翔一时没接话,想了许久才说:“是不是他落水了?”

“嗨,仲翔,什么落水不落水的。就算他落水了,又有什么错?这大片土地自己没守住,让人家日本人拿去了。现在日本人自己管不过来,请我们中国人出来管,有什么不好,总比让日本人管好吧。这么杀来杀去,杀的全是中国人。你杀掉一个,日本人就再找一个来,还是中国人,对日本有什么损害?”他说完,耷拉着头,陷入长久沉思。突然抬起头,握住汤仲翔的手道:“仲翔,说真的,哪天我死了,还要麻烦你照顾一下我爸,还有我妹。”

戴杏文的脸,小时候白皙清秀,但五官偏纤小,虚胖后,失去了轮廓。这会儿因为气愤和害怕,皮肉都堆折起来。汤仲翔道:“怎么突然说起这话……你也有危险了?”

“这帮军统的亡命之徒,越来越滥杀无辜了,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

“滥杀无辜?我看死的都是和日本人有关系的——你也和日本人有关系吧?”汤仲翔问,抽回手,神色严厉地逼视他戴杏文,见他不语,又问:“就直说好了,是什么样的关系?”

“哪有什么关系,就是做做生意而已。生意就是一个利字,跟谁做都是为了利。你不做,自有千千万万其他人去做,还不一样?我又不是只跟日本人做。重庆方面我也做,共产党方面我也做。你说这些人,简直是……”他声音颤抖,说不下去,不停摇头。

“既然这样,你紧张啥。我看地下人员针对的都是政治人物。不过听我一句,日本人那头的生意,你还是停掉吧。”

“什么政治人物,你也太天真了。”他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封信,递给了汤仲翔。

汤仲翔触到信封里有个硬物,掏出来一看,是一粒弹头。粗劣的信纸上写着一行钢笔字:汉奸的最后下场。看字体,写字的人文化不浅。他抖抖信纸问:“杏文,你做的是什么生意,逼得人家要杀你?”

戴杏文两手一摊道:“就是一般的物资贸易——棉布、火油、药品、煤、铁、大米。反正什么利润高就倒什么。”

“还一般的物资?杏文,这不是一般的物资,是战略物资。你在向日本人供应战略物资!难怪人家盯上你。”

戴杏文脸涨红了,憋在肚里的火气一下宣泄出来:“我要不要做生意吧,要做是不是?这里已经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做什么生意都和日本人脱不了关系。就算你开家饭馆,日本人来吃饭你给不给他吃?他吃饱了就打中国人怎么办?”

汤仲翔望着他想,人对是非的判断,真是差得太远了。中国人和日本人之间难调和,中国人自己人之间也一样难调和。他不想太剑拔弩张,勉强笑笑道:“杏文,咱们是说不到一块儿了。”

“仲翔,我知道你开飞机吃了日本人很多的苦头,我家一样,也吃日本人的苦头。我们在新市老家那么多田产,现在一分钱佃租收不到,两家当铺也给日本兵毁了。日本人在新市杀了几百人,里头好几个是我家亲戚。抗日理论我全懂,我也恨日本人,没有一个中国人是不恨日本人的。可古话不是说么,识时务者为俊杰,日子总要过下去。你看老爷子,开销一点不能少,洋房汽车不说,佣人也一个都不肯回掉,家里长年养着三四十个伶工票友,北方一有名角来演出,就十张、二十张地包票。这钱就像流水一样出去。我是长子,这个家要靠我来维持,空喊口号是填不饱肚子的,日子要过下去,就要出来做点事。可如今这世道,做什么事情都躲不开和日本人的关系,绝对不骗你……我抽支烟没事儿吧?”他问,掏出一支烟叼上。汤仲翔没吭声。戴杏文划了两根火柴才点着,喷了口烟又说:“其实我想过了,人是胜不了天的,人最后怎么行事,不是照着正确方向走,而是照着天意走。咱们读书时都背过《圆圆曲》,就算我是吴三桂,你能保证不做吴伟业?我敢打赌,要是日本过一阵把中国灭了,就算你再恨日本,再忠于中华民国,最多也就撑个几年十几年,最后还不得像吴伟业一样,出来为新政权做事。还不是殊途同归,都是汉奸。”

汤仲翔道:“杏文,你也过于悲观了吧,凭什么说日本人过一阵子就能把中国灭了?先不说美国人的态度,苏联已经先不干了。斯大林去年就出手了,派了三批飞机师和机械师过来了,一共有七百多人,飞机也来了好几百架,而且源源不断会来。最近保卫武汉的几次空战都是苏联空军打的,远程轰炸台湾和日本也是他们干的。只要苦撑下去,国际援助会越来越多,总会有转机的。”

戴杏文叹口气道:“天欲亡我,非人力可逆转啊。”

汤仲翔望着天花板,心里凉了半截。从小到大的玩伴,父亲的挚交,最熟悉的人们,都在做着“顺应天意”的事,倒是像伦纳多这样的美国冒险家,还跟自己同声同气,不顾一切地抵抗,真是一种讽刺。他闭着眼,许久才说:“杏文,你要是真出什么事情,我可以替你照顾戴伯父,只要我活着。虽然过不了你们今天的日子,挨饿受冻总是不至于的——但我真心希望你别出事。”

戴杏文点点头。他期期艾艾道:“哪……幼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