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伦纳多见了阿强带来的舞女,高兴道:“正好可以陪翔,我们已经有舞伴了,”说着,站起身请莎拉。弗兰克也起身请玛兴。两对人一起下了舞池。
一桌人只剩汤仲翔和舞女孙小姐。他起身招呼她坐了,一看之下,原来就是金凤记里见过的孙菱,因为换了打扮,一下没认出。孙菱笑道:“我早就认出是汤先生了。”他打个哈哈道:“是是,我脸黑好认。可你就不一样了,一次比一次漂亮,一下不敢认,怕造次了,”顺势坐在她对面。那天在金凤记时,心思都在殷先生,对三个小姐,瞧得不仔细。这会儿认真看了孙菱,说美女绝不为过,只可惜一对眼睛挨得稍微近了点,忍不住想伸手扒开一些。她穿一身蝉翼纱的旗袍,里面衬的是一件妃色半截接授长马甲,整块背部透过蝉翼纱露在外面,等于没穿衣服一样。光溜溜的双腿不穿丝袜,脚踩一双白色高跟鞋。她的胸部不如莎拉或玛兴那般突出,肤色也没两位洋妇白,倒是细洁许多,呈象牙的韵调,很顺眼。
阿强凑过来问:“天热,汤先生来点什么喝喝?开瓶香槟吧?正宗的‘罗马’香槟,刚刚从法国运到的,冰得透心凉。”汤仲翔心里暗笑。他和伦纳多常跑香港,罗马香槟也没少贩运过。这酒在香港平平,到内地就翻几倍,南京路的洋酒行里标一百五六十元法币一瓶,在百乐门坐下来点,还要翻几个跟斗。他不愿被人斩瘟生,对阿强说:“先弄两杯强尼华克来吧,再加个果盘。”
孙菱道:“汤先生啊,过去跟你一直没有眼缘,这两天倒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了,不知道先生是做什么大生意呢?”他想起天天飞来飞去,运载物资和人员,便随口说:“哪里谈得上大生意,就是做点运输,都是在内地乱跑,上海很少来的。”那天在赌场,孙菱便认定他是有钱少爷,听他说是搞运输,就更确定了,现时贩运物资的人,都大富大贵了,这样的客人,是最值得好好巴结的,话更勤了。聊起赌场里的事,孙菱忍不住笑道:“汤先生那天吸的烟,真是冲的够可以的,把我们几个都熏倒了。”他又道歉一番,不由得想到烟盒里的字条,想到泡汤的计划,心头一阵失落,脸上的笑意慢慢蒸发了。孙菱每天应对八方来客,惯会观言察色,忙扯到开心的话题说:“汤先生那天可得意了,手气那么好,我们那张台子,就你赢得最多了。”见笑容果然回到他脸上,趁机飞过来一个眼风说:“汤先生不请我跳舞吗?”他站起身道:“正要开口请呢。”
孙小姐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是开关,汤仲翔手指在她腰上稍点,身子将动未动时,对方早就领会,贴身逢迎,配合得天衣无缝。兼之身体柔若无骨,这舞跳起来,简直行云流水,不费吹灰之力。他想想刚才没点香槟,有些自责,因为卖酒饮的钱,舞厅、大班和舞女都会拆账的,自己一拒绝,等于断了孙小姐一笔财。便在她耳边说:“孙小姐,不好意思,刚才没叫那瓶香槟,让你损失了。”孙小姐听他提起香槟的事儿,连忙撇清道:“啊呀汤先生,快别说了,我都给阿强羞死了,逼人买这么贵的香槟。他是看你不常来,才敢这样,斩一刀是一刀。要敢这么对老客人,大家早跑到仙乐斯、丽都去了,又不只有你一家能跳舞。”
汤仲翔一笑而已。也不知跳到第几支曲了,正忘乎所以时,突然有人拍他肩膀。
他扭头一看,见是个身体横宽的男子,比自己略矮两指,但阔出许多,茄色脸皮,大眼袋,左眼角有道浅疤,头油多得快滴下来,穿件不甚合体的崭新灰西装,虽然打着领带,衬衣领口却不扣。那人伸出胡萝卜般的手指,在脸前做着倒勾动作,意思是要汤仲翔把舞伴让出来。汤仲翔当他白痴,没搭理,继续跳着,他又来拍肩膀,勾手指。汤仲翔只得停下步子,把孙小姐带到场外,那汉子也跟了过来。
