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PREFACE
如果将19世纪中叶,具体来说也就是1868年,作为日本近代史开端的话,那么2018年正好是第150年。
自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经过工业革命,欧美各国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实现了从家庭手工业向机器大工业的过渡。19世纪六七十年代,第二次工业革命中,欧美各国一方面在国内推动重化工业的技术创新,另一方面对外以“强国”自居,不断拓展海外殖民地。日本被卷入这些国家的竞争中,对西欧近代的民主主义思想(政治思想方面)和人权思想(社会思想方面)都未能做出充分理解和尊重,却完成了天皇制国家的构建。然而,与此同时,日本极其贪婪且高效地引进和吸收着西欧的科学技术,在政府的指导和军需的拉动下完成了工业的近代化,并于20世纪初成为帝国主义“列强俱乐部”的一员。虽然上述历史进程曾因太平洋战争的失败而一度遭遇挫折,但是,战后在新宪法之下,日本再次跻身世界经济大国之列。
一般认为日本近现代史是由大日本帝国宪法时代(从明治时期到太平洋战争战败)和战后宪法时代两部分构成。但是,无论是明治时期,还是战前战后,日本都在列强主义、大国主义思想的驱使下,不断追求以能源革命和科技进步为支撑的经济发展。在这一点上,日本近现代史是一样的。
美国海军提督马休·佩里(1)率领的美利坚合众国东印度舰队迫使德川幕府打开了日本的国门,即“黑船来航”。具有象征性意义的事件是,他在1854年第二次“来航”时,赠予幕府一座蒸汽机车模型和一台电报机。这些当时最先进的高科技发明正是西欧近代能源革命的直接产物。
一直以来,人类只知道利用人力、畜力、水力、风力驱动和抬升物体,将蒸汽动力用于机械的创举引发了人类的动力革命。水车和风车只能将一种类型的动能转换为另一种类型的动能,与之不同,蒸汽机证明了以前仅用于加热和烹饪的热能也具有驱动和抬升物体的能力。这又促使人们发现了能量的概念——可以实现热能与动力相互转换的超级能力。电能不仅可以提供动力,还可以用来照明、供暖和通信。随着人类对电能的认识不断加深,能量的概念得以明确。因此,蒸汽和电力的使用与普及是超越动力革命的能源革命的体现,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在19世纪中叶就已经完成了能源革命。
恰好在这一时期,已经打开国门的日本以实现能源革命为目标,开始了近代化的进程。实际上,那时的日本人已经知道热能和电能可以在生产、运输、通信、照明领域发挥巨大的作用。日本在1867年开通了第一条连接新桥和横滨的铁路,同年首座配备完整蒸汽动力的缫丝厂在群马县的富冈落成,1869年架设了第一条连接筑地和横滨的电报线,由此拉开了日本走向近代化的帷幕。随后,以继承幕府末期的军需工业为形式,以绝对服从新政府的军需优先为导向,日本的近代化在重工业、机械工业和化学工业等各个领域正式起步。此后,蒸汽机在运输和生产中普及,电能在工厂和家庭中广泛应用,即通过热能和电能的普及实现了近代化的目标——“殖产兴业、富国强兵”。
能源革命的影响直接反映为人口数量的变化。在江户时代的260年间,日本的人口一直保持在3000万左右,几乎没有变化。然而,明治维新之后,日本的人口迅速增长,至太平洋战争结束时,已接近7200万。之后,人口增长势头不减,1970年超过1亿,2010年达到巅峰——1.28亿,此后迅速下降。这意味着,在1870年之后的140年间,除了战败后的复兴阶段,日本经济保持持续增长,同时,能源消耗不断增加。21世纪前十年,迎来转型,目前正处于需对经济发展政策进行重新评估的关键时期。历史人口学家鬼头宏指出:
少子化象征着依赖化石燃料和铀等矿产资源的工业文明已经走到尽头,预示着向可持续发展过渡的新时代的到来。我们已经迎来了向可再生能源社会转型的时期。(《东京新闻》2017年3月25日)
2011年的福岛核电站事故就是这一转型的标志性事件。它预示着一味追求增加能源消耗的模式已经被打破。
日本从江户时代末期开始关注欧美的科学技术,明治时期真正开始对其进行大规模吸收借鉴,这成为日本近代化和经济增长的支柱。明治以来的日本近代化进程中,通过中央政府、各行业、军方与帝国大学(为贯彻国家政策而设立)之间的通力合作,在提高生产力的基础上实现了经济发展,而科学技术则一直被认为是实现振兴必不可少的。战后的复兴重建也是在这一价值的推动下完成的。经历了旨在“建设高度国防国家”的战时“总体战体制”之后,“殖产兴业、富国强兵”这一明治时期的国家目标,最终在战后被“促进经济增长、增强国际竞争”的目标所继承。
日本这种“官产(军)学”一体化政策的思想根源在于,“帝国主义列强的增长意识”把通过经济增长来提升国力作为第一要义。与此同时,还伴随着对科技进步无条件地信任和不加批判地赞美。自明治以来,“新的科学发现和技术进步可以带来生产和经济的增长,由此可以改善人们的生活,促进社会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这样的观念超越阶级立场和思想信仰,深入人心,成为全社会的共识。
对此首次公开提出疑问是在明治维新100年后——20世纪60年代。
1945年的两颗原子弹导致大日本帝国彻底崩溃,日本社会也遭到战争的毁灭性打击。战败后,日本的科学家随即表示要用科学重建日本,并称赞美国开发的原子弹是“人类的伟业,科技的精华”。媒体也将原子能和宇宙开发描绘成20世纪科学技术带给人类的梦想。这一梦想从20世纪50年代后期开始逐渐变为现实。1965年发表的《经济白皮书》宣称“现在已不是战后了”,日本的资本主义已经恢复,并预言未来资本主义的发展将以机械工业和重化工业为核心。这也是对从水力发电到火力发电,再到原子能发电的能源更新需求的预言。其中,原子能发电尤为重要,它象征着战后世界大国的地位,甚至象征着军事潜力,它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还具有政治和外交意义。1954年,日本首次将原子能的研发经费纳入预算;1955年,制定《原子能基本法》;1956年,设立原子能委员会和科学技术厅;1957年8月,东海村的核反应实验堆首次达到临界状态。
20世纪,科学作为维持社会发展必不可少的要素,受到国家层面的制度性保障。这就是科学史专家广重彻提出的“科学的体制化”。从研究层面上讲,这一体制实际是通过官(中央政府机关)、产(产业界)、学(大学),抑或官、产、学、军(军方)之间的通力合作完成的。虽然在研究经费的分配上对前沿领域有所侧重,但是在高度工业化的国家,从根本上来说,科学的发展取决于产业界和军方的需求以及政府的指导。
通过1968年、1969年的东大学生运动,人们开始质疑那些被纳入国家体系的大学教育和研究工作。
此外,20世纪60年代末发起的四大公害诉讼(熊本县“水俣病诉讼”、新潟县“水俣病诉讼”、富山县“痛痛病诉讼”、四日市“公害污染诉讼”),再加上三里冢的农民为反对建设成田国际机场所做的抗争,都表明日本依靠产业发展和研发而推进近代化是以农民和渔民的牺牲、社区的解体、自然环境的破坏为代价的。这些事件也引发了对只顾科技发展和经济增长这一做法的批判。
20世纪60年代日本出现的“理工热”是战后复兴的资本主义进入国际竞争行列的产物。与此同时,前所未有的科技热潮也在席卷全球。从1957年苏联成功发射第一颗人造卫星——“旅伴”,到1969年美国通过阿波罗计划成功实现人类首次登月,20世纪60年代,美苏的航天航空竞赛在那个年代似乎预示了科技无限进步的可能性。
