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吕贤基刻薄
散馆后,李鸿章被分发到六部轮流见习,刚开始他认真学习,做事扎实,喜欢钻研,工作效率高。他有朝气,有智慧,格局开阔,思想活跃。于是他一改之前的隐忍假象,尽露锋芒,对“软、疲、踏”的衙门作风多有批评,常向上司建议机关改革。而领导则对他伸出的爪牙极为讨厌,恨不得伸一个斩一个。这些官场老运动员,世事洞察,人情练达,早就参悟透一切,滑得像浸在油里的玻璃球,绝不给人抓住把柄。凡事能凑合就凑合,能遮掩就遮掩,能不负责就不负责,一碰到棘手的事,就像庙里的菩萨,一言不发,概不表态,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在香烟缭绕中,露一点看不真切的慈祥和似是而非的笑容。
你李鸿章就是个刺头,有个性,爱卖弄,仿佛一颗实心、坚硬的铜豌豆,扔到锅里、碗里、盘里都会当当作响,你有文化,我们也识字;你年轻,我们也不是生下来就老的。你用棱(léng)角刺我后背,硌(gè)我屁股,那对不起了,得给你磨磨。
工作两年,李鸿章的年终评价一直是下等,可想而知,李鸿章有多么愤懑(mèn)。他坐立不安,一会儿挥拳踢脚,一会儿呆若木鸡;一会儿仰天大笑,一会儿低头叹气;一会儿伏案疾书,一会儿揉纸成团,写一张揉一张,抛得满地都是。唉,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
有天,李鸿章关在屋里自言自语: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又念:他年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他父亲经过窗边听到了,吓得魂不附体,随手抄起院里的竹竿,想冲进来给他来个“竹笋拷肉”,心一急,横着拿杆,被挡在门口进不来,又换成竖着拿杆,搁到门框上还是进不来。只好弃了杆冲进来,本想抽他,又下不去手。
李鸿章吓一跳,转而又一笑,他爹定了定神,喘了口气,才开始骂他:你个畜生,还想造反啊?念黄巢的诗,还念宋江的诗,这两人是正经人吗?莫不成李家上下几十口人,要断送在你的手里?你要寻死,不要害别人,永定河没有盖子,自己纵身一跃,大家干净。
李鸿章一笑,说:爹,那你大义灭亲吧,到刑部出首儿子,让他们把我捕了去,千刀万剐,既让你清净,又救了合族老小,岂不两全其美?
他爹更生气了,说:我严正警告你,千万别存那种歪念头,一丁点都不能存,烂在肚子里也不行,只能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
李鸿章说:我才不当陈胜吴广呢,儿子远比你想的复杂。只不过心烦,想到那帮老混账就生气,随口念两句歪诗,心里解恨。
他爹心安了,却说:油嘴滑舌,从来没正经样。
李鸿章说:我是滚刀肉,天生两副面孔,一副文人,一副痞子。穿上长衫就是文人,撸起袖子就是痞子。
他爹安慰他,说:爹知道你老想出人头地,其实你很不错了,你看你的兄弟们,还有家乡一帮人,哪个比得上你?混到官场不容易!建功立业不比科举,科举有一半靠自己,可以以勤补拙,建功立业靠天时地利人和,你有那个心,未必有那个命。你今后好好当差,谨言慎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不惯的不要出头,你看出不对的,人家会看不出?难得糊涂的道理懂吗?爹历练多年,才悟出这一点道,记住一句话,天下兴亡,匹夫无责。
1853年,长毛作乱、兵连祸结,大清国18个行省,一半是火焰,一半是黑烟。长毛动静太大,从广西、广东、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苏、浙江各地蔓延开来,连克武昌、安庆、庐州、扬州、南京等名城,又破江南大营、江北大营,其破坏程度远超康熙年间的“三藩之乱”。有历史学家总结:太平天国运动前后14年,灾难空前,中国非正常死亡人口达到1.4亿。
龙颜震怒,龙颜惊恐,咸丰必须以雷霆万钧之力,将洪杨彻底粉碎。苦于经制军队(国防正规军)早腐朽不堪,且国库空虚,皇帝不差饿兵,而他两手空空,一筹莫展。内大臣肃顺建议,由朝廷派一些二品以上大员回到原籍,组织团练,保卫家乡,捍卫孔孟。
这样做的好处很明显,其一,地方团练是民间武装,是正经的农民,为自家的生计会跟不正经的游民玩命。其二,国家不发饷,经费靠自筹,反正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
但有利有弊,坏处也很明显。满洲入关,外族建国,只有三十万人,而汉人有一亿。满族人高度警惕,很害怕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很长一段时间,连满汉通婚都不允许,更不要说让汉人有军队了。如今各省大办团练让汉人有了武器,前门驱虎,后门迎狼,这些个赵钱孙李会不会骑到爱新觉罗头上拉屎?但不这样,又靠谁来解燃眉之急呢?