汤仲翔为着办事不顺利,心中正窝着火苗,见他来者不善样子,差点要燃起巨焰,还是把脾气按捺下去了,客气地问:“这位先生,有什么指教吗?”那汉子道:“什么指教不指教,你懂不懂规矩,她是老子的舞伴,你上来就剪边啊?”。汤仲翔问孙菱:“孙小姐,他已经买好你连做啦?”她不敢吭声,神色甚是尴尬。汤仲翔对汉子道:“小弟没见识,但舞厅的规矩也懂一点,知道有个先来后到。再说,这里的小姐都是在门口挂上牌子的。只要花钱买舞票,谁都可以跳舞,也可以叫坐台子。舞票买得够数,从开场跳到散场也可以。全上海的舞场,好像都是这规矩嘛,你老兄不会是乡下人刚到上海滩吧。”
那人自知辩不过汤仲翔,脸色一变,早就一支手枪在手,黑洞洞顶住汤仲翔的胸口道:“他娘的小白脸,老子叫你让就让,别他娘的对你客气当福气。”汤仲翔年轻时,最恨别人称他小白脸。正好因为长期在空中飞行,让紫外线把张脸照成了黧黑,成了最得意之处。这下又听人喊他小白脸,顿时热血冲上脑门,不管有黑洞洞枪口逼着,挺胸朝对方逼近一步。他脸瘦,咀嚼肌发达,没事时就像咬牙切齿。这时一瞪眼,样子更凶狠了。
汤仲翔退出舞池时,伦那多就看到了,脚下跳着,眼睛一直留意那边的动静,见那汉子样子,就像是来寻事的,又见他腰后鼓出一块,知道要有麻烦。待那人果真拔枪相向,暗叫一声不好,放开莎拉,冲了上去,想要相劝,让事态冷却。哪知那汉子还有个同伙坐在一边,见伦纳多冲上前来,以为他要动手,一下跳了起来,迎面拦住,也拔出支枪,顶住伦那多。这一边的弗兰克见了,也冲了过来,挺起胸脯,挤到伦纳多前面道:“开枪啊,开啊,臭小子,枪里有子弹吗?有的话就开啊。”
舞客见了枪,都紧张了。乐队也看到了,演奏虽没停,曲子却开始走调了。靠得近的人都停下舞步,朝这边张望,许多人开始往外溜。先是玛兴和莎拉发出尖叫,然后是孙菱叫了,接着另几个舞女也跟着尖叫起来。这倒并非小题大做,自孤岛时代开始后,好几家舞厅都发生过枪击案。曾有担任伪职的人,在翩翩起舞的时候,被国民政府的地下人员击毙。也发生过地痞流氓在篷嚓嚓时被对头枪杀。所以,在舞厅里亮出家伙,绝不是闹着玩的事儿。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个高亢的声音叫道:“误会了,误会了。”只见一个人拨开人丛,匆匆挤了过来,一边拿块大手帕擦着额头的汗,不知是因为跳舞跳得热,还是被这场景吓出冷汗。汤仲翔见了他,一下愣住了,视线直愣愣定格在他脸上,忘了胸前被一支枪顶着。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前几天在法租界大马路上,坐车撞死老妇的戴杏文,自己的同学。
戴杏文没理会汤仲翔,陪着笑,对那汉子连连欠身道:“范队长,您这个大忙人,今天有空来消遣,也不先打个招呼,让我有个机会表示表示。”说完这话,才转脸对汤仲翔道:“仲翔,你怎么搞的,几年不见,怎么跟阿乡似的,有眼无珠,连范队长都不认识了。”又对那个范队长道:“范队长,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这是我妹夫,喝过点洋墨水,喝傻了,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你。唉,这实在是,叫我怎么说好呢?求您高抬贵手,暂且饶他一回,由我带他回家,替他好好开窍开窍……哦,对了,还有件事,小弟明天在老正兴敬备薄酌,请范队长赏光,正好有一对哥窑的花瓶,想请范队长过目。”又转身对孙菱道:“孙小姐,你福气真好啊,范队长眼界这么高的人,独独就欣赏你一个,不惜武力捍卫自己的最爱,还不赶紧卖力陪陪他。”朝她连使了几个眼色。孙菱会意,换了副样子,娇滴滴地粘到范队长身上道:“好啦,人家不是在等你吗,凶死人了。”范队长的脸这才松开,朝汤仲翔横了一眼,嘴里骂骂咧咧的,搂着孙小姐下了舞场。他那同伙也收起枪,依旧板着张脸,坐回舞池旁边。
