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传:晚清重臣半生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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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忠义之士江忠源

迎着朝阳上路,在瑞雪中前行,每天算计好路程,须在伸手不见五指前赶到驿站才能烫脚,烫酒。吕贤基一路脸色铁板,对袁甲三不客气,对李鸿章更是挖苦。李鸿章就默默地听着,只在心中默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袁甲三和曾国藩是好朋友,早认识李鸿章,再次相遇,两人成了忘年交。进入安徽境内,景象就大不同了,村落荒芜,销烟遍地,到处是逃难的人群,蓬头垢面,目光凄惶。

一班人进了庐州(合肥)城,有两个大员等候吕贤基多时,一个是安徽巡抚蒋文庆,一个是广西巡抚周天爵,周天爵因剿匪不力,革职留用,调到安徽协助蒋文庆。三个中老年书生聚在一起,个个老气横秋,愁眉苦脸。李鸿章一见这场面就泄气,将熊熊一窝,匹夫尚不可夺志,三军主帅气馁如此,他们一脸晦气,恐怕下场都不会好。

此时安徽四面着火,三个人须分兵,至少把省内几个重要城市守住,至于其他府、县、乡镇,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吧。

于是分派任务。安庆府为安徽第一重镇,扼控长江咽喉,安庆安则南京安。此刻安庆早已风声鹤唳,须有一大员坐镇。谁去?大家面面相觑,一屋子寂静。最后蒋文庆说,那我去吧!

蒋文庆是安徽巡抚,守土第一责任人,武昌已丢,安庆再失,那么长江中下游势将为长毛控制,南北航运隔断,朝廷饶不了他;且蒋文庆的80岁老母就在安庆,他必须赶去料理,把老母尽快送走。

周天爵提议自己替蒋中丞防守庐州,再把蒙城、怀远、灵璧等地防务也经营起来,形成互援之势。巡抚为一省的军政长官,还兼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这个职务相当于古代的“御史中丞”,所以巡抚被尊称为“中丞”。

吕贤基作为团练大臣,有练兵、筹饷、作战的任务。于是他提出去舒城、桐城募兵,争取年内训练出一支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生力军。他有他的小算盘,舒城、桐城距战区稍远一些。

大局商定,便开始调拨人手,周天爵说手上缺人,问吕贤基要袁甲三,周天爵知道袁甲三是咸丰推荐的,“简在帝心”是个红人,留在自己身边会受皇帝关注。

吕贤基指着李鸿章说,还是给你小李吧,他年轻力壮,人才难得,你拿去,如虎添翼。

周天爵说:那么好的人才你为什么不自个留着?如虎添翼的大好事舍得给我?

吕贤基说:我庙小,容不下大佛。人才可不敢闲着,闲得他五脊六兽,空费了一番报国雄心。

周天爵连连摆手,说:老朽无福消受,不敢夺人之爱,小李万万不可明珠投暗,敬谢不敏,敬谢不敏。

吕贤基恼怒地说:给你给你。

周天爵板起脸说:不要不要。

一个使劲推销,一个就是不接,推来挡去,把李鸿章当乒乓球,李鸿章满脸通红,受了奇耻大辱。

周天爵坚持说我只要袁甲三,作为晚辈的吕贤基只好割爱,虽然他对袁甲三并不好,平时也搁在一边不闻不问,一旦有人抢,袁甲三就成了宝贝。就像英国人靠坚船利炮逼清政府割让香港,朝廷这才知道国家还有个香港,几百年里荒在那里,一夜间成了香饽饽,于是道光痛哭流涕,说天朝的土地没有一寸是多余的。

军情紧急,李鸿章和袁甲三道别,李鸿章很羡慕他,有点酸溜溜,更有些酸楚,好容易碰到一个知己,还没好够,就天各一方了。生逢乱世,相逢难,再见更难。

李鸿章垂头丧气跟着吕贤基到了舒城和桐城,吕贤基派了很多人的差使,就是不管他,故意让他闲着。李鸿章每天去衙门站班,他一米八的个子在吕贤基眼里仿佛是空气。他站了三天实在忍不住了,第四天等人散了,他鼓足勇气问吕贤基要活干。