咸丰盘算纠结了三天,最后把心一横,罢了,就是饮鸩(zhèn)止渴,朕也认了,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他随即颁旨,允许各省兴办团练,鼓励各级官员挺身而出,并要求广大官员们表态。
中国近代史上一大批风云人物随着这道圣旨登场,开启了他们跌宕(dàng)起伏的人生。
1853年,李鸿章30岁,青春正好,得他爸爸训诫,调整人生观,每日价只上班画卯,下班娱乐。流连天桥、大栅栏、琉璃厂,沉浸茶馆、酒楼、戏院,还热衷八大胡同,全面了解民俗文化。
他跟随曾国藩学习程朱理学,自学《道德经》、《金刚经》,琢磨“天下兴亡,匹夫无责”的父训。无聊时,端坐冥想,希望因冥想而生欢喜,因无为而觉清净,只可惜人之所欲我皆好,欲望如糖衣裹炮弹,他又意志薄弱,定力全无,时常追着炮弹跑,还怕追不上。
李鸿章自嘲,说:我除了打鼾,没有一刻不是飞扬浮躁的,内心装着赤兔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还藏着从白帝城出发的船,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父亲说:你肚量那么宽敞,又骑马又撑船的,宰相肚里能撑船,看来你将来能当宰相了,哈哈哈。我看你还是正经和你媳妇生几个娃,给李家传宗接代,我就烧高香了。
正在全家欢乐,父子情深时,来了工部侍郎吕贤基。吕贤基和李文安都是安徽籍,还是同科进士,吕李通家之好,有穿房过屋的交情。李鸿章在机关不得志,吕贤基还为他说过几句话。
吕贤基接到上谕,要他就征询办团练的国策进行表态,他为如何措辞而费踌躇(chóu chú),连夜跑来李家商量。吕贤基在历史上微不足道,他是为李鸿章而生,像戏台上的太监,不喊一嗓子,皇帝就不能上场。
李鸿章说:伯父好。
吕贤基说:贤侄好。
三人聊起来,李鸿章听得心潮澎湃,血脉贲(bèn)张,突然一拍桌子,大家都吓一跳。茶碗蹦起来,水泼了一桌,桌下熟睡一只猫,愠(yùn)怒着要发作,看到是主人,就摇摇尾巴走了。
李文安也很愠怒,但不会摇尾巴,便骂李鸿章:哪像个读书做官人?如此轻狂,马上向吕老伯道歉。
吕大人说:无妨,无妨,少荃血气方刚,我是很欣赏的。老朽虚度半生,没有闲侄的宏才,近来思路雍滞,文笔艰涩,公事上多荒谬,究其原因,还是岁数大了,朽木不可雕。我考虑再三,这份奏折还要请贤侄代劳,你翰墨上乘,下笔有如神助,必能替我直抒胸臆,将我精忠报国的赤忱上达天听。
李文安正想挡驾,李鸿章笑了,一副舍我其谁的气概,抢在父亲前说:好,蒙老伯不弃,侄儿自当效劳,若文辞不通,言语失仪,惹圣上不悦,老伯莫怪罪。
吕贤基笑着拱拱手,说:承情,承情,过两天请你们父子下饭庄。
吕贤基一走,李文安便埋怨李鸿章无端揽事,弄不好引火烧身。李鸿章说:爹,你歇着去吧,明天还上班呢。
李鸿章连夜就写,思路泉涌,草拟好就誊写,第二天一早去工部。吕贤基正为公事和同事争执,气很不顺,接过李鸿章的折子,潦草地扫两眼,却无端地指着李鸿章骂两句。李鸿章红着脸,边往外走边生闷气:贼娘的,指桑骂槐的,你把我饶进去干嘛?我还在帮你呢,说翻脸就翻脸,真是个白眼狼。
李鸿章刚离开,宫里太监就到了,说圣上催各位大人的折子,吕大人猛想起李鸿章的那份,又拿起来匆匆一翻,还挺有气势,交了交了,一了百了。
吕大人对什么造反啊,团练啊,不感兴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和李文安的哲学思想一样:天下兴亡,匹夫无责。他上折是组织交给他的作业,不能不交,糊弄过去就得了。本职工作都没心思,得过且过,何况国家大事?结果出大事了。
吕贤基出门前特意关照夫人,晚饭叫东来顺的外卖。一下班匆匆回府,伙计摆上了火锅,烧上炭,涮羊肉、毛肚、粉丝、香菜末、韭菜末摆满炕桌,不小心把一碟子糖蒜碰翻了,撒了一地。