舞女大班阿强适才见要出事,吓得魂飞魄散,藏到近门的一根柱子后头,探着半张脸观察,随时准备夺门而出。见事态缓解了,才扯直了衣服,抹平头发,重新现身。戴杏文一眼瞥见他,扬臂叫他:“阿强,阿强。”
“戴先生有啥吩咐?”阿强夹着屁股,缩着肩,匆匆过来问。
戴杏文又擦了擦汗,掏出支票本写好数字,签字。汤仲翔见他无名指上多了一颗比黄豆还大的钻石。亮得非常眼生,应该不是长辈给的。又想起那辆劳斯莱斯车,心想,他大概是入了什么来钱行当,风光起来了。他撕下支票交到阿强手里道:“给范队长来一瓶二号香槟,其余的算是今晚我们所有人的舞票和吃喝,”伸手扫了一遍在场的几个人,包括自己,又指指舞池里的范队长。“怎么样,够不够?”
阿强看了支票上的数字,眉开眼笑,躬身道:“太多了,太多了。”
戴杏文朝阿强挥挥手。看他走远了,才沉下脸,压低声道:“仲翔,你真是吃了豹子胆,活得不耐烦。你知道那人是谁?”
汤仲翔摇摇头:“我才不管他是谁。不过,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妹夫了?”
戴杏文听了,更不满了,埋怨道:“你还说呢!好端端的一门亲事,你小子自己搞砸了。不然的话,你不就是我妹夫吗?”他提起这事,便摇头叹气。当年,汤仲翔与妹妹戴幼琳走得那么近,就等着水到渠成了,却因戴家长辈的反对,终于落空。他一直怪汤仲翔自己不争气,没能争到一份家产,失去立身之本,才让长辈心寒。
两人站着,略略聊了别后各自的情形。戴杏文说得含糊,只说自己在做贸易。汤仲翔说得也不清楚,只说自己在中航当飞机师,与伦纳多一起飞香港到内地的航线。虽然“妹夫”两字都说出来了,两人却都刻意不提戴幼琳。戴杏文问他为何一别多年,袅无音讯,以致全家人都当他死了。汤仲翔笑嘻嘻道,自己确实死过,哪知最后关头又给阎王爷从鬼门关里推了出来。戴杏文细问时,汤仲翔只道来日方长,改日再慢慢聊。
戴杏文压低嗓子道:“你好大胆子,专挑上海滩最狠的角色惹。”汤仲翔道:“有眼不识泰山,到底是什么厉害角色,你吓成这样?”戴杏文道:“听说过黄道会吗?”汤仲翔道:“知道,不就是一帮流氓吗,替日本人当杀手的。他就是他们的队长啊,叫什么来着?”戴杏文道:“他叫范千里。队长轮不到他,只是这么叫。不过,行动大队里头,他手条子可是好狠好辣啊。谁在租界里公开反日,他就带头杀谁。炸死过好几个办报的,还把人脑袋割下挂电线杆上。他们队长赵松涛都要让他三分。要不是你两个朋友是外国人,让他有点忌惮,刚才真不好说。”
黄道会在租界里做的事,暗杀啦,扔炸弹啦,割人头啦,沪港两地无人不晓。汤仲翔一听便说:“杏文,你跟这种人也熟?”扭头看舞池里的范队长,见他紧紧搂住孙小姐,脚步散乱,全然不管拍子,脸上乐开了花。戴杏文道:“这年头做生意,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得交道,没办法。再说,这人我原来就认识,不是今天了。日本人没来的时候,一直在十六铺赌档里当打手。”