吕贤基一边喝茶,一边戴着老花镜,端着一沓子公文军报,一张一张仔细看,看完后,又重新拿起来复习,还提笔煞有介事地点点画画。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两人就这样干耗着。李鸿章恨不得手刃了这个老匹夫,但他表面平静,看到老匹夫的茶碗空了,便跑到灶披间,用抹布裹着发烫的铜壶手把,拎来续水。

晌午到了,佣人请大人用饭。吕贤基放下文件,不紧不慢地说:啊呀,少荃,你怎么还在这里?我当你早走了呢。

李鸿章笑着说:学生奉旨随大人来皖,不就是伺候您的嘛。也不知大人有何谕示,望您宣明,学生也好遵命承办。

吕贤基冷笑,两手一摊,说:少荃,叫老夫如何安置你呢?他故意说“安置”,而不说“安排”,显然李鸿章是一个可以随意摆放的物件,比如一把扫帚,或两只鞋垫。

吕贤基真是没有肚量,即便李鸿章把文章写过了头,也是为了帮他,他却咽不下这口气。谁让小赤佬把事情做过了头,让我祸福难测。

吕贤基手上的牌并不多,事情总归要有人做,李鸿章能自告奋勇就不错了,且中间还兼着两层意思:其一,李鸿章是天子门生,翰林底子,吕贤基既要来又肯不用,没这个道理。他还不能说李鸿章无能,否则就是扇自己的脸;其二,不看僧面看佛面,李文安那里总要说得过去。

终于李鸿章要来了任务,乡下招兵,目标:颍(yǐng)州、潜山等地。吕贤基说: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差事,本部堂对你期望很深,望你戒骄戒躁,不辱使命,胜利归来。

第二天李鸿章骑着青鬃马,揣着吕贤基给他的一千两银票,带着家丁李二李三上路,从此两人永别。李鸿章一路走一路骂:老家伙就是个王伦。

王伦是梁山早期首领,绰号白衣秀士,后来被林冲火并了。凡是无才无德,嫉贤妒能的领导都叫王伦,哪个单位都有王伦。

李鸿章在潜山认识一个人,是个盐枭,皮肤黧黑,目光炯炯,个子和李鸿章一般高,叫刘铭传,字省(xǐng)三,外号“刘麻子”。

盐历来为官府专卖,盐矿都为官家垄断,但官府不直接介入商业,采盐之后,便委托一些盐商做代理。每年盐的产量有限,粥少僧多,盐商为了多分几张盐引(购买定额),一张盐引分十万斤,二十万斤不等,为多分一些配额就要多贿赂官府。盐商拿着盐引到矿上进盐,以官价购入,运到市面上出售。由于专卖,规定民众只能到指定的盐号购买,没有竞争,盐商和官府躺着发财,每张盐引等于一张大额钞票。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当过扬州巡盐御史,短短三年,心平气和地就让宦囊里多了几十万两。

吃不起官盐的老百姓太多,人又不能不吃盐,就要找便宜的渠道,贩私盐的行业应运而生。有些盐矿不归政府掌握,盐贩子从那里进货,低于官价出售,他们与政府争利,如蝇逐血,铤而走险,坐牢也不怕。

一个贩私盐的局面做大后,会跟非法盐矿达成包销协议,成了总经销商,总经销商称为盐枭,刘铭传就是一个盐枭。他下面还有多个二级经销商,再往下的三、四级经销商属于个体户,偷偷摸摸在街头巷尾兜售一包包白粉,弄得跟卖粉一样吓人。

刘铭传产供销一条龙,几百号人为他打工,俨然成了一个企业家。刘铭传出身很苦,没读过书,但他有社会大学和绿林大学两张文凭,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智勇绝伦,狡猾多端,也很讲义气,是个天生的领导者。