吕贤基很不痛快,说,我不付钱啊。伙计使劲作揖,说回店重拿。他正蹲地上装蒜,门房跑进来了,后面紧跟着两公公,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
吕贤基如冰水浇头,抖得跟筛糠一样。太监传旨,圣上养心殿召见。吕大人立刻意识到那份奏折出事了,果然如此。
他跪在咸丰面前,咸丰对他大加赞赏:鹤田(吕贤基自号),你是大手笔啊,气势磅礴,真有岳飞《满江红》的气魄,只怪没有早认识你。如今安徽大乱,全省涂炭,安徽是要地,非股肱宣力大臣不可坐镇,你是皖籍,赶紧回家准备一下,两天后,军机处就会下旨,任你为安徽团练大臣,会同安徽巡抚蒋文庆共商大计,愿你们戮力同心、精诚团结,率皖省父老,早日扫除匪患,再还江北一个清平世界。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咸丰说了一大堆,吕贤基的脑子轰隆轰隆,从头到尾一片空白,灵魂深处只回响一句话:坑死爹了,我要杀了他。咸丰问他还有什么要求,他脱口而出:回圣上,臣只要一个人跟随,此人叫李鸿章。刚到而立,和臣同乡,曾为翰林院编修,现在工部见习,人才难得,真是难得,哼哼!没有他,臣回了安徽也打不开局面,望圣上恩准。
吕满怀一腔怒火和怨气,把这几句话说得大义凛然。
咸丰说:太好了,太好了,国家人才济济,朕很欣慰,你要谁,就给你谁。朕再给你个推荐个人,军机处章京——袁甲三,47岁,进士出身,河南项城人,历练有年,老成持重,有袁李二人辅佐,你如虎添翼。
吕贤基言不由衷地说:谢主隆恩,臣定不负圣训,马革裹尸,肝脑涂地,以慰君忧。他磕了两个头起身,躬身退两步,然后一转身跨出门槛。刚出大殿,就几乎瘫倒。什么袁甲三,袁甲四,还大甲鱼呢,跟我什么相干?
吕贤基一路嘟囔,一路踉跄,像踩着香蕉皮。他没有回府,直接去李家,钻出轿子,紧紧攥住李文安的手,说:老李,老李,你养了个好儿子,我不但要谢谢你,还要谢谢你一家门。
李文安惊讶地说:我们父子哪里害着你了?
搞清原委,李文安也觉得严重,心如乱麻。他不关心吕贤基,而是关心儿子,儿子也被绑上战车了,两个人傻傻坐定,半晌无言。李鸿章笑着说:一万年来谁著史?八千里外觅封侯啊!我的机会来了。
吕贤基冷笑:你倒是汉朝的班超,投笔从戎,志在千里嘛!佩服,佩服。你真是李家的宝树,国家的宝马啊!
李文安听这话很不满意,想争辩几句,话到嘴边又按捺住了,只用一声长叹掩饰:唉……,天真烂漫啊!
吕贤基和家人告别,写了一封遗嘱,把乡下的地契交给老婆收好,说一定不能给他弟弟抢去。他老婆哭了一晚上,骂了李鸿章一晚上,“你个缺德的,挨刀的,狗熊带花没点人样,鬼头蛤蟆眼,你爸是个王八,你妈是个娘们……!”
天心难测,圣命难违,圣旨两天后下达,吕贤基到军机处领团练大臣的关防和一万两银子银票,李鸿章带着包裹,骑一匹马,一辆骡车,带两个家丁去德胜门外等候。李文安老泪纵横,握着儿子的手,久久不肯放,兄弟们都围着他,默默无语两眼泪。李文安悄悄叮嘱:这匹青鬃(zōng)马是个宝马,不比赤兔跑得慢,你得好好喂。
李鸿章笑了:有了宝马,儿子就能一马当先了。
李文安说:放屁,这是给你冲锋的吗?打败了,就赶紧骑着往回跑,跑第一也不丢脸,保命才是王道。还有……
李文安压低嗓子说:老吕气量狭窄,我们帮他,他还跟我们结仇。怪我,他让你代写折子时,我没有拼命拦下,如今悔之晚矣。你往后的日子会很艰难,他肯定怨你,会处处给你穿小鞋。此人无甚格局,干不成大事,你若有机会就离开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既然走出这一步,也未必是坏事,爹老骂你,但心里还是赞成你,你与众不同,是一块璞(pǔ)玉,哪天遇到个好工匠,刻一个鹤立鸡群,也未可知。
李鸿章上了马,挥手叫爹回去,李文安说:就走,就走。但就是不动。
骑马走出去很远,他父亲还立在风中,李鸿章不愿再回头,眼泪却来了,晶莹的泪光中,又见那肥胖的,青纱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一行人向安徽地面进发,路上碰到了1853年的第一场雪。