出了这样的事,大家的兴致都被一盆凉水浇透了,谁都没心思继续跳下去,便回到座位上歇息。汤仲翔把戴杏文介绍给了两对外国人,说:“我们两家是世交,打小就烂熟了。”戴杏文自小受教会学校的教育,一直读到圣约翰大学毕业,英语纯熟,又精通吃喝玩乐,立刻与大家聊得入港。
阿强收了戴杏文的钱,格外殷勤,还没等大家屁股坐热,已经差西崽来上桌了,把瓜果点心摆得快满出来。香槟是车子推过来的,装在冰篮子里,放在上层。六个冻得蒙雾的香槟杯放在下层。西崽用桨得笔挺的白餐巾包起酒瓶子,“啪”地一声,瓶口“嘶嘶”冒气,斟入六只酒杯。周围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舞女们个个艳羡,心里计算着孙菱今晚能拿到的抽头。那西崽知道遇上豪客了,手头忙完了,还不肯走开了,嘴里念叨着:“先生,我们这碗饭,现在真没什么吃头了。没进来的时候,先要筹备一笔压柜,都是向放印钱的重利去借来的。也不知哪天才还得清。我们又没什么工钱可拿,小账每星期一拆,不过几块钱的事儿。上海房价这么贵,光身汉还好,有家室的就更不行了,别说房钱不够,小账收入连自己的三餐都不保……”戴杏文不想听他絮叨,干脆豪爽到底,掏出一本舞票共十张,塞到他口袋道:“你辛苦了。”这才千恩万谢去了。玛兴在一旁看了,心想,汤仲翔要是没生在有钱人家,难道真的就会变成西崽吗?实在是想象不出来。
大家开怀畅饮起来,几轮下来后,很快就微醺了。戴杏文趁着热火朝天的当口,凑到汤仲翔耳旁道:“仲翔,你这次回来得正好,大后天是幼琳生日,你是无论如何都要来的。”
汤仲翔一怔,这才想起,戴幼琳的生日果然就在眼前了。上一回与她一起过,是哪一年呢?回过头看,像看一栋空落落的旧屋,破烂的户牖,天花上垂下尘灰吊子和蜘蛛网,总觉得隔了一个时代了。借着唇舌上酒的酸涩,才把那次的情形朦朦胧胧地唤了回来。也是有酒的,是偷偷地喝,因为还在做学生,对了,是在麦达赫斯特路的沙利文,绿白的方格子桌布,咖啡,蛋糕,西餐,一瓶藏在椅子下的红酒,听电唱机放出不间断的音乐……好像有六年了,还是八年?
他踌躇着,不其然地陷进了回忆里。原本设想的上海之行是很简单的,悄悄潜入,无声无息地把事情办了,又悄悄离去。但事与愿违,踏进上海后,好像每走一步,都要绊到几根旧时的藤蔓,渐渐就给缠满一身了,挣也这次挣不脱的感觉。“是大后天吗?”他终于问。戴杏文道:“对,大后天。”汤仲翔道:“可是,这次恐怕不行了,我后天就要走了,去香港。”戴杏文道:“船票买好了?”汤仲翔道:“看好船期了,还没买,明天一早去。”戴杏文冷冷道:“那就先不买呗,买了也退掉。这次你要不来,就不要做人了。”
汤仲翔不敢再吭声。戴杏文又补一句:“难道你真要六亲不认吗?”
伦纳多见汤仲翔怔怔的,还有半杯酒没动,黧黑的脸庞褪了色一般,也不知是不是灯光的缘故。以为还在后怕,拍拍他道:“老兄,做梦呢?”汤仲翔定定神,活了过来,强笑道:“杏文请我大后天去他家,我在想怎么安排。”伦纳多“噢“了一声,心想,他后天该踏上归途了,这个邀请,恐怕只能推掉。但看看两人脸色,猜是有难处,还是先不多嘴,回去再商量。便回过头去,继续聊朋友圈里的趣事。
过了午夜,几拨人方才分头回家。下楼时,一个背着相机的西装男子,一路跟着出来。小郎把伦纳多的汽车开到跟前,一伙人便上了车。玛兴喝得少,是最清醒的一个,便由她驾驶,往家里驶去。西装男也上了一辆等客的云飞汽车,紧随他们车后,一直跟到他们住处。等他们进屋后,那西装男也从车里出来,记下了门牌号,这才回到车里离开了。汤仲翔一伙人喝得晕头晕脑,对这一幕,自然是懵然不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