李鸿章、刘铭传,一个朝廷命官,一个非法盐枭,放在和平年代根本不会有交集,即便有,也是黑白大搏斗。到了乱世,一切都不按常理出牌,朝廷顾不上打击一般的违法犯罪,只要不加入长毛推翻朝廷就算良民。

这两个都好为大言,一个专管六国贩骆驼,一个擅长满嘴跑火车,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大有一见如故,相见恨晚之感,于是推杯换盏,引为知己。李鸿章要刘铭传拉一帮人,加入团练,跟着自己去打太平军,但刘铭传嫌李鸿章职位低下,做事不能做主。刘铭传绝不甘心做一个小卒,所以推脱家乡不宁,情愿先在家乡练勇,等有机会再跟李鸿章大干一番。出于义气,刘铭传从自己的盐贩队伍里,拨拉出三百人交给李鸿章,以壮其行色,李鸿章有了自己的草台班子,情绪大好。他让佣人李二、李三当哨长,各领一百五十人,把一千两银子发下去,算是安家费。

李鸿章接到吕贤基的召唤,叫他带着队伍务必尽快赶回舒城。李鸿章判断形势紧急,于是和刘铭传拱手告别,说山高水长,后会有期。这一路上,接二连三收到坏消息。

首先,安庆失守,安徽巡抚蒋文庆死了,他刚把老母送走,长毛就来攻城,蒋中丞本该换了便装夹在人潮中逃走,却摆起官谱,坐着八台绿呢大轿,很有仪式感地出城,结果被长毛提溜出来,一刀结果。

蒋文庆一死,军心大乱。朝廷马上任命坐镇庐州的周天爵为安徽巡抚,临危受命的周大人早被革命洪流冲得魂飞魄散,他气息奄奄地接过大印,没几天就呜呼哀哉,死前,他把部队交给袁甲三。

朝廷又让安徽按察使李嘉端接任巡抚,李嘉端战战兢兢接印,他听说有个叫李鸿章的后生在潜山一带募勇,便立刻调他来省城驻防,并赏他火线升级,由六品变成五品。真是喜出望外,要在和平年代,非熬个三五年不可。李鸿章打心眼里不愿去帮吕贤基,这下好了,名正言顺地脱离他了。

刚到省城庐州,见过李大人,消息跟着来了,吕贤基死了。吕贤基之所以赶着叫李鸿章回来,是因为长毛来攻舒城,吕贤基走投无路,大骂一通李鸿章后,上吊自杀了。李鸿章还好没去,否则一起包饺子。

太平军一进城便得到命令,杀“吕妖”,吕妖就是吕贤基。命令传着传着就豁边了,大家听成杀“女妖”,于是挨家挨户搜捕女人,不论老小女人,都一刀宰掉,天亮才发觉搞错了,紧急封刀,却冤杀了一千五百个。

太平军里最能打的不是壮汉,而是童子军,这些孩子都来自贫困农村,本质单纯,不辨是非,很容易受到不良思想影响,在洪杨邪教的控制下,人性扭曲,以杀人为乐。每逢大战,冲锋陷阵,视死如归。忠王李秀成,英王陈玉成都是童子军出身。

李鸿章听到吕贤基死了,又惊又喜。太平军作乱也未必都是坏事,自己能升官,还能让对头死得很难看,出一口恶气,真好。更坏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要是乱世再长些,我还能升官。

见过新任巡抚李嘉端,两人谈到吕贤基,李鸿章一脸的赞叹和伤感,还少不了缅怀他生前的好处,李大人也连连点头。李嘉端派李鸿章赶到无为、运漕镇、裕溪口等地募兵。

此时太平军攻克安庆,正在修整,不知道他们下一步是向长江下游攻江苏南京,还是继续在安徽境内肆虐。李嘉端默默祈祷,赶快去南京,我给你们烧高香。李嘉端在巡抚位置上只干了三个月就被撤了,咸丰嫌他暮气重,不会打仗,把赫赫有名的江忠源调来当巡抚,李嘉端沮丧地走了。