这场竞赛看起来似乎是战后两大强国的科技之争,但实际上,它是以导弹技术优劣之争为核心的军事竞争,同时也是国家尊严的激烈交锋。在20世纪后期,科技的强弱往往代表了一国工业和文化力量的强弱,同时还代表了军事力量和政治话语权的强弱。正是因为这样,肯尼迪总统才下令执行阿波罗计划,无论耗资多少,美国必须在登月领域领先苏联。在辉煌的航天航空竞赛的背后,由于苏联经济陷入停滞,广大人民群众的生活质量和水平都大幅度下降;即便在美国,在投入巨资的阿波罗计划的背后,黑人被抛入了遭受歧视和忍受贫困的深渊,频繁发起暴动。
与此同时,20世纪60年代后半期,越南战争(美国侵略越南)愈演愈烈,虽然没有使用原子弹,但美国在越南狭窄的土地上投下的炸弹相当于其在“二战”期间投放炸弹的好几倍。从大型凝固汽油弹、集束炸弹到枯叶剂,这些尖端技术被用于摧毁越南贫困的村落、杀戮普通的平民。直至战争结束半个世纪后的今天,被枯叶剂摧残的土地上,仍有畸形儿出生,这就是20世纪化学技术催生出的剧毒——枯叶剂给人类带来的恐惧。从这个意义上讲,其非人道性毫不逊色于核武器。
枯叶剂最初是由一家美国化学品制造商于1938年开发的。它是用于提高农业生产力的一种除草剂,但随着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它被转而用于军事研究。同样,德国物理学家奥托·哈恩(2)和奥地利物理学家莉泽·迈特纳(3)在1938年发现了核裂变。战争期间的这一发现被用于军事领域。七年后,也就是1945年,原子弹被制造出来。战争期间,任何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都不可避免地成为军事用途的考虑对象。原子弹和枯叶剂的效果已远远超出了强化战斗攻击力的层面,达到了摧毁人类生存条件的程度。
美国国内的反越战浪潮中,质疑和谴责的不仅仅是美国军队的侵略行径,还有被纳入美国军事战略的美国科学界,以及让战争的破坏力更强、使受害者更多的科技进步本身。1968年至1969年,美国学生以静坐抗议和占领运动的形式展开反越战斗争。他们斗争的对象是以哈佛大学为首的从事军事研究的全国各主要大学和研究机构。20世纪60年代后期在反越战和民权斗争运动中,美国国内对科学技术的批判逐渐冲破禁锢,人们可以公开谈论这一话题了。
这是向垄断资金、信息和尖端科技的失控的产军学复合体(4)提出的异议。但是,这种产军学复合体以一种比20世纪“科学的体制化”更为先进的形式——21世纪的“利维坦”——出现在我们面前。在这种情况下,全人类已经开始质疑一直推动近代社会发展的价值观,即我们是否还能继续认同科技进步和由其带来的经济发展对人类来说都是绝对的好事。
日本正面临着明治以来的种种巨变:象征科技神话破灭的福岛核电站事故,预示着经济增长终结的人口下降,等等。重新审视在大国主义思想驱使下走过的日本近代化历程的关键时刻已经到来。基于此,本书主要讲述日本近现代科学技术150年的发展历程。
(1) 马休·卡尔布莱斯·佩里(Matthew Calbraith Perry,1794—1858),美国海军将领,因率领舰队迫使锁国时期的日本打开国门而闻名于世。
(2) 奥托·哈恩(Otto Hahn,1879—1968),德国放射化学家和物理学家。原子核裂变的奠基人,1944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
(3) 莉泽·迈特纳(Lise Meitner,1878—1968),奥地利-瑞典原子物理学家。
(4) 产军学复合体是指产业界、军方和以大学为代表的研究机构间形成的利益联盟。“产军学”的紧密关系推动了日本的军事扩张、产业发展和大学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