江忠源,湖南新宁人,性格沉默,腹有良谋,才学渊博,中举后,去京城会考落榜,因其穷困潦倒,手面拮据,乡音又重,常不知所云,被同辈模仿讥笑,耻于为伍,也无显贵愿意当其伯乐。但曾国藩常说,燕雀焉知鸿鹄之志哉!江忠源,胸中有大沟壑(hè),乃慷慨悲凉,忠良死节之士。

按照清制,各省落榜举人可参加不定期的考试,称为大挑,优秀者留京当小京官,其余则由吏部发回本籍任职,或在县衙当县丞,或在府学、县学当教谕。江忠源被分发到湖南宁乡县学当了一名教员,勉强纳入公务员序列,授从九品,属十八品中最后一档,为不入流。

落一叶便知秋将至,江忠源敏锐地觉察到天下将大乱,上书湖南巡抚,建议各府县办理团练,此为湖南办团练的最早的倡议,直到两年后,曾国藩才被任命为湖南团练大臣。

江忠源被同僚调笑:天下大事,自有肉食者谋之,汝欲何为?江忠源说,肉食者鄙。金子总会发光,江忠源带着三个弟弟一起办起团练,号称“楚勇”,楚勇为湘军前身。

当时长毛剽(piāo)悍,虎啸山林,百兽失禁;兵锋所指,一指即倒。由此天下糜烂,八旗、绿营人多却不堪用,遭遇长毛,都分开两旁,只敢尾随,捡虎毛报功,从没有敢当面撄(yīng)其锋,捋(lǚ)虎须的。

楚勇横空出世,不仅在原籍作战,还出省助战。转战湖南、江西、广西、浙江、安徽,受到各省大员吴文镕、向荣、乌兰泰以及钦差大臣赛尚阿的赏识,长官们找到了救星,握着江忠源的手,声泪俱下:我是早也盼你,晚也盼你,真是望眼欲穿呐。猪八戒在高老庄和唐僧见面时就是这样说的。

咸丰帝虽未见江忠源其面,却神交已久,对他屡屡提拔,两三年间由候补知县升任安徽巡抚,并赏穿黄马褂,赐巴图鲁勇号,还两次传谕,要江忠源进京陛见,君臣要彻夜畅谈。只因战火纷飞,江忠源分身乏术,都不了了之,咸丰引为恨事。

1852年年初,江忠源在广西全州之北蓑衣渡设伏。蓑衣渡,好浪漫的名字,取柳宗元“江上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之句命名,江忠源料到长毛必从蓑衣渡渡河,北上取永州直捣长沙。楚勇依托地理,半渡而击,激战两昼夜,尽毁太平军船只、辎重,还中了大彩,击毙南王冯云山,取得清廷对长毛作战以来第一次大捷。

江忠源誉冠中国,到达人生巅峰。朝廷也扬眉吐气,一扫阴霾,百官纷纷为皇帝贺,当年关云长水淹七军,威震华夏也不过如此。江忠源像个救火队员,到处扑火,一直用到透支,连他父亲去世,丁忧回籍守丧都被“夺情”,楚军被调得支离破碎,四个兄弟天南海北。

1854年元月,江忠源于安徽庐州被太平军围困,身边只有几百个人,拼死抵抗一阵,便知绝无生机,打发大家各自逃命后,然后一跃而下,投护城河自杀,他为节义而死,享年四十二岁。

一年当中,安徽死了三个巡抚,一个团练大臣。

此时李鸿章的部队扩充到一千人,在无为等地区遇到几股长毛,于是小试牛刀,专心剿匪,但牛刀是钝刀,被几百个长毛撵得到处跑。李鸿章骑着青鬃马,带着李二,李三等逃进一个村子,老百姓全跑光了,饿得他们翻箱倒柜,有口锅里还有冷饭,他喜不自胜,找了个破碗,舀了就往嘴里塞,边塞边喊:快抄快抄,抄完了快跑。抄是安徽土话“吃”的意思。那时节,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文绉绉的书生吃不开,降不住丘八。李鸿章要尽快适应社会,重塑自己,很快便练得一身江湖气,满嘴飙脏话。翰林变绿林,从此华丽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